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當時丨紫色魚腥草

由 勞新忠 發佈於 綜合

我的家鄉位於秦嶺以南的漢中,是個氣候濕潤物產豐富的地方。高鐵的開通,讓南北天塹變成了近鄰。個把小時,我就踏進了村子長龍一樣的大馬路。

村子位於山區,人間四月的芳菲在這裏繼續流淌。路邊的花叢依然綻放着嬌豔,柳絮的花兒還未謝盡,垂下的枝條就像少女的長髮,枇杷葉直挺挺像小牛的耳朵,那幅墨綠跟莊户人一樣實騰。最扎眼的還是那棵板栗樹,水缸一樣的腰身,想當年可是我家老黃牛蹭癢癢的好地方。如今,它依然長滿黃綠色的新葉,怎麼看都是農村騰飛的希望。

村子的變化是真正的翻天覆地。三層樓的莊户人家賽過城裏的別墅,不遠處的車窗裏飄出歌聲,那份清脆悦耳,取代了傳統的雞鳴狗吠。隨處可見綠樹環繞,我在激動里居然模糊了進家的路。還好父親早已恭候在院邊,他喚着我乳名,遁尋着聲音的方向,我走向了家。

院裏的大桌上,一隻白色的大老碗,裏面裝滿晶瑩的荷包蛋。它們簇擁着,像娃娃的拳頭。這是自家最寶貴的土雞蛋,是招待最心腹的客人吃的。它們亮晶晶的乳白色,像記憶裏母親年輕時的臉。痛楚的是,在我剛有能力掙錢,能夠讓母親吃香喝辣時,她卻撒手人寰。

父親的熱情直堵我的喉嚨,他將一整碗雞蛋遞給我:“娃呀,我一聽到村頭黑娃家的狗叫就動手打雞蛋,有一會了,老母雞下的最有營養,趕緊趁熱吃。我擠出心酸的笑容算是回應。七八個雞蛋能招呼七八個客人,我淚眼模糊地看着父親溝溝壑壑的臉卻是無法下筷子。最後,我和着眼淚嚥下兩個。父親急了,擼起袖子,乾脆拿筷子給我喂。我突然就樂了,小時候瘦弱的我不就這樣被追肥的嗎?

甜蜜蔓延在我的全身,我正想閉着眼睛將它們銘刻。卻突然發現父親有些異常,他的胳膊內側星星點點的紅。我趕忙詢問咋的了。父親答:“沒啥,去年比這厲害,一到天熱,胳膊內側就起疹子,軟膏抹了一拉拉,不中用,最後吃了咱家地裏的‘臭婆娘才給治了。

哦,‘臭婆娘,就是菜園子裏紫顏色的魚腥草?我驚喜地問父親。

就是就是,那個小苗苗可不敢小瞧,清熱解毒得很,聽説還能防癌。哎呀,爸以前還真給忽視了。

“多簡單的事,爸,我馬上給你挖去,多挖些,曬乾放着,連吃帶喝一個夏天。

“我娃不去不去,不幹那粗活。工作累了,回來歇歇,碎碎個事,我閒了自己去。

我和父親生活了18年,曉得父親的脾氣,他不讓做的事你得點頭給他面子,推來讓去他反而生氣。

母親走了十多年,牆上的遺像,將深情的父親變成了忠誠的守候者,哪怕將外面的世界描繪得天花亂墜,父親也不答應下山。父母愛情讓我動容,處在紛亂裏的我們,常常揣着感情卻覺得迷茫。

每次回家,父親就把滿腔的愛化作碗裏的飯。現在,他又進了廚房,隨之而來的是鍋碗瓢盆的協奏曲。我撒謊説要看看房前屋後,趁此機會便悄悄來到了菜園。

成熟的大蒜已被挖掉,留在地裏的是一窪清涼涼的魚腥草。它們個頭不高卻和娃娃一樣篤實,葉子層層分離節節高並且呈現挺拔的心型。最招眼的是,它們莖杆純紫,葉的背面純紫,葉的表面以紫為主,整體的效果,就是長在棕色土地上的精靈。

魚腥草全身都是寶,食用藥用二者兼得。村裏的老人們喜歡它埋入地下的根。洗淨的根部通常紫中略帶白,煮熟了顏色會淡些,它們是莊户人眼裏天然的補藥。家鄉人喜歡將年豬肉醃製燻烤做成臘肉,一年四季飄香不腐。想吃的時候下鍋燉煮,信手拈來的魚腥草,就成了燉肉的上好配料。這不由得讓人佩服,修行者是多麼的高明,所謂山林減病添壽,正是充分利用了原味草藥這個珍寶。

父親的菜園子,土壤並不乾燥,但因為魚腥草根深蒂固,而眼下根莖的粗細也就像小時候扎辮子的頭繩,稍不留意就會折斷。我撿來巴掌大一片順手的石頭,咔嚓,再把它敲成兩半,這就是我的挖掘工具,我笑自己像個聰明的原始人。

挖草根可不能只看葉子,植物如同人類不可能十全十美,枝繁葉茂並不意味着根莖肥美。我半跪在地裏,將臉貼在土地上觀察露出地面的紫色。這份感覺非常享受,就像小時候將臉貼着母親的胸膛。而魚腥草紫色的莖,就像抽象過的仙女的腰,芊芊玉株,卻又挺拔自在。我恰如在林中尋秀木。

時間在幸福面前總是跑得賊快。那片石頭比挖刀還順手。我先用石尖豁開表層的浮土,然後試探土的瓷實度,再以莖為中心軸向外擴展1釐米向下劃圓,一手挖一手鬆土。用這種方法,我居然能夠一根都不斷。當然,這方法也有缺陷,在非常密集的地方不實用。不過密集的地方總是“狼多肉少,要等到全部成熟才可以統一收穫。

我挖掘的興趣剛剛達到高潮,就聽見父親在院裏喊:“娃呀,剛回來也不消停歇會,就這山疙瘩,有啥看頭麼。

我趕緊將身子落得更低,等着父親返回廚房。一分鐘過後,我覺着異常,抬起頭,就發現父親直愣愣站在眼前。我瞅着父親傻笑:“爸,你別生氣。你看我幹活的水平咋樣?趁假期,你就給我個做孝子的機會。

“娃呀,有你這份孝心,爸就是睡着了也會笑醒。有成績,一哈哈功夫,這幾天都夠吃了。看看,把一個吃皇糧的糊成了泥蛋子,走回,趕緊洗把手。

“爸,你回,我要挖夠你整個夏天的。

“好娃哩,不用不用,這些‘臭婆娘長在地裏,我看着她們,心裏堂亮,吃多挖多,就像你們城裏人,講究個新鮮。

長相體面的魚腥草,就因為根部的腥味,招來了“臭婆娘”之醜名。從父親嘴裏説出來更是彆扭。我彷彿看見母親就在眼前,她盯着父親,滿臉的嬌羞。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秋天挖出來的草根更健壯肥美,顏色就跟紫色油畫一樣潤澤,口感亦是最筋道。

當我和父親回到廚房,燉肉鍋早已沸騰。父親的廚房我再熟悉不過,我趕忙將火苗控制到最小。待肉用筷子一紮即透、竄出滿屋子的濃香時,我拿來洗好的魚腥草根,切成一寸長的小截,把這些晶瑩剔透的小傢伙齊刷刷請進鍋,然後再次開大火力,讓它們在沸水中翻滾釋放能量。

家鄉人是智慧的,臘肉的醇香完全遮住了魚腥草的腥味。自打工作後就久違了這份香,父親更是嚼得痛快,他汗晶晶的樣子讓我倍感欣慰。我彷彿看見那些可惡的疹子,在草根的阻擊下,瞬間就被擊潰。父親的胳膊就像小時候抱我那樣,又重新光光堂堂充滿力量。

在被愛環繞的這幾天裏,我和父親形影不離,他是長輩亦如朋友。我給他談理想談工作,他給我拉家常盼未來。在我的眼裏,父親是一輪紅得正起勁的夕陽,他會帶領其他的老人們,一起化作明朝日,繼續穩穩當當照耀着家鄉的天地。

即將告別,父親胳膊的疹子明顯好轉。我三步一回頭,都走出二三十米了,父親還站在院邊上,他依然高高地舉着胳膊,一個勁地向我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