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15頭亞洲象北上“遠足”表達了哪些訴求,該如何回應

由 戚國慶 發佈於 綜合

近日,雲南省西雙版納“斷鼻家族”15頭亞洲象北上“遠足”逼近昆明城的消息引發人們關注。6月2日凌晨4時許,15只亞洲象經過春和街道黃草壩村,在村子短暫停留後進入深山,目前距昆明地界僅3公里。

象羣北上是因為食物匱乏、象羣首領迷路還是固有遷徙本能的一次覺醒?在亞洲象種羣不斷擴大、活動範圍不斷擴大的背景下,如何定義亞洲象的“棲息地”?如何結合我國亞洲象分佈地的環境容納量,更加科學地劃定亞洲象棲息地的範圍?如何進一步協調亞洲象棲息地周邊的生態環境保護與社會經濟發展?亞洲象“北上”事件對於物種保護帶來哪些啓示和反思?記者進行了深入調查。亞洲象種羣不斷擴大,保護初見成效

15頭亞洲象組成的遷徙大軍400公里長距離行進,一路向北。亞洲象出走,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過去幾十年野生動物保護和生物多樣性保護取得了積極的成效。正是由於近幾十年嚴格的保護,種羣數量不斷擴大,才會出現亞洲象“離家”出走事件。

正如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張立所言,亞洲象羣的“北上”説明兩個問題:“一是中國過去幾十年的生態環境保護工作初見成效,亞洲象的種羣在不斷擴大;二是伴隨着種羣的擴大,必須有龐大的棲息地容納其生存。一旦大象數量超出了棲息地的容納範圍,它們就會擴散出去,只是這個象羣走得更遠一些。”

回溯歷史,很難想象,亞洲象的足跡曾出現在我國由南到北的廣大區域。《爾雅》有“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的記載,三國時期流傳“曹衝稱象”的故事,河南省簡稱“豫”……亞洲象與中華民族相伴相生的印跡比比皆是。

亞洲象是熱帶森林生態系統保護的旗艦物種,被稱為“雨林生態工程師”,它們在林間伐樹斷藤,大樹倒下、小樹長起,植被得以更新。1986年亞洲象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列為瀕危物種,同時列入《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Ⅰ物種,嚴禁國際貿易。作為我國Ⅰ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亞洲象是具有極強公眾號召力與吸引力的旗艦物種。

作為《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締約國,我國從完善野生動物保護法律法規建設到亞洲象就地保護,從棲息地保護與管理到巡護與監測,從種源繁育基地建設到野外收容救護再到打擊非法盜獵等,開展了一系列保護工作。

西雙版納是亞洲象最重要的棲息地,當地少數民族把亞洲象當做吉祥的化身,長期守護和保衞着它們:保護區核心區內8個村寨192户1140人搬離故土;在我國亞洲象分佈的9個縣(市、區)中有5個長期為國家扶貧開發重點縣,這些地區也因保護亞洲象而發展受限;全州22.2%的國土面積被劃定為各類保護區,為亞洲象等珍稀瀕危野生動植物提供了棲息繁衍的場所;在全國最早開闢“大象食堂”,成功打造了熱帶雨林生物多樣性保護與恢復的樣板;在全州範圍內為野生動物肇事購買商業保險,有效緩解了人象衝突;區域首個“老撾跨境亞洲象保護區域貧困少數民族村寨生態示範村試點項目”的實施,為推進“中老邊境綠色生態安全屏障”和“中老邊境生物多樣性走廊帶”建設奠定了基礎。

來自雲南省林草局的統計數據顯示,由於保護力度不斷加大,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森林覆蓋率由1983年的88.90%上升至2016年的97.02%。

隨着保護力度加大,西雙版納內野生亞洲象數量急劇增加,活動範圍不斷擴大。來自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的數據顯示,50年來野生亞洲象的種羣數量增長了1倍。即從20世紀60年代的146頭、80年代的193頭,發展到現在的300頭左右;其分佈範圍也從80年代的3個縣(市)擴大到目前的9個縣(區、市),並且還呈繼續擴大的態勢。

亞洲象作為亞洲現存最大陸生脊椎動物,成為與西雙版納各族羣眾世代相處的親密夥伴。在傣族的文化中,大象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長期以來形成了和諧的“人象共生”關係。
亞洲象紛紛“出走”,人象生活空間高度重疊

對於此次“斷鼻家族”15頭亞洲象北上“遠足”事件,有專家稱,象羣北上是因為食物匱乏,北上是為了找食物;也有人説,是象羣首領迷路了,才一路向北;還有人説,是地磁暴致其遷徙本能覺醒。但其實象羣“離家”出走並非個案,只是這個象羣走得快了、走得遠了。

“伴隨着亞洲象種羣的不斷擴大,它向外擴散是隨機的一個方向。”張立説。

近年的觀測數據顯示,隨着種羣數量增加,曾經生活在勐養片區的幾個大象家族,有的發生分羣,有的乾脆離開了保護區。

毫無疑問,伴隨着種羣的不斷擴大,亞洲象需要的棲息地也必然會擴大,而亞洲象也在不斷地尋找適宜的棲息地。有統計顯示,從西雙版納國家自然保護區“出走”的亞洲象擴散至雲南省3個州(市)、9個縣(市)的40個鄉(鎮),擴散面積相當於原來保護區面積的4.9倍。

長期從事亞洲象觀測研究的阿拉善SEE生態協會西南項目中心項目協調員姜志誠也表達了相同的看法:“對於象羣來説,它沒有行政地界的概念,所以它的活動是不受行政區劃限制的。從歷史分佈來看,在保護區沒有成立之前,這些區域就是大象的長久生境,大象一直在這些區域內進行遷徙。”

“在過去的幾千年裏,人類活動的不斷擴張將亞洲象的分佈區域壓縮到了邊緣地區。經過幾十年的恢復和保護,亞洲象種羣的增加必然帶來擴散。擴散的方向仍然是向着歷史上分佈的核心區進行,而且很多大型動物未來擴散的方向很有可能涉及人口密集區。”自然學者、北京鏡朗生態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聞丞介紹説。

人類生產生活軌跡不斷擴張,擠佔了亞洲象的自然生境。加之種羣數量的增加,使象羣活動分佈區域與居民生產、生活區高度疊加。張立分析説:“近40年來,隨着亞洲象分佈區人口增長和經濟發展,土地利用方式與種植結構發生巨大變化,保護區外大量輪歇地和集體林被開墾種植橡膠、茶葉等經濟林。如果勐養保護區範圍內9.6%的原生熱帶雨林植被被用來種植橡膠和茶葉,那麼就會影響生態系統的健全度,對亞洲象保護影響尤其大,將使生態系統服務價值降低30%-40%。”

1958年至今,中國在亞洲象分佈區或潛在分佈區建立了11處自然保護區,形成以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為主、地方級自然保護區為補充的亞洲象自然保護地網絡。11處自然保護區中有10處屬於森林生態系統保護類型,對森林火災、砍伐等活動實施嚴格控制,“刀耕火種”生產生活方式的轉變影響了森林中草本與藤本植物的有效更替。如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森林鬱閉度從1983年的88.90%增至2016年的97.02%,導致野芭蕉、棕葉蘆等亞洲象的主要食物逐步減少,這些保護良好的天然森林卻成為亞洲象的劣等棲息地。同時,快速擴張的農業導致灌木、竹灌混交林覆蓋的平整山谷及海拔1000米以下的山腳等亞洲象生存適宜地減少,導致象羣頻繁進入林農交錯區域尋找新的食物和水源,村莊周邊的農地成為亞洲象的覓食地,周邊河流成為嬉戲、活動場所,附近林地成為休憩場所。

“觀察象羣北上的一些活動軌跡不難發現,象羣大部分時間出沒在農田和森林交界的地方,白天在農田裏吃老百姓的莊稼,晚上跑到林子裏躲避。”姜志誠分析説。

2005年起,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開始探索食物源基地建設,試圖通過種植亞洲象喜食的芭蕉、棕葉蘆等將亞洲象招引至保護區深處,一方面緩解亞洲象食物不足的困境,另一方面減少對周邊村寨的干擾。同時,地方政府也開始在亞洲象活動頻繁的村寨附近建設食物源基地,種植玉米、甘蔗、芭蕉等,試圖以此降低亞洲象進入村寨的頻率。野生動物傾向於在儘可能短的時間內以最大限度攝取營養物質的方式進食。“由於人類種植的糧食作物相對集中且量大,亞洲象不必通過大範圍的活動就能獲得足夠且營養豐富的食物,使得亞洲象對取食莊稼有了一定的依賴,大象與人類活動範圍重疊度也就越來越高。”國家林業和草原局亞洲象研究中心主任陳飛説。

由於食物源基地建設的位置佈局與植物種植結構不同,亞洲象越來越依賴村寨附近的農作物,在村寨周邊和農田逗留的時間逐年增加,採食對象由“粗纖維”轉為“精細糧”,採食行為由“整株採食”轉為“選擇性地採食營養最豐富部分”。

一名從事亞洲象監測工作的人員表示,前些年,大象不敢進入農田,因為當時人們會用各種方式驅趕,對大象有震懾。近些年對亞洲象保護力度加大,大象知道人不會傷害它們了,就慢慢敢到農田來覓食。

同時,巨大的食物需求量和多樣性的進食習性,也導致野生亞洲象頻繁遷徙尋找食物來源,屢屢闖入村莊和農田。亞洲象屬於植食性動物,每頭成年亞洲象每天的採食量達到250公斤。通過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尚勇片區內野生象羣的糞便分析和跟蹤調查研究,發現在亞洲象的食譜中有250多種植物。

姜志誠補充説:“長期研究發現,亞洲象的食性正在逐漸轉變。從森林來到農田和村莊後,象羣的飲食結構也發生了變化,原來在森林裏吃象草等低熱量的植物,而來到農田後,天天可以吃甘蔗、玉米、水稻等含糖量高的經濟作物。對於亞洲象來説,到老百姓的農田內取食是最簡單、最便捷的方式。像甘蔗、玉米、水稻,還有土豆等一些富含澱粉的植物,都是大象獲取食物的重要來源。”

區內“封閉式”的保護雖促進了象羣數量恢復,卻讓亞洲象因缺少食物而走出保護區;區外地方政府鼓勵農民通過橡膠和茶葉等經濟林種植提高收入,卻導致亞洲象棲息地質量與數量受到影響。“種羣不斷增加,旱季食物短缺和棲息地空間被壓縮等外部壓力,是亞洲象從西雙版納向外擴散遷徙的根源。”張立説。
亞洲象保護政策亟待動態調整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我們對於野生動物進行了嚴格的保護,可以預見的是,這些物種的自然增長率其實是很可觀的。伴隨着種羣數量的快速增長,分佈區會快速擴大,這時保護政策就要動態調整。”聞丞説。

應該説,基於環境最大承載力的評估基礎,對種羣進行動態管理,是野生動物保護尤其是大型野生動物管理的一個方向。

亞洲象保護是一項涉及物種、生態系統和區域經濟社會發展的系統工程,保護意義和價值遠超單一物種。如何正確處理亞洲象種羣數量增長、質量優化、生境需求與當地社區可持續發展的辯證關係?

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中國陸續開展了亞洲象局部種羣分佈及種羣數量調查、生物學特性研究、棲息地評價、生物廊道建設、肇事原因分析及緩解對策等方面的研究,積累了一定的科研成果和基礎數據。2018年,中國首次同步開展野生亞洲象資源本底調查,查清全國亞洲象的種羣數量、分佈範圍、活動軌跡、棲息地現狀,並基本實現個體身份確認。2019年底,國家林業和草原局亞洲象研究中心在雲南昆明成立,旨在為中國亞洲象保護管理決策提供技術支撐。

“實際上,現在的保護區已經滿足不了亞洲象這種大型哺乳動物,它們需要更大的棲息地。”張立建議,參照大熊貓、東北虎等旗艦物種保護模式,整合各類亞洲象自然保護地和相關區域,根據亞洲象階段性活動和遷移規律,建設亞洲象國家公園,並動態調整國家公園範圍和相關政策。

近年來,我國開展亞洲象棲息地質量提升、生態恢復、食源地建設、廊道建設等,正在逐步解決亞洲象棲息地島嶼化、片斷化問題。“大象食堂”建設項目已陸續在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小田壩、樹林寨、南曼等多地推廣實施。

“要從更大的尺度上做好規劃,通過建設生態廊道,將已經碎片化的林地連接起來,繼續加設動物走廊,恢復區域生態,這是最重要的。”張立強調説。

此前曾經參與一些自然保護地優化整合工作的聞丞建議:“需要運用各種綜合手段,結合空間規劃,對不同土地利用類型進行管控,對生態紅線進行進一步優化,在景觀尺度的大面積範圍內,為大型哺乳動物留出與人類的安全緩衝距離。”

目前,象羣仍然在繼續北遷,我們無法判斷終點在何處。但是,象羣的這次“旅行”給我們留下了這樣一道思考題:我們應該採取什麼措施,讓人與野生動物的關係更加和諧?

來源:中國環境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