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鐵飯碗，取消大鍋飯，起始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職工下崗就成了九十年代初期的熱門詞。
1993年五一我結了婚，1994年4月從農行高密縣支行調到高密鎮辦，負責18處營業網點的儲蓄事後監督。當時行社分家，鎮辦人手不足，從縣成人中專招收了80多名儲蓄代辦員頂崗，行裏讓我看着賬務，帶帶這幫金融小白。
5月中旬兒子出生了。由於是雙職工，妻休完產假後，斷斷續續上了一年班，就下崗了。婚前，妻所在的高密製革廠是當地利税大户，效益在全縣拔尖。由於是全縣第一家破產企業，職工一時難以接受，就集體到縣府上訪。後來經過各方努力，幾年後又改制復產，這都是後話了。
對於下崗，我家算是最早經歷過了。家人下崗，收入減少，生活困難，風風雨雨，但是家也沒破，妻退休，又返聘，又做到了管理崗，兒子也推免中科院讀博士，我們終於一起走過來了！
妻下崗後，就在家帶孩子，錢少有錢少的過法。“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正是年輕能幹時候，我騰出身手，靠在單位上，工作風生雲起，可謂家庭事業雙豐收。
正當我考取了中級職稱，成為高密農行最年輕的中級師，準備繼續上進時，卻經歷了一次難忘的下崗。
1996年秋，中國農業發展銀行從農行分離出去，帶走了大批骨幹。鎮辦領導又出了問題，打倒老虎剩下了狼。行裏主要領導要去發行，不放心，走前為農行挑選了接班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也調離了鎮辦，到了西郊所。此時考職稱正熱，替考成風，我也成了替考的香餑餑。結果由於人事部門報名失誤，我當替考被抓出，讓其他想讓我替考，我沒敢答應的人看了笑話。
為了鞏固地位，新行長一把火搞了一個雙向選擇上崗。結果我作為高密農行第一批大學生，成了石頭縫裏出來的孫悟空，沒有敢要的。只好找曾經在一起共過事的領導求情，勉強調入代辦員當主任的城南儲蓄所幹出納。城南所是新所，地理位置還不錯，業務發展較快。但是由於支行大庫管庫員敬業不足，歪門有餘，大庫擠滿庫存現金。又好狐假虎威，每天每個網點分配下解兩捆小面額破殘幣，整點好再上解大庫，現成大庫上解濰坊市分行。城南原所人馬關係不調，互不服氣，團結欠佳，大庫下解的破殘幣整點不完，只好積存所裏。兼之大庫時常搞個“莫須有”差錯狠罰款，櫃員工資低，不頂罰，更不敢上解了。城南所出納成了出名的“刺蝟”，領導的裙帶不願接，業務不熟練的也不敢接。
沒辦法，網點沒有要我的，我就只能下崗。我上任後，利用中午時間，組織其他代辦員抽空抓閒整點。連所主任都是我在鎮辦手把手教出來的，我是全行出了名的能幹快手，以前在鎮辦一天核查記賬，裝訂十幾本傳票都跟趟。單我一人幹，大家袖手旁觀，很不好意思，就一齊下手，積存逐漸減少，讓別的網點很是眼紅。
此時，妻所在的高密製革廠改制成功，成為高一製革有限公司，重新開業。妻又上崗了，由於很早就考取了三級熟練工，還讓擔任了小組長，家裏就顧不上了。兒子剛上一年級，我們只好為兒子選擇了高密東關小學旁邊的託管所中午寄宿。
我在所裏忙着業務和更換農行ABIS程序。這一天中午，託管老師打電話告訴我説，兒子中午沒來吃飯，讓同學捎信説班主任要填張表，下午必須交回，就自己拿着表，找他媽填表去了。我一聽，壞事了。我的老家高密愛國村在高一製革公司北三公里地，我經常騎車帶着兒子回老家，路過高一製革公司，就指給兒子看，兒子或許記住了方向位置，但是自己沒單獨去過。可能由於我經常調換單位，兒子記不住我現在在哪裏上班，沒敢找我。可是高一製革公司離高密東關小學有五公里地，車又多，萬一路上出事咋辦？我立即請假，騎車順着兒子上學的路慢找，找了兩個來回，沒找到。中午銀行必須二人開門營業，我不放心，只好回銀行頂崗。又給鄉下老家，城南嶽父家，凡是兒子可能去的地方都打了電話，都説沒見兒子。這可急壞我了，業務忙，人又離不開崗。
恰好兒子的二姨和二姨夫中午下班在家吃飯，接到我的電話，二人顧不上吃飯，出來找兒子。最後在兒子上學路上的維客旁找到了。兒子原想去高一製革公司，走了一半路，怕找不到，又往回走，走到維客，餓了，走不動了。他二姨和二姨夫帶着疲憊的兒子回我家，給我打了電話，做飯讓兒子吃了，把兒子又送回學校。倆人跟班主任説了兒子和家長的情況，告訴老師以後再填表讓兒子帶回家晚上讓家長填。
兒子這一次“自主”，讓全家人心跳不已，驚嚇非同小可，我與妻商量，倆人都不常休班，週五晚把兒子送回老家，週日晚下班再接回。
兒子的操心，加之白天加班加點整理破殘幣，累得我臉都腫了。大家看在眼裏，商量讓我休個班。正好是星期天，還可以回老家接兒子，我就同意了。
父親年輕時修膠萊河出力猛，一上年紀就成了老寒腿，走路不太利索。為了不給子女添麻煩，與母親一起種了二畝花生，既可以增加點收入，過年大家回家也好吃。聽説要出花生，我就帶着兒子幫着推車往家送花生，整整忙了一天，看着大頭活搞來家了，天也黑了，就帶着兒子回城裏家，準備明天好上學。
一到家，就接到城南所主任的電話，説晚上行裏通知新程序演練，要求人人蔘加。我一想，妻加班不在家，兒子一人在家，我不敢離開，再説我今日休班，我就説了目前情況。結果次日我上班，支行就下了通報，讓我下崗一月，扣我一月工資，還讓我到行裏上班。下午我交出了出納庫，囑咐接班員一些注意事項，就騎車去了人事部，一路上我淚水奪眶而出。
人事幹部聽説我下崗了，立即拿出了架子，把一大摞銀行業務理論書籍往我身邊一擺，就讓我學習業務理論。旁邊一軍轉幹部使了個眼色，小聲説別讓他學了，不是業務的事。我跟軍轉幹部在鎮辦共過事，他知道我的能力和水平。可是“虎落平川”，現在在人家手裏，只好服軟。
正要學，行長走來了，我説了情況，行長説不是他查的，是紀委書記帶女兵查的。行長是我的高中校友，考大學預選都過不了，典型的行二代。自覺平常也沒有什麼過節，就央求他代我説説，“網點一個蘿蔔一個坑”，所裏還忙不過來呢。行長去了紀委書記的辦公室，一會就出來了。快下班了，我走進紀委書記辦公室，問怎麼處理我。紀委書記讓我去攬存款，不用上班了。晚上所主任打我家裏內線，讓我明天到所上班，在所裏也能攬存款。
到了所裏，沒有我的崗，所裏忙，我就幫助整錢，中午值班。很快一月就過了，發工資時果然扣了我一月工資，那時我一月工資1000多元，我沒敢跟妻説，寧願自己節衣縮食苦着堵窟窿。不久我就被調到天和分理處了。休班，我去了行裏，想問問扣的錢是否還給我，俗話説：打了不罰，罰了不打嘛。在行長辦公室，看到紀委書記和人事幹部都在，我就説了我休班扣款的事，行長一本正經地説，是我讓你休班的？我説是所裏讓我休班的。行長説白天休班，晚上也休班？我説那天晚上回到家都快九點了，我確實走不開。
後來，這話不知怎麼傳了出來。年終決算夜，行裏通知必須集體加班，人人不準請假。天和所主任非讓我休班，我不想再添麻煩，就説年終決算休班不合適吧。所主任説，儘管放心休，是所裏讓你休班的。結果，行長年終決算專門走訪天和，沒有看到我，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參加農行工作三十多年，就這一次年終決算休班。
業餘我寫的稿子在《齊魯晚報》刊登，還獲得了獎。辦公室公務員來天和説有我的稿費單子在辦公室桌子上。我沒人託，又怕丟了，只能自己去取。看到下午業務不忙，我請了一小時假，去辦公室取回了單子，由於臨近年關路上堵車，騎車回所拖延了幾分鐘，結果紀委書記忽然又找上門，説我不遵守規章制度，要我當場寫了檢查，回行要處分我。
春節前銀行業務忙，領導忙着走訪，我看了支行發到網點的領導走訪通知，連夜順手寫了一篇《高密農行分頭送福進農家》的稿子，投到報社，正好刊登在《今日高密》頭版上，結果再沒聽説給我處分的事。
後來，我就調到了鄉下網點、離城20公里的闞家所去了。離家遠了，行裏給我一月100元補助。上下班路上，我每天去高密報社送稿，傳到市黨、政領導耳朵裏，就是因為農行有關係的都不願下鄉，行裏只好照顧下鄉的人，每人每月補助100元路費。我知道，這是扣的我的血汗錢，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在闞家三年多，每天騎自行車來回三個多小時，早來晚歸，風雨無阻，共補助了3000多元，有人心疼，有人眼紅。明白人知道，大庫一次“莫須有”就可以扣我一月工資1000多元，講理都沒地方講。後來我管支行大庫，共幹了兩任，一任三年，中間需要強制輪崗，大庫破天荒被評為省級先進金庫，全濰坊農行就兩家，另一家是青州支行，還是省行的試點行。高密農行有個傳統，網點科室評為先進，網點科室主任自動晉級先進，不佔用網點科室先進名額，可是我的自動指標卻被別人佔去了，沒給我。
我偶然在家屬院碰到曾經讓我下崗，隨便“莫須有”就可扣我工資的領導，即使公開競聘第一也要淘汰我的領導，領導説我業務沒説的，就是不聽話。我知道，拼爹是失着，孫悟空被壓500年一點不屈。乾隆年間的狀元秦大士説的沒錯，“人從宋後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
過年在家屬院裏拜年時，我把領導的話跟更高的領導説了，領導説，他説的都對？！
被錢鍾書稱讚為“最美的妻，最才的女”的楊絳先生説，走在人生邊上。“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如今，我已是知天命之年，成了農行的老人，農行的辦公大樓都換了好幾回了，當年的代辦員也都帶起了徒弟。“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昔日的行長不知所終，紀委書記也沒了蹤影，人事幹部更是如過眼煙雲，不足掛齒了。“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時間是把殺豬刀”。當年不可一世，曾經無意給我難堪，壞過我前程的人，死的死了，剩下的一輩不如一輩，成了現世報。家屬院裏，抬頭不見低頭見，夕陽西下，步履蹣跚，苟延殘喘。
“生命裏有着多少的無奈和惋惜，又有着怎樣的愁苦和感傷?雨浸風蝕的落寞與蒼楚一定是水，靜靜地流過青春奮鬥的日子和觸摸理想的歲月。”人生就是這樣，坎坎坷坷，只要敢於面對，自嘲地笑一笑，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下班回家，我坐在電腦前，倒上一杯茶，翻看着家庭影集，想些年輕時候的溝溝坎坎，曾經覺得翻不過的高山峻嶺，成了道道土台子，感覺是那麼温馨，曾經的苦難和淚水，都成了美好的回憶和甜蜜的印痕。
壹點號山東高密單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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