楠木軒

2名潛水員探索水下長城失蹤 女方下水前曾留遺書

由 濮陽南煙 發佈於 綜合

  尋找失蹤潛水員的12天

  39歲的徐海燕喜歡在封閉空間潛水,因為那是潛水最美的時刻之一,她享受那種絕對的黑暗與寧靜。

  34歲的孫昊是一個視潛水如生命的“暖男”,他把潛水裝備稱為“佳人”,“有佳人相伴,夫復何求”。

  潛水員們深潛時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他們都在上海工作,都獲得了一家全球頂尖技術潛水組織頒發的證書。整個中國,目前只有7個人獲得了這張證書。

  9月6日,在一次河北唐山潘家口水下長城探索項目中,他們結伴下潛,雙雙失蹤。

  9月17日,是他們失蹤的第12天,搜救還在繼續。最新的消息是,下午5點10分,遙控機器人在水下62米處發現三個減壓瓶及一位潛水員的圖像。救援隊表示,後續打撈事宜將依照法律程序嚴格執行,另一失蹤潛水員的搜救工作將繼續進行。

  “剛出事時,我猶豫了,到了這之後,我就覺得還要繼續潛水,我想把他們想做的事情做完,做得更好,他們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一位參與搜救的潛水員説。

  不太好的訊號

  GUE團隊是在9月4日到達位於河北唐山遷西縣潘家口水庫的。

  GUE的全稱是globe underwater explorers,是一個以水下探索為核心目標的全球性非營利潛水組織,在潛水圈,它以嚴謹和淘汰率高著稱。

  團隊的潛水員們要做的是一個非官方的水下測繪活動,對淹沒在水底的長城進行測繪,並拍攝照片和視頻。

  如果不出意外,項目結束後,GUE將無償公開測繪的水文地質圖供後來人使用,人們將有機會看到,具有五百多年曆史的長城塵封在水底的樣子。

  那幾天天氣晴好,青山環繞,水面碧綠温柔,長城蜿蜒曲折直至水底,連風,都帶着一種清甜的草香。有人專程開車來寫生,稱讚這裏“像北方的桂林”。

  潛水員們通常選擇温度比較高的中午下水。秋天的潘家口水庫水温低於7攝氏度。這個温度,水下的濕冷深入骨髓,潛水員在水底會不由自主地發抖。

  9月6日12時20分,團隊一行四人兩人一組,每人揹着一百多斤的裝備入水。徐海燕、孫昊是其中一組的潛伴。在GUE,兩個相同級別的潛水員可以自由組成潛伴,他們默契度很高。

  和他們一同入水的另外一組潛水員分別是海軍(化名)、金輝。

  海軍是GUE在中國的第一位教練,也是這個組織在中國的領軍人物。

  入水前,海軍打手勢問徐海燕是否OK,得到對方肯定回答後,拍了拍她的頭表示鼓勵。

  按照預定計劃,徐海燕、孫昊這組潛水員應於入水後兩小時出水(也就是下午兩點半左右),海軍和金輝將在下午三點左右出水。

  下午三點左右,海軍一組已經回到岸邊,徐海燕他們依然沒有動靜。

  沒有人知道水底到底發生了什麼。

  海軍心裏隱隱有些擔心,他組織潛水員們下水尋找徐海燕和孫昊。

  由於電磁波在水下基本無法傳播,潛水員和水面唯一的溝通方式是通過“象拔”――一支長長的豎立的橙色浮標。這是一個長度不到一米的充氣浮標,入水的時候是扁的,折起來的。

  當潛水員準備上升到水面時,會放出象拔,讓象拔先浮出水面提醒過往船隻水下有潛水者,注意避讓;當潛水員遇到被急流沖走等緊急情況,象拔可以讓施救者在很遠的地方看到自己。

  徐海燕喜歡潛水,喜歡自己酷酷的樣子。 受訪者供圖

  海軍沒有找到徐海燕他們的象拔,這是一個不太好的訊號。

  他們為什麼會出事

  一開始,大家都沒往壞處想。

  這並不是GUE第一次在中國做項目。今年四月,這羣中國的頂尖潛水員對廣東省綠窟潭水下洞穴進行探索,完成了4次平均深度超過60米的長時間探索潛水,對綠窟潭洞穴頭部洞室進行了地圖繪製。

  來潘家口前,潛水員們針對各種情況做了詳細的預案,徐海燕向很多未能參與項目的潛水員徵求了補充意見,還專門借了最好的備用裝備。

  相較於之前的許多次潛水而言,這本是一個難度係數不太高的項目――它是開放水域,不像洞穴、沉船類潛水,無法快速回到水面;他們設定的最大深度未超過50米,遠在能力範圍內。

  兩個小時並不是一個很長的作業時間,在剛剛過去的9月5日,有潛水員在水底呆了5個多小時。

  另外,這兩個人都是非常優秀的技術潛水員,都取得了GUE的Tech 2證書,能夠在最大深度75米之內的水域進行技術潛水。他們攜帶着充足的裝備,足以支撐自己在水底活動6-8個小時。

  穿着潛水服的孫昊,有點卡通人物的感覺。 受訪者供圖

  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去,月色漸漸漫了上來。

  海軍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時間太長了,徐海燕和孫昊應該出事了”。

  所有人都想不通,他們為什麼會出事。

  徐海燕本科就讀於北京大學,在哥倫比亞大學唸的博士,從事基因測序方面的研究,朋友評價她,“是一個非常嚴謹的人”。

  她嚴謹到,每次下水前都在電腦裏留下遺書,説明自己對潛水的熱愛,以及對身後事的安排。

  孫昊在潛水圈裏以熱愛鑽研技術而出名,他總是儘可能多地練習潛水,將每一個動作練到最好。

  某種程度上,潛伴是一種交付生死的關係。根據潛伴原則,潛伴兩人身上的裝備互為備份,一方出現問題,另一方將提供備用,兩人一起上水。

  基於這一原則,有家屬猜測,會不會是一個人出事了,另一個人為了施救,也出事了。

  這樣的情況基本不可能在這兩位技術潛水員身上發生。徐海燕曾在一篇介紹潛水知識的文章中寫道――潛水員在拿到證書之前,會經受多種施救訓練,其中有一項就是“潛伴出事了不要着急,很有可能你要拯救的並不是一個還有生還希望的人,而是一具屍體,你要做的,就是把潛伴的屍體帶到水面”。

  搜救

  9月7日,GUE正式對外公佈,潘家口水下長城探索項目中有兩名潛水員失蹤,分別是徐海燕和孫昊。

  搜救分為水域和陸地兩個部分。

  9月12日晚,救援人員在制定搜救計劃。新京報記者 羅芊 攝

  海軍心裏清楚,湖岸陡峭,水邊有很多人釣魚,如果在岸上,應該早就被人發現了。但他仍然組織無人機和船隻不斷沿岸搜尋。

  水域搜救更為艱難,要如何才能在一片水域裏找到兩個負重一百多斤的人?

  相關資料顯示,潘家口水庫位於河北唐山遷西縣灑河橋鎮,最大面積達72平方公里,水庫總容量29.3億立方米,庫區水面105000畝。最深處達80米。

  這片水域,不僅淹沒了一段長城,還有整個老潘家口村。那個村莊依山而建,現在的水平面是當年村莊的9樓,也就是説,潛水員在下潛時,他們所在的水底並不平坦,而是呈階梯狀的、已經倒塌的、高達八層樓的村莊。

  此外,水中存在大量當地漁民佈設的正在使用或者已經遺棄的漁網、網箱,給救援增加極大難度。

  救援團隊只能以聲吶測掃的方式在可能出現事故的水域來回尋找,如果掃出某地有疑似人的陰影塊,便確定為疑似點,再由技術潛水員進行水下確認。

  海軍耳朵出血了,依然堅持下水排查疑似點。他看到水底有很多死魚,它們都保持死去的形狀,沒有腐爛,燈光一照過去,眼前是一片白色的斑塊。

  升上水面後,有潛水員大喊,“剛才我右邊肩膀被緊緊卡住了,裏面不知道怎麼有那麼多漁網,豎着的,橫着的,籠罩在你頭上,天羅地網,就是這個感覺”。

  一次次入水,海軍沒有找到他失蹤的朋友。那些機器裏的“疑似陰影”,有時是一棵倒下的松樹,或者一團纏着的漁網,它們大多長一米多,在探測器裏朦朦朧朧的,像一個躺下的人。

  兩位頂尖潛水員的失蹤,在潛水圈引起了震動。

  許多潛友向海軍表達了“隨時可以過來幫忙”的意願,由於現場可容納人數有限,潘家口水庫屬於冷水、大深度水域,且水底地勢複雜,對潛水人員級別要求很高,只能分批次,按安排輪流來。

  “9958救援平台”、“藍天救援隊”、“中國直隸救援隊”……許多救援隊趕過來了。有救援團隊為了不佔用住宿空間,自己扎帳篷住下;有救援人員入水作業後,穿着濕衣繼續排查。

  9月12日,剛回到國內的方勵帶領技術團隊抵達潘家口水庫,他是遼寧大連“5・7”空難黑匣子成功打撈者。他連夜制定方案――把水面和水下的座標對應出來,之後進行網格化搜索排查,這樣才不會錯漏。

  第二天,載有水下三維地形測繪系統的無人艇入水,它將繪製帶有詳細座標體系的水下地圖,為各方水下搜尋人員提供基礎地形座標參考。

  此時,距離兩名潛水員失蹤已經過了整整七天。

  按照方勵以往的經驗,如果網格化搜索排查一週內找不到,估計要在這裏呆上三個月。

  “一件極其美妙的事情”

  很多人不理解,這羣人為什麼要自費、不辭辛苦,甚至要冒着風險地來測繪水下長城。

  GUE潛水員喬琦告訴新京報記者,從前,GUE的夥伴們常常去墨西哥潛水,他們發現,不管再複雜的水域,墨西哥都有詳盡的水文測繪圖,而中國許多水域,是沒有的。對於GUE的技術潛水員而言,潛水已經不再是一種“娛樂”,他們希望,能儘自己的力量,對未知世界做一些探索和呈現。

  這羣潛水夥伴很想做一件事情――把我們國家有意思的水域測繪出來,告訴大家,我們的祖國有多美。

  9月12日,搜救人員張軍下水排查疑似點。新京報記者 羅芊 攝

  測繪水下長城,其實就是按一定的路線對地貌、地質和水文地質現象進行觀察記錄,最後形成水文地質圖。水文地質圖對水域研究、後來人潛水以及歷史記錄都有很重要的價值。而水下長城的照片和視頻,也是稀缺的影像資料。

  拋開這些附加價值,技術潛水本身,又是一件極其美妙的事情。

  徐海燕曾撰文言及自己的潛水心境:潛水的角度有一點趨於“神的角度”,你看到的房間、每一個東西,都像遊戲頁面一樣,你俯視所有。你進入一個房間,是飄進來的,最先看到的是一個房間的地,而不是它的頂。

  探索沉船時,從一個艙門慢慢滑進去,從另一個艙門慢慢出來,地板上那深深、綿軟的塵灰,彷彿手一伸進去,就會被淹沒。

  如果關閉燈光,眼前是一片黑暗,只能聽到自己呼出的氣泡聲,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封閉空間潛水最美的時刻之一,便是關閉所有的燈光,陷入那原初的,亙古的,純粹的黑暗之中。沒有人間浮華,沒有塵世喧囂,甚至沒有無所不至的光線,無孔不入的聲音,只有絕對的黑暗與寧靜。

  當你學會了用CCR(密閉循環呼吸器)之後,連氣泡聲都沒有,你能聽見各種小魚在珊瑚上啄食的聲音,你可以從它們中間穿過,它們也只是忙着自己的事情。

  更珍貴的是,這些地方都鮮少有人來過,它們都是未知的,等待你去發現。

  普通人也能走這麼遠

  徐海燕有一個更為人熟知的名字,denovo。

  她用這個名字,寫了許多科普文章,人們根據英文名的中文諧音喊她“豆腐”、“D姐”,她也接受了,還在微信公眾號上開了一個豆腐專欄,專門分享潛水相關知識、經驗和信息。在介紹一欄,寫道:不論你在這裏瞭解到何種信息,請將安全放在首位,嚴格遵守自己所受訓練的限制和要求。讓我們一起嚴肅地潛水吧。

  9月6日那天,是徐海燕在潘家口水庫第一次下水。

  此前兩天,她患上重感冒,無法下水,一邊用無人機在水上拍東西,一邊在朋友圈寫下:目送他們下水,跟着空蕩蕩的船回來,不是不寂寞的,此刻我應該在水裏。並附上了一個哭泣的表情。

  為了9月6日成功入水,頭天晚上,她早早吃了感冒藥,並給朋友發微信“睡一大覺感冒好了,第二天就可以下水了”。

  在GUE,很多人管她叫“女神”。她曾經翻譯過《神經漫遊者》,寫過數十篇關於技術潛水的專欄,加入了致力於向大眾傳播科學的組織“科學松鼠會”,又是國內少有的女性資深技術潛水員。

  在成為資深技術潛水員之前,這個身高155釐米、體重43公斤的嬌小女子吃了很多苦。

  她背不動五六十公斤的雙瓶裝備,很多時候,潛伴會笑她,“從後面看就像一個很大的海龜揹着殼兒,又像是裝備自己長了腿,一步一步往前挪”。

  她工作很忙,和她一起上潛水課的夥伴記得,她經常一邊上課一邊回覆工作郵件,結果每次理論考試都第一個交卷。

  徐海燕的表哥説,表妹一直都是徐家的驕傲,是一位出色的女科學家,她今年39歲了,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兒。

  GUE潛水員張軍則認為,作為中國為數不多的資深女性技術潛水員,有些時候,徐海燕甚至代表着某種精神力量。

  曾經有人約她為潛水品牌做代言,她覺得奇怪:那麼多盛名在外的技術潛水員,為什麼選中我?對方回答:因為你可以讓大家看到,普通人也能走這麼遠。

  她曾經在文章中寫下自己對潛水的熱愛――潛水的路上有許多不一樣的風景,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事,然而這一路最迷人的,還是不斷重新發現自己,我喜歡未知世界,也想要達到自己所能達到的最深處。

  豆腐的潛伴孫昊,也是一個極熱愛潛水的人。

  他今年34歲,曾經是一名武警,現在從事金融相關的工作。

  他朋友圈裏百分之九十的東西,都與潛水相關,有時,他會把裝備放在自己的牀上,拍下照片,配文,“今夜有佳人相伴,夫復何求”。

  每次,孫昊做水下練習,都會伸出手指頭點一遍,檢查自己是不是做完了每一個動作,潛伴笑他,他就會直愣愣地看着對方,臉上好像寫着,“認真有什麼不對”。

  潛水路上遇到一隻活潑的小狗,白天大家下水,小狗在岸上玩,晚上他會讓小狗睡在他身邊。他給那條狗取名叫halcyon(潛水裝備品牌)。

  幾乎每一個和孫昊一同潛水過的人都會提起――氣瓶和裝備很多很沉,湖畔泥濘的路面非常難走,需要多次往返搬運,孫昊總是搶過最重的東西扛在肩上,跑的次數最多速度也最快;潛水很累,晚上回去大家倒頭就睡,孫昊會幫大家熬好牛肉湯,等大家早上起來喝,補充每天需要的熱量和營養。

  有朋友寫文章紀念他:他永遠是做得最多説得最少的那一個;他的開朗熱情、陽光燦爛,就如他的名字一樣,昊,如日當空,廣闊無垠;如果還有機會,我想站在他面前,用同樣直愣愣的眼神看着他,大聲對他説,兄弟,你是我潛水圈朋友裏,最真的一個。

  9月17日,孫昊和豆腐失蹤的第12天。傍晚,遙控機器人在水下62米處發現三個減壓瓶及一位潛水員的圖像。

  有GUE的成員發朋友圈,只有六個字――不輕易下結論。這條朋友圈下面,是一連串“擁抱”的表情。大家仍然在期待,眼前粼粼的水域,能夠帶來一些好消息。

  新京報記者 羅芊 實習生 張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