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安倍,留給世界一個未知的日本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木子童
編輯丨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裏,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7月8日,當地時間上午十一點半,兩聲槍響,正在奈良街頭髮表演説的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應聲倒地。
安倍右頸和左胸中彈,被醫療直升機送往醫院時,已經失去意識,並且處於心肺功能停止狀態。
經過近4個小時的全力搶救,下午5點,當地醫院確認安倍身亡。
這位日本戰後執政時間最長、也最為中國人所熟悉的首相,在人生的第67個年頭走向終點。
從此世間再無安倍晉三。
槍擊者名叫山上徹也,41歲,家住奈良市,2003到2005年間,曾在日本海上自衞隊服役3年。槍擊後,他棄槍停留在原地,安靜地等待逮捕,被捕後他告訴警察:
“因為對安倍有所不滿,所以抱着殺死他的心開了槍。”
圖中為山上自制槍械,一度被認為是霰彈槍
在向來以治安良好著稱的日本,發生這樣的惡性事件,無疑令人震驚。
但更讓中國網友疑惑的是,為什麼槍手可以如此接近演講中的安倍?
從現場視頻畫面來看,槍擊發生時,山上和安倍相距不過數米,短短一條小街的距離。
中間沒有遮擋,也沒有嚴格戒備的警察與安保人員。
相對於安倍的政治地位來説,這樣的安保似乎有些過於鬆懈。
但實際上,“與羣眾零距離”正是日本政客的一貫作風。
看多了電視劇,總覺得大人物都該是高高在上坐着龍椅,隱於簾幕之後保持神秘。但現代日本政壇,非常強調親民感。
尤其是在選舉前的拉票期,每一個候選人都必須“地巡”,也就是到有可能成為自己票倉的地區,向民眾發表演説,宣講自己的施政計劃,刷一波臉熟好感。
地位越高,“地巡”責任越重,區級議員只需要跑遍自己這個區的大街小巷,而像安倍和競爭者石破茂這樣的國家級大佬,則要跑遍全國,當時兩人競賽爭奪地方選票。最多的時候,安倍一天連跑3個縣,連做3場演講。
都説日本人害羞,注重距離感。但距離感在選戰中蕩然無存。
別説是發表街頭演講,很多議員還會專門去地方耆老家中參加婚禮,給當地重要商業、公共設施剪綵。
在車站旁,你經常能看到某個西裝革履、身披綬帶的體面人。手裏拎個喇叭,旁邊支一個小旗子,上面寫着“某某黨某某人,口號是XXXX”。
他們孤零零的,身邊頂多有一兩個助手,不知疲倦地宣講着政治理念,身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這就是選舉期間在拉票的最低級議員。
李小牧競選新宿區議員時,在街頭做競選宣傳
別説和民眾保持距離,日本政治家天天都想着如何能夠更進一步地縮短距離。
他們懇求料理店、娛樂場所和普通住户,允許他們在建築外牆上張貼競選海報,在演講中,和聽眾握手交流。
以至於日本選舉法中,有很多防止候選人過度擾民而設置的特殊規則。
比如“石板路選舉法”,規定候選人不可以直接敲門進入民居宣講拉票,只能在居民區的石板路上來回溜達,在街道上和居民交流,就像衚衕串子沿街叫賣。
競選活動只能在早上九點至晚上八點之間進行,地鐵站之類人流量高的優質宣講地點還要排號,只有排到你了,你才能去演講,不可以一窩蜂地扎堆。
如果語言描述不夠直觀,那麼來看看下面幾張圖:
不怪日本安保人員警惕心差,實在是“與民同樂”就是日本選舉宣傳期的定番。
而且長期良好的治安,確實降低了所有人的戒心。
每年選舉宣傳期,都有議員遇襲的新聞。不過都是小打小鬧,從來沒有很過分。
有人被當胸推倒在地,有人被打掉牙齒,一般都是路人聽了他們的施政演講,怒從心頭起,於是當場飽以老拳,讓他們品嚐一下所謂“民意”,安保人員只需要負責把熱血上頭的路人拉開就好。
安倍晉三這次遇襲,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但事後覆盤,以當時的安保水平來看,被襲擊一點也不奇怪。
日本犯罪記者中島正純説:“這次的警備就是0分。”
以中島做為前大阪府刑警的經驗來看,這次安保在正面和側面都做了相應的部署,但更應該防護的背面卻是門户大開。
不僅缺少專人盯防背後的動向,導致任何人都可以接近安倍身後,而且當可疑人員攜帶大容量揹包時,沒有任何警衞上前查看。
説白了,就是太平了太多年,處處都是漏洞,安保警察更像是嚇唬人的稻草人,糊弄糊弄麻雀還行,可嚇不住膽大的烏鴉。
其實,做為一位退休的老領導,安倍的安保陣容已經是日本歷任前首相中規格最高的一位了。
就在一年前,日本民眾還曾為他高昂的安保費用大動肝火。
當時日本媒體《AREA》報道,安倍晉三在退休後,依然享有極為龐大的警衞保護。
他在東京富谷的私宅附近,常年有警車24小時待命,通往私宅的路上,設有路障和警察崗哨,每天至少有30名警衞為他服務。
以日本警察700萬日元的平均年收入計算,每年光人工費就要花掉超過2億日元(約合人民幣986萬元),比駙馬爺小室圭兩年花的還多。
這些費用全部由日本政府承擔,也就是説,都是日本人的税金。
按照日本慣例,離任後的首相,國家會為其配備安保人員,但數量不會太多,而且主要負責前首相外出時的安保,並不會幫私宅看門。
所以當時安倍的超規格安保,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有必要嗎?他只是個前前首相而已。”
大家用麻生太郎對比,説麻生也是前首相,資歷比安倍還老,但門口只有1位警官。
此次槍擊事件發生後,輿論風向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日本網友開始呼籲,加強政治人物安全保障對策。
一則有關安倍的舊聞也被扒拉了出來。
大家發現,原來安倍不止遭遇過一次暗殺。
2020年4月,安倍私宅內就曾警鈴大作,警衞捉住一名偷偷潛入的女子,在她身上,搜出了一把小型砍刀、一個汽油罐和一枚打火機。
這是另一次私宅入侵
新鮮的血腥味喚醒了塵封已久的恐怖記憶。
這一天,日本人回想起了政壇在死亡支配下的恐懼。
近代日本是一個政治暗殺猖獗的國度,每一次血案的發生,都是國家板蕩的前奏或序曲:
1878年,明治維新第一功臣、“東洋俾斯麥”大久保利通被自由民權派武士以武士刀刺殺。
1921年,日本首位成功組閣的平民首相原敬,在東京車站前被暗殺。
1930年, " 獅子首相 " 濱口幸雄被槍擊腹部身亡。
1932年,贊成裁軍的時任首相犬養毅被11名激進年輕海軍軍官槍殺。
包括安倍的外祖父、日本第56、57任首相岸信介,被右翼團體“大化會”成員刺傷,所幸沒有傷到要害,留下一條性命。
無論你眼中的日本,是遊客視角下的冷漠而疏離,還是網絡上草食系的概括,或是平成養豚的戲謔。當兩聲槍響過後,都要重新審視這個矛盾露出的國家了。
矛盾的細節,在安倍晉三生前的政策上就得以顯現。
在他執政的2803天裏,“安倍經濟學”被老齡化鞭打,成效未現;保守派夙願修憲夢碎,引發民眾不滿。這些對立,體現在《小偷家族》裏的不平等,也體現在《龍櫻2》裏阿部寬對學生的怒吼。
在政治領域,以演員山本太郎為黨魁的“令和新選組”,正利用特朗普樣式的動員,重新吸引着年輕人對政壇的關注。在宣傳中,反核、反戰、要求社會平等、取消消費税的口號,賺足了眼球,讓他們成為了日本政壇的新勢力。
舉個例子,令和新選組一句“生活過得辛苦,卻被指責是自己活該嗎?因為你不夠努力嗎?錯了。這要歸咎於錯誤的經濟政策,應該把消費税歸零。”就點明瞭日本當下的對立。
泡沫後的日本,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從經濟到政治,進入安靜而和平的漫長停滯期。
經濟增長率常年在1%附近徘徊,政壇永遠是自民黨的天下,年輕人從“寬鬆世代”活成了低慾望“悟世代”,物價30年沒有變化。
這是屬於安倍晉三的時代:和平、穩定,沒有了70年代的狂飆突進,像一灘即將蒸發的死水。
水潭深處的細小氣泡一刻不停地上湧,但都被這個強有力的政治人物震懾在水面之下。
如今,安倍晉三在酷夏裏倒下了,一個屬於他的時代結束了,留下一個正在邁入不安之秋的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