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務最高的實名舉報者:曾帶農民坐公車到機關上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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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人物:楊維駿
午後陽光打在堆滿藥盒的茶几上,楊維駿蜷在書房的布藝沙發裏。金邊眼鏡後,他鬆弛的眼皮下垂,不禁打起盹來。今年,他95歲了。
7年前,為了幫助昆明市某區農民解決耕地被毀壞、強徵的問題,88歲的楊維駿帶着農民代表,坐上政府配給他的黑色奧迪A6專車,駛進省政協大院。隨着這起著名的“公車上訪”事件引發輿論熱議,作為雲南省政協原副主席的楊維駿以高調的形象走到台前。
三五年後,他致力舉報的白恩培、仇和等一干在雲南任職的官員先後落馬。盛名之下,楊維駿創造了中紀委實名舉報人中年齡最大、職務最高的紀錄。
如今,他滿頭銀髮,右眼幾近失明,走路必須拄着枴杖,小碎步地向前挪動。腦供血不足、失眠、高血壓、糖尿病等疾病接踵而至,楊維駿每天吞嚥十幾種藥物。在努力擺脱病魔的困擾時,他仍不忘與腐敗對抗。
讀報、接待訪民、更新博客,看電視新聞,向省級官員反映問題……每當與人談及反腐的話題,他像是打不倒的“愚公”,手舉為民反腐的大旗,口中唸唸有詞,“反腐是你死我活的鬥爭,不能停。”
“信訪接待室”
楊維駿住在昆明市金牛小區二區的三層別墅內。作為雲南省廳級以上幹部的住宅區,想要見一面楊老,必須通過電話預約、物業登記、武警放行的一系列程序。
這些年,隨着公車上訪事件,楊維駿走進大眾視野,他的家也隨之變成了“信訪接待室”。
來訪者以農民居多,五個八個一起來,一站便是一屋子人。
9月30日下午4點,訪民周紅(化名)匆匆走進楊老的書房。周紅是楊維駿最熟悉的訪民之一,相識8年,想將當天昆明市某區村土地被搶佔的事向楊維駿彙報。
“什麼時候開始的?現場情況如何?有沒有人受傷?”楊維駿語速極快,有些着急。
聽説有80多歲的老人手被打骨折了,他的臉黑下來,拿起電話撥了出去。“張律師吧?……你給上面領導説説土地那事,讓他們停下來,別胡來。”
對方曾多次慕名拜訪楊維駿,又與該區的領導相熟。楊維駿第一時間想到託他帶話。
當得到這件事還需詳細調查的回覆後,楊維駿在電話裏提高了一些聲調,“農民有土地承包合同,在這裏種蔬果很多年了,是不是基本農田,一下就查得清,還要怎麼調查?“他神色無恙,語氣卻頗為不滿,掛斷電話前不忘催促對方“你就説是我出面的”。
楊維駿也不是來者不拒。一位20歲出頭的晉寧區機關青年職員在9月28日上午來訪反映問題,楊維駿專注地低頭聽了一會,忽然打斷他,“涉及個人恩怨的事我不聽,個人利益受損的不過問,只關注集體利益和重大腐敗問題。”
這也是楊維駿近年接待訪民的原則,“我不為個人辦事,只站在大多數羣眾這邊。”
國慶七天,楊維駿也沒閒着。他每天給周紅打十來個電話,詢問村內土地被搶佔的進展,並表示,等國慶假期結束,他一定要向省委書記彙報此事。
周紅説,為了這4萬畝基本農田的事,楊維峻比她還上心。幾個月前,楊維駿還坐着公車去省政府找領導反映情況。負責人不在,楊老連中飯都沒顧得上吃,在值班室坐着一等就是三四個小時。
這些年,等待回應成為楊維駿舉報後的常態。
“雲南的官場上,沒人敢和楊維駿走得近。”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雲南省委工作人員告訴記者,自己對楊老敬佩又疏遠,很多官員怕楊老三分,都有些避諱。
打抱不平的義士
“直言進諫是他最鮮明的個性。”上述不願透露姓名的雲南省委工作人員告訴記者。
舉報雲南省委原書記白恩培,是楊維駿最得意的戰果。
2001年,白恩培主政雲南後,曾一舉推行“一湖四片”的毀鄉造城大城市化運動,使雲南走上破壞生態、變賣礦產、強徵民地、強拆民房的道路。這時,楊維駿已離休8年。
農民多次上訪無果,楊維駿聽説有90多歲的老農不願離開土地,房屋又被強拆,投訴無門,病死在豬圈、柴房中。
他在老幹部座談會等多個場合批評白恩培的做法,白恩培不予理會。一位在職官員私下告訴楊維駿,自己聽到一位省級官員在一個公開場合説,要讓楊維駿“永遠閉嘴”。
愛人王婉琪一度擔心家人的安危,那陣子因時常看到陌生面孔在屋外來回走動,“好像被人監禁一樣,沒了自由”,她變得敏感多疑。
楊維駿卻愈戰愈勇。2011年,他讓女兒開通名為“直言”的博客,將白恩培等省級官員的違法違紀材料公佈於網上。
92歲高齡時,他又借來北京看病之名,繞過阻撓,親自將舉報材料送到中紀委,一局級幹部接待後,承諾立刻向中央彙報。
這些努力成為他反腐的標誌和標籤。有官員曾給楊維駿寫匿名信,表達自己的欽佩和祝福,稱楊維駿有“打抱不平的風度”。
十年前,仇和調任昆明市委書記,力推大規模的城中村改造工程。不屬於改造區的雲大醫院職工宿舍、大觀幼兒園等二十餘家單位將被違法拆遷。
面臨相似噩運的還有昆明最古老的佛教寺院之一—圓通寺的藏經樓。有人向楊維駿反映,該建築申請修繕後,省宗教事務局的經費還沒審批下來,仇和卻批示要求限期一個月修整完畢,否則當爛尾樓處理。
幾家單位負責人找到楊維駿,懇請他出面協調解決。
86歲的楊維駿走訪調研了圓通寺和五華區的幾家單位,整理成兩份情況報告。正值新春佳節,省委領導請老幹部吃飯。飯桌上,楊維駿走到省委常委坐的一桌,將打印好的十餘份的舉報材料交到每個人面前。
“這就是我的策略,老百姓缺少向上反映問題的渠道,我利用離休幹部的身份,在某些場合接近省級官員、各類領導,幫忙傳遞信息,當面他們不得不過問。”談及此事,楊維駿不苟言笑,語調卻顯得歡快。
第二天,城中村領導小組的副組長找到楊老,表示20多家單位暫不拆遷。藏經樓也完好保存至今。
王婉琪看到老伴身上生出的使命感,脱下烏紗帽後,還要“替天行道”。“他得罪的人多了,倒也不怕了。”
9月27日,楊維駿在昆明的家中接受“政事兒”專訪
甘當除棘一愚公
“我是烈士之子。”楊維駿念念不忘,立志成為父親那樣正義且純粹的人。
三歲時,父親楊蓁慘死軍閥之手。父親的故事仍在五個兄妹中流傳開來:父親加入中國同盟會,參加雲南重九起義,是朱德的結拜兄弟、孫中山的參謀長。
母親時常提起往事,告訴楊維駿父親如何愛民愛兵。昆明崗頭村村民的牛羊被土匪搶走,楊蓁帶兵追了一百多里奪回。
小學五年級,楊維駿便加入全校抗敵救亡會,討論時局,呼籲抗日。大學期間,他擔任雲南大學自治會主席,帶領400多名學生參加抗日民主運動,之後加入雲南省民主同盟會,在策反盧漢起義中發揮關鍵作用。
楊維駿談起少年時光,總會説個不停。“那段日子快樂、充實,我很懷念。”有時,他彷彿還活在那段崢嶸歲月,嘴上掛着“革命”“叛徒”“鬥爭”這樣的字眼。
此後,楊維駿的意氣風發曾一度被消磨。
1958年,因受費孝通事件牽連,身為雲南民盟秘書長的他被打成右派,之後經歷文革浩劫,他變得慎言慎行。那些年,女兒楊藝的印象裏,都是父親在田間犁地和在書桌上伏案的背影。他很少和妻兒交流,也沒有開懷大笑過。
1978年,楊維駿恢復工作,擔任雲南省政協副秘書長,後任政協副主席。
楊維駿思考,以前自己為建立新的國家和制度而革命。現在改革開放了,要保證人民真正享受到改革的福利,一定要抑制腐敗滋長,他開始行動。
省人大會議上,楊維駿開始就政府報告工作內容提出異議,他認為經濟發展的指標過高,會損害人民利益。
也有人反映昆明鋼鐵公司片面追求發展速度,導致鋼鐵質量和產量上不去。楊維駿聽聞後,帶着經濟學家去調研,將報告遞交到國家相關部門。
“他什麼都想管,性子又直,開會時當面反對,批評,讓很多省級領導下不了台,別人自然排擠他。”王婉琪雖不關心時政,也免不了聽到別人背後對楊維駿的評價。
有人説這樣會影響仕途。王婉琪也擔心,時常勸他不要太固執,鑽牛角尖,楊維駿沒有聽勸。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雲南省組織全國人大代表視察,楊維駿接到一家金銀首飾廠經理的舉報,稱在某省級領導的包庇下,有商人將舊機器設備高價引進該廠。楊維駿掌握證據後向上反映。不料案子沒破時,他的名字從下一屆人大代表候選名單上消失了。
1993年,楊維駿離休。離休後,楊維駿每天從未在12點之前睡過覺。即使躺在牀上,他説自己滿腦子想的都是國家的發展形勢、雲南的政治生態和百姓的困難。
近兩三年,楊維駿一刻也沒閒着。
西盟佤族自治縣創建人隨嘎的土地使用證被強收,損失180多畝文化園區,楊維駿從中斡旋,使得其重獲土地;
金牛小區一區的早餐店生意紅火,被物業覬覦,租期未滿就要被趕走,楊維駿去評理,早餐店保留下來了;
身邊不理解的人也很多,有人懷疑他被訪民“綁架”,還有人直接説他是多管閒事的傻子。
“世路艱辛荊棘阻,甘當除棘一愚公”,這是楊維駿掛在書房自勉的一首詩。楊維駿對種種非議不以為然,他堅持在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想再活久一些”
多年前,女兒楊藝定居北京,兒子在美國工作,兩人一年回家不過一兩次。三層高的別墅,只有楊維駿和愛人王婉琪、保姆三人居住,略為冷清。
到了頤享天年的年齡,楊維駿卻愈發追趕着時間。養花、逗鳥、打拳等老人熱衷的娛樂項目,他一樣不沾:“我很忙,哪有時間搞這些閒事。”
每天七八點,他起牀後便開始拿起軍用放大鏡,翻閲《人民日報》和《雲南日報》版面的新聞標題,晚上也一定準時收看《新聞聯播》。
書房裏有一個泛黃的記事本和一部電話。本子的開頭幾頁已經掉線,有的頁邊角全部破損。他每天翻看,平均每天要打七八個電話出去:詢問農民的生活近況,請教律師專家一些國策法規,再向記者反映一些雲南的貪腐問題。
2011年,楊維駿讓女兒幫忙開通“直言”博客,其內容也是他層層把關。舉報材料大多由楊維駿自己手寫。
因為視力不好,他無法使用電腦發文。每隔一週,博客更新舉報內容,他總是走到200米外的小區前門左側打印店,託店員幫忙打印,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校對無誤後,再讓店員幫忙發到博客上。
有時楊維駿從下午三四點坐到晚上九點多,王婉琪只能不停讓保姆來店裏催,她抱怨丈夫錢都花在打印材料上,一個月至少好幾百。
楊維駿覺得值。此刻,打開“直言”博客的頁面,顯示訪問量近65萬,共43頁舉報內容。在他看來,博客每天的點擊量就是羣眾支持他反腐的表現之一。
這位穿着格子襯衫和米色輕薄夾克的老先生,腿腳還靈便時,他常一個人跑到一區的接待室接客,或者跟隨訪民坐車出去考察,一忙一整天不沾家。
只是,這三年,楊維駿不得不面對身體機能加速衰退的現實。三個月前,他散步回家,上台階時因沒看清路,摔了一跤。再站起來,腳已經邁不開步伐,只能“噠噠”踩着小碎步,記憶力也嚴重下降。
如今,楊維駿已經三個月沒再去門口的打印店,出門也只能由保姆推着輪椅,在小區內曬個太陽。看望他的故友也在逐年遞減。四年前,還有七八個人聚在一起給楊維駿慶生。去年,只來了86歲的楊靖華一人。真的都老了,楊維駿忍不住感慨。
“力不從心、力不從心”,楊維駿形容自己的狀態時,反覆説着四個字。
十多年間,楊維駿接待訪民、處理求助,幫人寫舉報材料,還要去領導辦公處反映情況,用腦過度加之精神壓力大,熬夜、失眠的症狀,他早已擺脱不掉。
醫生給楊維駿看病,發現楊老肌酐偏高,隨時都有昏迷的可能,多次勸他儘早放下手裏的事。
楊老現在還是放不下。一坐下來,他便向記者聊起訪民向他反映的各類問題,連説兩個多小時也停不下來,一股精氣神兒又回到了這位近百歲的老人身體裏。
楊維駿還寫了《楊維駿爭鳴文集》和自傳,七八十萬字,包括史學爭論、政治理論和他多年革命、反腐、為民請命的經歷等,希望對後人有所借鑑。
文集的扉頁上寫着:一定向真理低頭,絕不向謬誤退讓。楊維駿稱,這是他的人生格言。
楊老説,與腐敗作鬥爭,依舊是他現在最大的心願,“我活着就是對雲南地區腐敗的最大震懾,想再活久一些。”
楊藝心疼父親。父親太操心、太疲累,但她又忍不住給父親鼓勵。
一個月前,楊藝回昆明出差。載客的出租車司機主動提起楊維駿,“我們昆明有位老爺子,可是位反腐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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