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歲保安考研12年 "現代范進":即便錯了 也不願半途而廢
“有時候感覺麻木了,不知道究竟是為了誰。後來想想,有些事,即便知道選錯了,但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只能錯到底,總比半途而廢好。”
42歲的劉小平在複習備考。他考研12年,今年再次落榜。受訪者供圖
對話人物:
劉小平,42歲,四川達州人,雲南昆明某酒店保安。
對話動機:
今年3月,浙江大學公佈了2017年碩士研究生複試分數線,其中管理學分數線為355分。42歲的劉小平考了340分,再次落榜。這是他第12次考研,也是離夢想最近的一次。
從2006年開始,他先後報考了雲南大學、復旦大學和浙江大學,專業也從旅遊管理換成行政管理,但始終和研究生無緣。
12年來,他一邊做保安謀生,一邊準備考試,執着追求着他的夢想。他説,明年會繼續考,“考研的路肯定不是最好的,但一定不是最壞的。”
“考研對我來説並不難”
剝洋葱:今年是12年來分數最高的一次嗎?
劉小平:對。政治71分、英語67分、兩門專業學科也都拿到了101分,總分340。但還是比複試的分數線低了15分,很遺憾。
剝洋葱:看到成績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劉小平:考研對我來説並不難,如果不是家庭瑣事影響複習,我的考研之路早就結束了。我認為這是中年考生最大的悲哀。比如今年,我用了三個多月處理家裏的事情,考前只有二十幾天複習。如果我用這三個月複習,怎麼不能多得15分?
不過,考試就是這麼殘酷,這是不能改變的。
剝洋葱:從什麼時候開始考研的?
劉小平:2001年我參加自考上了大學,2007年才拿到本科畢業證。但那時候管理並不嚴格,我2006年已經開始考研究生了。
剝洋葱:第一年為什麼選擇雲南大學?
劉小平:第一年考試的時候對學校和專業沒有概念,只想着能讀研究生就很高興。假如那時候有人推薦我考哈佛我也會覺得可以。我有一個朋友也要考研,他想考雲南大學,我也跟着報考了。第二年,他又説要考復旦大學,我就又一起報考了復旦大學。
參加碩士研究生考試的考生。圖片來自網絡
剝洋葱:第一年是怎麼複習的?
劉小平:我本科學的是旅遊管理專業,所以報考的也是這個專業。但其實對“管理”認識不夠,而且總有個誤區——像馬雲、王健林他們也沒學過管理專業,但一樣可以成為業界巨頭。所以當時買的複習資料也沒怎麼看,總覺得憑本科學的知識就可以答題了。後來覺得非常幼稚。
管理科目的考題,好多名詞我不懂。我也不管對不對,想到什麼寫什麼,把整張試卷都寫滿了。
剝洋葱:成績怎麼樣?
劉小平:管理科目的總分是一百五十分,我才考了五十多分。政治得了五十八分,英語得了三十多分,數學得了二十一分。
我挺沮喪的,和同學説,“數學才二十一分,太沒面子了。”結果他告訴我,他們學校有個女生,數學才得了十八分。我就又有動力了。
從2008年開始,我就認真準備了。除了把報考學校指定的教材看完,還關注各大網站的熱點事件和新出台政策,專家的觀點和點評我都會留意。英語我就抄真題,一個單詞抄四五遍,一個短語抄兩三遍,也抄真題文章,抄多了就會了。現在我各科成績都比較穩定。
剝洋葱:後來為什麼改變計劃考浙江大學?
劉小平:因為數學太差,參加了很多補習班,連考了五年,最高的一次也不過三十五分。從2012年開始,我就改變計劃,開始考浙江大學的行政管理專業,這個專業不考數學。我對比了很多學校的教材,浙江大學的管理專業教材最合我胃口,偏重實踐,我覺得對我未來發展有幫助。
剝洋葱:明年還要繼續考嗎?
劉小平:考。還考浙江大學。
“高中輟學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剝洋葱:當時為什麼決定要考研?
劉小平:2001年,我遇到一個人,他現在是雲南大學的教授。當時我在參加自考,成績下來後,我告訴他考過了,他挺驚訝,説“你這種都能考過,還是可以的嘛。”我挺有信心,覺得自己是讀書的材料。後來他説大學之後可以考研究生,但強調是在職研究生。我覺得“在職研究生”一點都不高級,就下決心考脱產研究生。對我來説,上學是很過癮的事。
剝洋葱:考研之前你是什麼學歷?
劉小平:我高中只讀了一年就輟學了。
剝洋葱:為什麼輟學?
劉小平:腿受傷了。我父親也很不支持我念書。我父親只念過三個月的書,後來他做生意,也掙錢,我們家是村裏最早一批“萬元户”。他看不起讀書人,覺得讀書沒有學做生意有用。我母親沒念過書,是個文盲。哥哥和兩個姐姐也只念到初中,畢業後就回家幹活了。
高二開學那天,我怕被父親發現,天剛亮就出門了。後來腿受傷住院,我住了幾天就跑了。我擔心,一旦住院,父親就不讓我讀高中了。但後來高二隻上了一個月,還是回家了。
研究生考試考場。
剝洋葱:覺得後悔嗎?
劉小平:因為腿疾,我在家養了四年,整天無所事事。一想到我的同學們都在學習,青春年少、追逐夢想,我就覺得自己是個邊緣化的人。有近十年的時間,我對“高考”和“大學”這些詞都很反感。至今我仍覺得,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剝洋葱:傷養好之後重新讀書了嗎?
劉小平:腿傷養好之後,我就出去幹活了。我在新疆賣過衣服;父親給我一萬塊錢,開過小飯館,但開業三個月就垮掉了;後來家裏人又讓我去太原學廚師,那時候沒有液化氣,每天早上很早起來生火、削土豆;後來到武漢搞了一個月傳銷;1998年才來到昆明一家大酒店的保安部工作,一直做到現在。
剝洋葱:後來為什麼重新開始學習?
劉小平:1996年在太原學廚師的時候,飯店旁邊就是太原工業學院。飯店裏有個人在學校裏做勤工儉學,他帶我進學校,經常到圖書館借書,看工商類、管理類的書最多。我知道自己是愛學習的,就找機會參加自考。
我在保安部做的是文職工作,和白領是一樣的,還蠻體面。雖然每個月工資只有2000多,但我有時間有精力備考。
“父親不理解,説我瘋了”
剝洋葱:身邊人支持你考研嗎?
劉小平:親戚們是強烈反對的。但我想考,別人的意見已經不重要了。
2014年1月至3月,因為考研的事情,我和父親之間產生了激烈的衝突。哥哥遭遇車禍去世,我回老家住了一段時間。他不理解我,非常反對我考研,説我瘋了,覺得我是個不孝的兒子。有一次吵起來,他特別生氣,罵我是“上無父母,下無子女的不孝子”,這句話在老家是非常狠的話。他還把菜刀藏在枕頭下面。我也不服軟,那段時間,我在家裏摔碗,近百個碗摔得只剩十幾個。
剝洋葱:和父親聊過嗎?
劉小平:後來我和父親好好談了一次。我説,當初姐姐有機會上高中你不讓上,現在你想讓兩個女兒有出息,希望她們發家致富,但她們只有初中文化,只能賣辛苦,還要看別人臉色。現在,我能把一些事情處理好,就是因為我一直在考研、在學習。父親聽完後想了很久。
剝洋葱:後來和父親關係怎麼樣?
劉小平:談話之後,我們父子倆的關係近了很多。每天夜裏我起牀去廁所,父親都會醒,用手電筒幫我照亮。其實我們住的房子衞生間裏都有燈,但他每次都會醒,真的很讓我感動。
我知道,父親非常信任我的能力,他相信我能考上研究生,做一些事情,但他從來不直接表達。後來我們每次通電話,他也不會問我考試的事情。
2014年7月20日,我送父親回成都,在雙流機場,我看見他顫巍巍的背影,我才意識到,父親已經八十多歲了,他真的老了。
回家的路上,我看見萬家燈火,覺得難過又沮喪。因為考研,我愧對父母,沒有陪伴過他們,也沒有好好照顧過他們,這是我唯一的遺憾。
劉小平説,文憑能得到別人認可。
剝洋葱:聽説你至今還沒成家?
劉小平:不僅沒成家,甚至連一場正式的戀愛也沒談過。
剝洋葱:現在家裏情況怎麼樣?
劉小平:今年1月父親也不在了,母親得了病,一個月走失好幾次,萬幸都找回來了。
“‘現代范進’的稱呼是對我的褒獎”
剝洋葱:研究生文憑對你意味着什麼?
劉小平:我很喜歡看書。但後來我想明白了,不管再怎麼喜歡看書,沒經過系統學習就是不行。一方面知識都是零散的,另一方面,不會有人認可你。文憑對我來説當然重要,但並不是最重要的,我把考試當做對自我的磨練。
剝洋葱:12年間想過放棄嗎?
劉小平:真的從來都沒想過。實際上我心裏很清楚,我考研的道路一定是很漫長的,憑我的水平不可能一、兩年就考下來,本來以為考個三四年差不多了,沒想到會拖十二年。光報名費我就貢獻了兩千多,覺得這個錢花的冤枉。
有時候感覺麻木了,不知道究竟是為了誰。後來想想,有些事,即便知道選錯了,但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只能錯到底,總比半途而廢好。
剝洋葱:考了12年覺得值得嗎?
劉小平:這些年究竟值不值,可能要等到一二十年之後才能看出來。我知道,對我來説,考研的路肯定不是最好的,但一定不是最壞的。
剝洋葱:這12年遇到過困難嗎?
劉小平:去年年初,經濟困難,有一個月沒吃過肉,但我沒和家裏人説,從二十多歲開始我就不和家裏要錢了。有一天下午,母親把我叫過去,從懷裏掏出一個手絹,包了好幾層。老太太一層一層打開,最後從裏面拿出四百五十塊錢,塞給我,讓我去吃點好的,我沒有要。
那一刻我覺得悲哀。我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沒有給母親買大房子,甚至沒買過一件好東西,如果還伸手找老母親要錢,那真是可恥了。
剝洋葱:有人説你是“現代范進”,你怎麼看?
劉小平:這是對我的褒獎。我更願意稱自己為“考研老幹部”,老幹部也有春天。
有些人覺得我是個“怪人”,其實我生活中我很快樂、很幽默。有時候領導看到我在做題,就在一邊笑。我説,你不要笑,我們是平等的,我也是幹部,我是“考研老幹部”。
考試那兩天我也很快樂,感覺過一整年就為等考試這兩天。
剝洋葱:為什麼一定要考名校?
劉小平:總有人説我,考家門口的學校多好,幹嘛非要考浙江大學,簡直是自己折磨自己。但對我來説,既然目標定下了,哪怕只是退一個檔次,我也會夜不能寐。
剝洋葱:如果明年能考上,最想把好消息告訴誰?
劉小平:最想告訴我父親,但是他已經去世了。
剝洋葱: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你還會考研嗎?
劉小平:如果可以重來,我會提高效率,早早考上,絕不會拖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