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盼腦子聰明,讀書厲害,想要出國留學,於是想辦法用各種渠道賺錢,加上各類獎學金,幾年下來,她竟然也攢了一筆“留學經費”。
可惜,這筆錢被父母發現了。父母瞞着梁盼,拿了她的身份證和銀行卡,嘗試了幾次後成功套出了密碼,偷偷將這筆錢轉移了。
父母拿着梁盼準備出國留學的這筆錢,為弟弟梁越買了一套房子,付了首付款。
1
梁越在機場裏接到了梁盼。
他已經有十六年沒有見過姐姐了,父母車禍去世那一年,她都沒有回來過,只是打了通電話過來,語氣冷淡至極。
她那樣的性格,説斷絕關係,就真的斷絕關係,哪怕父母死了她也不會妥協。
按理説,梁越是該恨梁盼的絕情的,可真當在機場見到那道久違的熟悉身影時,他眼眶還是不由自主地紅了。
“姐。”
梁越伸出手,下意識就想抱住姐姐,像小時候一樣依偎在她懷裏,可梁盼後退了一步,梁越也便清醒了。
他們都長大了,都不再是小時候了,很多東西,也都……回不去了。
梁越揉了一下臉,唇邊露出了笑意:“姐,你回來了。”
梁盼點點頭,拉過身後的小男孩,“樂樂,叫舅舅。”
小男孩六、七歲的樣子,一頭金褐色的短髮,皮膚雪白細膩,五官俊秀立體,還有一雙湛藍的眼睛,似一片靜謐的湖泊。
雖然是中法混血,但梁越或許帶了偏向,就是打心底覺得他這大外甥更像中國人,像老梁家的孩子,只是頭髮跟眼睛多了點顏色罷了。
梁盼摸了摸小男孩的腦袋,對梁越淡淡道:“樂樂跟我姓,也叫梁悦,不過是愉悦的‘悦’,我希望他這輩子開開心心,不要像我一樣,活得那麼痛苦。”
梁越喉頭動了動,望着姐姐的眼睛,最終只説了句:“好名字。”
他蹲下身,從懷裏摸出一個布偶,在小男孩面前晃了晃,“來,樂樂,這是舅舅給你做的玩具,你喜歡嗎?”
漂洋過海回來的樂樂同學,十分實誠地搖了搖頭。
梁盼莞爾一笑:“樂樂做過智商與心理測試,他比同齡人都要成熟許多,你不要把他當成一般孩子來哄,比起布偶玩具,他或許更喜歡解數獨遊戲。”
梁越看着樂樂那張認真的小臉,收回了自己的布偶,真心實意感嘆道:“真聰明,不愧是我姐的兒子,以後肯定也是妥妥的學霸一枚,什麼好大學都隨便上。”
他興沖沖地勾勒着未來美好的圖景,梁盼卻只是輕輕嘆息了聲:“也許吧,可惜那一天,我看不到了。”
空氣似乎瞬間凝固,梁越敏鋭察覺到什麼,慢慢站起了身,“姐,你……你什麼意思?”
梁盼盯着梁越的眼眸,沒有絲毫隱瞞的意圖,神情再坦然不過:“梁越,我得癌症了。”
她揚起嘴角,明明笑着,眼中卻似有淚光閃爍:“我這次回國,就是想把樂樂託付給你。”
2
梁盼,梁越,老梁家的一對兒女,兩個名字卻承載了父母不同的希望。
梁盼,盼望着再生一個兒子,哪怕在計劃生育抓得最嚴的時候,冒着被單位開除的風險也要生!
梁越,寶貝兒子如願以償地生了下來,日子一定會越過越好,紅紅火火,祖宗一定會保佑老梁家,保佑這顆獨苗苗的!
可惜天不遂人願,梁越的到來,並沒有令梁家的日子越來越紅火,反而叫父母都下了崗,一個從此以後只能風裏雨裏開摩托車搭客賺錢,一個只能在夜市裏擺小攤補貼家用。
原本一個福利待遇都極好的雙職工家庭,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拮据不堪,甚至差點揭不開鍋。
這一切慘痛的代價,都只是為了換一個兒子,一個捧在手心裏的寶貝疙瘩。
即便如此,父母也沒有一丁點後悔,在他們看來,用一切的一切來換梁越,都是值得的。
而梁盼,就是家裏角落中那道永遠被忽視的影子。
父母的偏愛是那樣不加遮掩,從日常小事到人生大事,永遠都是以梁越為先,梁盼的存在就是為了襯托弟弟,幫扶弟弟,為弟弟而活。
每天早上的兩碗麪裏,加了荷包蛋的那碗一定是給弟弟的,因為弟弟要長身體,要長個頭,不然矮了會被人欺負。
買回來的兩套新衣服,梁盼的那套永遠是最便宜的地攤貨,而弟弟穿的就是知名的兒童品牌,因為弟弟皮膚嬌嫩,只有穿牌子貨才不會過敏。
一起玩遊戲時,弟弟喜歡的玩具梁盼一定不能搶,如果搶了過去,害弟弟哭了,那天就會少不了一頓打。梁盼必須什麼都要讓着弟弟,無條件地讓着。
諸如此類的小事在生活中數不勝數,父母的區別對待梁盼從小到大都忍習慣了,畢竟梁越跟她的確血濃於水,而這個弟弟對她也很是貼心。
是的,比起父母的重男輕女,梁越反而是家中對梁盼最好的人。
他在懂事後,會主動地將碗裏的荷包蛋夾給姐姐,會把更好的衣服玩具偷偷塞給姐姐,還會一點點省下錢來,給姐姐買一個生日蛋糕,乖巧地安慰她,父母不是忘了她的生日,只是因為太忙碌了,一時沒顧得上。
正是因為有了梁越的存在,梁盼那些年才感受到了一點家人之間的温暖,才沒有那樣委屈,心裏才能稍稍平衡一點。
可是姐弟之間的情感,到底被父母一手毀掉了。
梁盼腦子聰明,讀書厲害,想要出國留學,父母卻並不支持。
用他們的話來説就是,一個女孩子家,讀那麼多書幹什麼?反正遲早都是要嫁人的,還不如早點工作賺錢,幫家裏減輕負擔,畢竟以後還要給弟弟買房子,娶老婆,哪裏都要用錢。
父母抱怨着梁盼的“叛逆”,覺得她翅膀硬了敢忤逆家中了,不願意再供她唸書了,梁盼也是犟,就自己想辦法用各種渠道賺錢,加上各類獎學金,幾年下來,她竟然也攢了一筆不大不小的積蓄,算是她的“留學經費”了。
可惜,這筆錢最終還是被父母發現了。
3
父母瞞着梁盼,拿了她的身份證和銀行卡,嘗試了幾次後成功套出了密碼,偷偷將這筆錢轉移了。
那時梁越才上初中,雖然比不上姐姐的“學霸”屬性,但也聰明機靈,尤其是很有美術天賦,還想着以後能考上中央美術學院,追隨姐姐的步伐,像她一樣優秀耀眼。
可是他的人生,就在那一年徹底改變了。
父母拿着梁盼準備出國留學的那筆錢,為他買了一套房子,付了首付款,那時房價還沒有高到離譜,梁盼辛辛苦苦攢了幾年的錢,正好夠給弟弟做“老婆本”了。
父母很滿意,覺得他們的做法十分高明,既斷了梁盼的留學之路,能將她拴在身邊,不怕她飛走了,又給梁越買了房子,解決了後顧之憂。
一切似乎都是那樣完美,只是他們不知道,一對兒女就那樣被他們親手毀掉了,梁家從此支離破碎,再也拼湊不完整了。
梁盼徹底爆發,多年的委屈一朝宣泄而出,她懷着滿腔恨意與家中斷絕關係了,從此一走就是十六年。
那時正好學校有援非活動,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報名參加,以志願者的身份,飛到了非洲最窮的地方,開始了三年的教書生涯,拿了政府補貼後就去往歐洲繼續深造,以“曲線救國”的方式,終是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而留在國內的梁越就沒有這樣好的命運了,他因為姐姐跟家中斷絕關係的事情,深受刺激,性情大變,成績一落千丈,從此索性破罐子破摔,畢業後就隨便去了一所專科美院,成天跟着一羣狐朋狗友混日子,過着行屍走肉一般的生活。
梁家父母的一個決定,不僅害他們失去了一個優秀的女兒,也失去了一個本可成材的兒子。
他們悔不當初,卻為時晚矣,梁盼是被徹底傷透了心,永遠不會原諒他們,也永遠不可能再回頭了。
一個好好的家支離破碎,梁家父母思女心切,成日以淚洗面,直到因心神恍惚出了車禍後,他們躺在醫院裏奄奄一息時,都仍是抓着梁越的手,不住問着:“梁盼回來了嗎?回來了嗎?”
“已經在飛機上了,馬上就趕回來了……”
梁越用這句謊話,送走了父母,也送走了生命中所有的光明。
從那天起,他沉迷酒吧,不務正業,靠着出租從前父母買給他的那套房子過活,整個人從頭到腳徹底廢掉了。
唯一不變的,是他牀頭仍舊擺着那張四口之家的合影,那天陽光很燦爛,盛夏蟬鳴,他們站在公園門口,姐姐拉着他的手,他笑得天真無憂,還以為這樣的好光景會是一生一世。
4
梁盼在醫院裏住了七個月,梁越就整整守了她七個月,他花光了父母留下的所有積蓄,甚至連那套房子都賣掉了。
“本來就是你的東西,我不過是還給你罷了,那房子我一天都沒去住過,一直放在外頭收租,我還是住在弄堂的那間老房子裏,雖然簡陋破舊了些,但老房子裏才有家的氣息……”
病房裏,梁越坐在梁盼牀邊,一邊為她削蘋果,一邊淡淡地開口:“我們小時候種的葡萄藤還在那呢,你走了之後,我就天天去打理那葡萄藤,因為爸媽説,等葡萄成熟了,你就會回來了,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你再也沒有回來過……”
梁盼的眼眸被淚水模糊了,她手指動了動,到底扯住了梁越的衣角,嘶啞的聲音在病房裏響起:“其實,爸媽出車禍那年,我回來過……”
老天最愛跟世人開玩笑,梁盼那年在電話裏之所以那樣冷淡,不過是以為父母又在騙她罷了。
因為自從她跟家裏斷絕關係後,父母就想盡辦法聯繫她,用的最多的藉口就是“生病”,幾年的時光裏,大病小病全得了個遍,無非就是想將她騙回家。
這樣的伎倆用多了,梁盼自然就不再相信那通所謂的“車禍”電話了,可掛了電話後,她心底還是隱隱放不下,幾個晚上輾轉難眠後,到底回了一趟國,見到的卻只是父母的遺像。
“我去了靈堂,只是遠遠站着,等到所有人散了後,我才在他們遺像前磕了個頭,我恨了他們那麼多年,等他們真走了,我發現自己竟然連個寄託恨意的地方都沒了,所有情緒堵在心裏,無處發泄,我開始靠吃安眠藥才能入睡,一天又一天,從那之後,我身體就不大好了……”
在梁盼最艱難的時候,婚姻也出了問題,原以為能白頭偕老的愛侶,竟然趁她傷神之際出軌了,離婚後還帶走了她公司一半的股份。
公司因此斷掉了資金鍊,即便梁盼殫精竭力,各處奔走融資,也無法力挽狂瀾,在勉力維持了幾年後,她一手創辦的公司終是垮掉了,梁盼宣告破產。
她身無分文,只帶着一身病痛,還有一個隨她姓的兒子,回了國。
所幸樂樂那樣聰明懂事,一直跟在母親身邊,不管歷經多少變故,也不哭不鬧,不離不棄,心智成熟到讓人心疼。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人世一趟,終有離別之時。
梁盼臨終前跟梁越説,她不想躺在冷冰冰的地下,直接將她的屍體火化了,灑進大海里吧,讓她來世做只自由自在的小鳥,海闊天空,任她翱翔。
這是梁盼的最後一個心願,梁越自然會滿足。
那天的海風很温柔,梁越站在船頭,看着那骨灰一點點從指間飛散出去,淚流滿面。
樂樂就坐在他腳邊,手裏解着一個九連環,從始至終都沒有抬過頭,更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因為媽媽不許他哭,他答應了媽媽,他已經是小小男子漢了,説到就要做到,即使手裏的九連環越解越亂,他也沒吭一聲,只是極力平息紊亂的呼吸。
送別儀式完成後,梁越將目光移向了船頭的樂樂,他是他在這世上血緣關係最近的親人了,他在這一刻心頭陡然升起了一個哀傷的詞,相依為命。
“樂樂,從今天起,你就跟着舅舅生活了,只要舅舅有條命在,就不會讓你凍着餓着,你聽見了嗎?”
梁越蹲下身,摸向了小男孩的頭頂,樂樂一雙湛藍色的眼眸望向他,安安靜靜的,像一片孤獨幽深的湖泊。
梁越忽然就撐不住了,一把抱住了孩子,在海風之中泣不成聲。
5
處理完姐姐的後事,梁越帶着樂樂,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酒吧裏討債。
是的,他一個無業遊民,帶着一個孩子,吃喝拉撒,哪一樣不要花錢?
如今那收租的房子都賣了,梁越再沒有任何收入,他必須趕緊想辦法弄錢,先讓自己跟樂樂活下去。
酒吧裏亂糟糟的,梁越牽緊了樂樂的手,直奔他那羣狐朋狗友,開門見山,毫不囉嗦,也不顧惜顏面,開口就是要錢!
他從前胡吃海喝,混跡夜場,為人義氣,出手又大方,這幫傢伙多多少少都跟他借過錢,他如今全都要一一討回來,哪怕是墊付了幾十元的香煙錢都不放過!
“不是吧越哥,你認真的啊?”
男男女女坐在一堆,還以為梁越在開玩笑,又看到他手邊牽着的“洋娃娃”,紛紛起鬨道:“怎麼,要養私生子啊?越哥跟哪個洋妞生的,都這麼大了,還別説,模樣還真有幾分像你呢!”
“滾一邊兒去!”梁越拍開一人的手,不讓他碰到樂樂,他粗着嗓子吼道,“這我大外甥!老子從今往後洗心革面,要找份正經工作賺錢了,我大外甥要吃要喝還要上學呢!你們甭廢話了,把欠老子的錢一一還過來,再順便往外掏點兒,有多少就接濟多少,等過了這個難關,我梁越雙倍還給你們!”
擲地有聲的話語迴盪在酒吧中,一羣人鬧歸鬧,還真有幾個跟梁越是死黨,笑嘻嘻轉了錢不説,其中一個還特意把梁越拉到了酒吧門外。
那人長得胖乎乎的,很是憨厚,又姓藍,梁越平時就叫他“藍胖子”。
此刻外頭夜色已深,説話間都有些霧氣縈繞,藍胖子遞了根煙給梁越,誠心實意道:“越哥,你之前不是學美術的嗎?上回我讓你幫忙畫的那個設計稿挺不錯的,要不你來我們公司試試?我給你做推薦人,怎麼樣?”
藍胖子在一家業內還算出名的廣告公司上班,平日下班了就來酒吧裏消遣放鬆一下,梁越在一次意外鬥毆中救了他,兩人認識後發現志趣相投,都喜歡畫畫看動漫,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
如今梁越身陷困境,藍胖子有心拉他一把,梁越心裏不由暖意流淌,隨手就在藍胖子肩上捶了一拳,“好兄弟,謝了!”
“沒什麼,我給人圍在角落裏揍的時候,還是越哥你把我扒拉出來的,你人又有才華,我早就想把你挖到我們公司來了,你就等我好消息吧!”
兩人在門口又閒聊了幾句後,藍胖子點點頭進了酒吧,梁越叼着煙,轉身才發現樂樂正埋頭玩着他那手錶,嘴裏嘰裏咕嚕説着一堆法語。
手錶是從國外帶回來的,也不知道有什麼先進功能,會發光會唱歌,還能跟樂樂用法語進行交流,他晚上睡覺時都不摘掉,跟手錶説的話都比跟梁越多。
樂樂似乎有些孤僻,梁越特意找醫生諮詢過,孩子像是有點“心理創傷”的症狀,畢竟突然失去了母親,又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中,一切都需要時間慢慢來撫平。
梁越將嘴裏的煙吐了出來,抬腳在地上踩滅了,伸手摸向樂樂的頭頂,“走了,樂樂,回家了。”
那雙湛藍色的眼睛看向梁越,隱隱帶着幾分抗拒,梁越心頭一澀,不由笑得更加温柔:“舅舅要有工作了,你不是喜歡玩拼圖嗎?等舅舅發工資了就買一大盒給你,跟你一起拼,好不好?”
樂樂抿緊唇,站在風中沒有説話。
梁越有心想逗他笑一笑,伸手去勾他下巴,“兔崽子別這麼嚴肅嘛,來,叫聲‘舅舅’來聽聽!”
樂樂往後一躲,眼神裏的嫌惡更加明顯了,自從回國後,他還沒有叫過樑越一聲“舅舅”,這小子心智成熟,性情高冷,跟個小大人似的,嘴上雖然不吭聲,心裏卻什麼都明白。
他今夜又跟着梁越來了這樣亂七八糟的地方,見識了他一幫狐朋狗友,想來對這個不務正業,混了多年社會的“舅舅”更加瞧不上了。
梁越自嘲地一笑,在夜風中忽然生出了萬丈豪情:“得了得了,別這樣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的確做了很多年的廢物,快三十歲了都一事無成,配不上你這‘神童’的一聲‘舅舅’。但你放心,我不會再這樣下去了,我答應了我姐要把你好好養大,就一定會説到做到,不讓你餓着凍着,還會供你念書考大學,叫你日後做個有出息的人,你等着瞧吧!”
6
梁越在藍胖子的介紹下很快去那家廣告公司面試了,結果不好不壞,因為他從來沒有正式工作過,學歷也很低,雖然有些才華,但部門領導到底對他不太放心,説要給他三到六個月的考察期,讓他先在家裏幫公司做做設計圖,看看效果再説。
簡單來説,就是梁越要給公司免費打小半年的工,藍胖子忿忿不平,梁越心態倒是不錯,他對自己的實力很有信心,雖然荒廢了多年,但底子還在,這小半年正好給他用來練手學習,相信皇天不負苦心人,他被正式聘用不過是早晚的事兒。
只是小半年不發工資,這生活費哪裏來呢?
梁越沒有任何猶豫,開始走上了“拼命三郎”之路,白天去超市搬貨,送快遞送外賣,晚上就加班加點畫圖做設計,偶爾還接點私活兒幹,一天簡直恨不能將自己掰成十個人來用。
而另一邊,樂樂也要上小學了,他因為身份特殊,許多手續一時難以辦下來,只能去讀私立的外國語學校。
學校各方面條件沒得説,但相應的價格也極其昂貴,梁越咬咬牙,上就上,他大外甥還上不起個貴族學校麼!
梁越特意抽了一上午,領着樂樂去學校面試,這私立學校門檻極高,一般學生還進不去。
梁越本來滿心忐忑,但沒想到樂樂給他大大長臉了,面對着教導主任和幾位老師的提問,樂樂是對答如流,一掃平日裏沉默寡言的孤僻形象,幾張試卷也做得又快又好,不管是哪一門,他都展示出了驚人的天賦,最後校長都聞風趕來了!
梁越簡直跟做夢似的,一出學校的門就再也憋不住了,抱起樂樂舉上頭頂,興奮得聲音都在顫抖:“大外甥好樣的,不愧是咱們老梁家的孩子,知道你今天給舅舅省了多少錢嗎!”
因為樂樂的出色表現,他不僅能夠順利入學,校長還決定為他減免一半的學雜費,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梁越該送多少份快遞,畫多少張設計圖才能賺到啊,這真是活生生的化知識為金錢!
樂樂被梁越舉在半空中,眉頭一皺,下意識地就想掙脱開,眼眸卻不經意瞥到了梁越肩頭的髒痕,那是他去超市搬貨時落下的灰。他來得匆忙,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一件,好不容易才請上半天假,下午又要接着去送快遞和外賣。
樂樂抿了下唇,沒有再掙扎,被梁越抱進懷中時,雙手還順勢勾上了他的脖頸,他埋下頭,湛藍的眼眸眨了眨,噙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日子似乎漸漸步入正軌,梁越一邊照顧樂樂,一邊拼命賺錢,雖然經常累到腰都直不起來,但心裏卻是滿滿的充實感,比從前爛醉在酒吧裏不知道要快活多少。
原來一個人真真正正地活着,有幹勁有奔頭,有對未來美好的憧憬和期盼,是這樣奇妙甜蜜的感覺。
這天深夜,梁越又送完外賣回來,累得一屁股坐在門邊,一動也不想動。
屋裏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個小腦袋探了出來,只看見昏黃的燈光下,梁越從頭到腳寫滿了疲倦不堪。
一杯温水輕輕地遞到了梁越眼前,他抬起頭,對上了那雙湛藍色的眸子,“還沒睡呢?”
樂樂不吭聲,梁越又忍不住想逗他,“怎麼,心疼你舅啊?”
他往自己腿上一拍,故意調侃道:“那還不過來捏捏肩,捶捶腿,好好伺候你舅一下?”
梁越的無賴勁兒又犯了,樂樂朝他翻了個白眼,把水杯放在桌上,轉身就走。
“喂,兔崽子!”
昏黃的燈光下,梁越叫住了樂樂,他對着那道小小的背影,忽然一字一句道:“你放心,你舅是鐵打的身體,幹什麼活兒都吃得消,就算再苦再累也會好好把你拉扯大,你該吃該喝該玩的,一樣也不會少,舅會給你賺出來,別人有的東西,你都會有,聽明白了嗎?”
7
雖然扔出了一番豪言壯語,但樂樂喜歡的東西,梁越還真不一定買得起。
小傢伙要過生日了,這是梁越陪他過的第一個生日,他想竭盡所能送他最好的禮物,不想讓孩子跟着他受委屈。
有一款國外的立體拼圖,梁越知道樂樂喜歡了很久,他這回兒説什麼也得給他買下來,再貴都豁得出去!
可惜交完學費,還有生活中各種瑣碎的花費後,梁越囊中羞澀,他正愁着是不是要找那廣告公司的領導,透支點工資時,藍胖子的電話就打來了。
“越哥,你是很罕見的那種熊貓血對吧?”
天底下就是有那麼巧的事,説缺錢,錢就送上門了!
藍胖子有個同事的老婆住院了,急需熊貓血救命,梁越二話不説,立刻上了一趟醫院,原本是準備義務獻血,幫點小忙,卻沒想到對方硬塞了點錢給他,説讓他補補身體,那錢不多不少,正好夠給樂樂買下那生日禮物了!
梁越喜出望外,出了病房時腦袋雖然有點暈,但心裏卻樂開了花。
樂樂正在醫院大廳裏等他,他讓前台護士幫忙看着,沒讓樂樂跟着上去了,畢竟孩子見了血光不太好。
只是沒想到才下樓,就看見一個高高壯壯的漢子,拎着樂樂的衣領,凶神惡煞的,一副要將他吃了的模樣。
梁越瞳孔驟縮,一股熱血瞬間竄上了頭頂,“鬆開我外甥!”
他從前架沒少打,奈何現在才獻完血,拳頭砸出去跟棉花似的,那大漢一把將他推開,惡狠狠地罵道:“你知道你外甥幹了什麼好事嗎?嘴巴怎麼那麼賤呢?”
樂樂在旁邊毫不畏懼地喊道:“他是醫托,要騙老爺爺去其他醫院買藥,我拆穿了他,他就要打我。”
“你個小雜毛閉嘴!”大漢愈發惱怒,一耳光就想扇過去時,梁越怒吼一聲,將他撲倒在地。
兩人扭打作了一團,醫院保安急忙趕來,一片混亂中,樂樂撥通手錶電話,冷靜報警後,拿起前台一個筆筒,就狠狠砸在了那大漢腦袋上。
保安順勢撲上前,將那大漢一把制住,樂樂扶起暈頭轉向的梁越,語氣沉着萬分:“沒事,有監控,責任在他,我們去跟警察説清楚,你別害怕。”
梁越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那張雪白的小臉,哭笑不得道:“你,你再説一遍誰害怕?我怎麼覺得你是舅舅,我是你外甥啊?”
8
藍胖子趕到派出所時,事情差不多都掰扯完了,雖然不是梁越這邊的過錯,但當眾鬥毆到底影響不好,他得在所裏關上一夜,接受批評教育。
梁越想讓樂樂在藍胖子家裏睡一晚,樂樂卻不願意,拉着梁越的衣角不肯撒手,梁越沒轍了,“得得得,你生日你最大。”
他招招手把藍胖子叫到跟前來,壓低了聲音道:“那啥,好兄弟,你再幫我做件事兒。”
這或許會是樂樂畢生難忘的一個生日。
藍胖子跑了七條街,才找到那一款國外的立體拼圖,還提了個大大的蛋糕過來。
梁越撓撓頭,對着樂樂有些遺憾道:“本來今天想在家裏給你慶祝一下,但沒想到咱們給關到這來了,沒事,也算一次別開生面的經歷吧!”
藍胖子在旁邊適時地插嘴道:“樂樂你舅舅多好啊,你知道嗎?他為了給你買這高檔禮物,都去賣血了呢!”
“去去去,那叫樂於助人,義務獻血謝謝!只是收了點營養費罷了,少跟我在這煽情!”
梁越麻利地點燃了蛋糕上的蠟燭,推到了樂樂面前,笑嘻嘻道:“許個生日願望吧,樂樂小朋友,你又大了一歲哦,距離高考又近了一年,開不開心?”
他惡趣味地調侃着,隔着閃爍的燭光,那雙湛藍色的眼眸卻久久望着他。
夜晚那樣安靜,窗外的風凜冽地吹着,小小的孩童忽然上前,抱住了梁越的頭。
“舅舅,謝謝你。”
聲音那樣輕,卻重重砸在梁越心間,他愣住了。
那雙小手將他緊緊抱住,每個字都帶着温暖的氣息:“我的生日願望是,舅舅能活一百歲,能永遠陪在我身邊,陪伴我一起長大,不要有離開的一天。”
即便心智再怎樣成熟,也終究是個孩子,以為“一百歲”就是永遠的盡頭,以為任何一段陪伴都能夠永不分離,可是永遠沒有盡頭,離別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到來。
梁越的視線模糊了,彷彿看見院裏的葡萄藤下,他依偎在姐姐懷裏,也曾許下過永遠的諾言,但姐姐沒有陪他到永遠,他只有在夢中才能再看見那道温柔的身影了。
梁越吸了吸鼻子,緊緊抱住了瘦小的孩子,揚起了唇角,在燭火的映照下輕輕開口:“好,舅舅活一百歲,舅舅永遠陪着樂樂,永遠都不會有離開的一天……”
9
梁越熬夜畫了五個月的設計圖,總算迎來了工作上的曙光,他正式接到了廣告公司的聘書,正滿心歡喜等着入職的時候,藍胖子一個電話卻打來了。
那時梁越正在學校接樂樂回家,正逢週末,他準備第二天帶樂樂去公園好好玩一玩,慶祝一下自己找到工作的好消息。
可惜藍胖子的一通電話打來,像一盆冷水澆在了梁越頭上。
“越哥,你之前交的那款廚衞品牌設計圖,客户很喜歡,正在會議上準備籤合同了,但是,但是……我們領導把設計師的名字改成他的了,搶了你的設計作品,還不讓我告訴你,你説我心裏怎麼過意得去呢,要不,要不你現在過來一趟吧?”
夕陽灑在高高聳立的寫字樓玻璃上,梁越衝進會議室的時候,一羣人正準備起身散場,投影的PPT還沒來得及關,上面的設計圖和設計理念清清楚楚,全都是梁越無數個夜晚嘔心瀝血創作出來的!
他一雙眼睛霎時紅了,“這是我的東西,設計師明明是我,為什麼要改掉我的署名,要搶我的作品?”
梁越的這款設計,叫作“陪伴”,客户是一家極其出名的廚衞公司,新推出了一款高端廚具,需要一個讓人耳目一新的主題LOGO,那部門領導接了單後,跟手底下的人一起設計了好幾種方案,客户卻都不滿意。
梁越在拿到任務後,苦思冥想,忽然將目光落在了牀上熟睡的樂樂身上,他靈機一動,推翻了從前所有構想,劍走偏鋒,直接定下了“家庭煮夫”的主題概念。
為什麼下廚房的一定要是女人?帶孩子的一定要是媽媽呢?爸爸也可以做個“家庭煮夫”,照顧孩子吃喝拉撒,陪伴孩子共同成長。
就像他跟樂樂,他從什麼都不會,只能煮泡麪給樂樂吃的廢物舅舅,也“進化”成了如今樣樣拿手的“高能煮夫”,未來還很漫長,他還將一直陪伴樂樂長大,用愛去澆灌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梁越興奮不已,加深了這份設計理念,當即就以自己跟樂樂為原型,設計了一款“親子”LOGO。
這款設計作品對他來説意義非凡,交上去時那部門領導也是眼前一亮,還對他信誓旦旦地保證過,一旦客户採納了這款設計,就會讓他來公司親自給客户講解其中的特殊意義。
但這道貌岸然的領導食言了,還無恥地搶奪了梁越的作品。
梁越只覺心裏有團火在燒一般:“你這個王八蛋,你怎麼能幹出這種事來!”
廣告公司裏亂作了一團,有保安上來粗魯地將梁越往門外拖,那領導氣急敗壞,跟眾人解釋道:“這人就是個瘋子,面試被拒絕了就來公司搗亂,這根本就不是他的設計,誰能證明呢?”
“我可以證明!”
一個稚嫩的聲音陡然響起,揹着書包的孩子跑到了高台上,指着那投影的PPT,對着話筒大聲説道:“這設計圖上畫的就是我跟我舅舅,不信你們看,這個小孩是頭金褐色捲髮,一雙眼睛也是藍色的,跟我一模一樣,這款作品就是我舅舅設計的!”
他雪白的小臉因為激動而微微泛紅,湛藍色的眼眸裏也有淚光閃爍,清晰的字字句句通過話筒,在所有人耳邊迴盪着——
“我舅舅每天熬夜畫圖,白天還要去搬貨送外賣,他很辛苦地賺錢養我,供我念書,你們不能竊取他的勞動成果,不能這樣欺負他!”
樂樂紅着雙眼,含淚咬唇,又重重強調了一遍:“不能欺負我舅舅!”
孩童稚嫩的聲音在會議室裏久久迴盪着,所有人都沉默了,連那幾個保安都面面相覷,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梁越。
梁越一下跌跪在地,對向高台上那雙湛藍色的眼眸,忽然捂住了臉,失聲痛哭。
總部的處分很快下來了,那小領導被公司開除了,梁越不僅順利進入了公司,還拿到了幾個大項目,好好完成的話,升職加薪指日可待。
又一年盛夏來臨了,梁越忙完手裏最後一個大型項目後,請了兩天年假,回家洗了個澡,颳了鬍子,將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又給樂樂換上一身新買的衣服。
他帶着孩子上了一趟公園,樂樂手上依然戴着那塊手錶,只是他很少再跟手錶説話了。
其實手錶沒有什麼神通廣大的魔力,只是裏面留着媽媽的錄音,他晚上睡覺時都不摘下來,不過是想跟媽媽多説説話,好像媽媽還陪在他身邊時一樣。
但現在,他更願意同舅舅用一口地道的中國話交流,漢語是那樣奇妙,什麼微妙的情感都能夠準確表達出來,嬉笑怒罵無不可。
他還學會了很多古詩詞,其中最喜歡的一句就是——“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滄海有多遠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裏一定陽光明媚,海浪清澈,能看到媽媽化作的小鳥,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
最後的最後,梁越牽着樂樂的手,在公園門口拍了一張照片。
“你等着,舅舅回去就給P個圖,把你姥姥、姥爺,還有你媽媽,全都給塞進來。”
從前牀頭擺着的那張一家四口的合影,如今要變成一家五口了,梁越還在那興沖沖地勾畫着,樂樂以後再找個漂亮媳婦兒,就是一家六口了。
樂樂站在陽光下,無奈地扯起了一邊嘴角,“舅舅,我還沒滿十歲啊,你為什麼不先給我找個漂亮舅媽呢?”
“這個嘛……”梁越摸摸下巴,忽然指向那拍照的師傅,揚聲喊道,“樂樂,看鏡頭!”
“咔嚓”一聲,畫面定格,大手牽着小手,表情搞怪,歡樂無窮。
微風拂過,當年那張照片上的“小梁越”,同如今的“小梁悦”似乎重疊在了一起。
盛夏蟬鳴,笑容無憂,天真明朗,挽住了好光景,一定會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