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一天比一天想要出門去旅行。隨着年齡越來越大,想去的地方越來越遠,彷彿走得越遠,越能追上自己青春時的背影一樣。出去旅行的時候,坐飛機的次數越來越多,坐火車的機會越來越少,這一年多來,更是一次火車都沒坐過。偏偏地,當北京的陽光終於有了點春日的暖意,不動聲色地曬到我家陽台上那盆萎頓一冬的鴛鴦茉莉上,把那單薄的花瓣照亮起來時,我忽然想起來以前坐一趟火車的事。
那恰是青春年少的好時候。
有一年,我18歲,剛上大學,是個寒假。趕上父親在武漢工作,春節不能回家,我正在初初成人的興頭上,一意孤行地告別母親,隨着節前去探班的父親同事,硬生生上了從重慶去武漢的綠皮火車。去的路上容易,等到武漢,自然有將我從小寵到大的父親帶着我滿武漢地去轉,去吃,去玩耍,去古琴台看知音樹,去歸元寺抽上上籤,去黃鶴樓跟前看座位前立着“三十元一首”紙牌的詩人,去稀罕武漢春節前特有的滿大街掛着的臘魚排子。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我總是盡興的,即使是冬天,也覺得日日有陽光擁在肩頭上。可轉眼要過春節,我答應母親要回去過年,這是她不容觸碰的底線。沒想到的是,原本計劃要和我一道返渝的叔叔因為有事改了主意,我不得不獨自踏上返程的火車。
那是2000年的春運火車,我第一次獨自一人的火車之旅。
父親把我和一張硬座車票一起送上火車。臨開車前,他在站台上找車廂門口的列車員借了火抽煙,我坐在車廂裏,從車窗遠遠地望着父親的身影,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當火車開動起來之後,真實感來了。擁擠不堪的車廂,行李和人彷彿都沒了原有的形狀,一個座位能擠着坐上三四個人,頭上的行李架,腳下的座位底,都塞滿了變形的人和變形的行李。我雖然有座位,卻被擠得彷彿站在座位上一樣,和座位之間的連接只有腳掌那麼大一塊地方。我的行李離我隔了幾重山,想拿件衣服也難如攀高。
18歲的我還不知道什麼叫沮喪,只感到疲憊。當火車行進到夜裏時,這種疲憊感到達頂峯。我想我可能要體會到馬是怎麼站着睡覺了。
就在這時,高大的列車員叔叔好像一把火炬照見了我。我不記得他是怎樣把我從座位上叫出來,又怎麼拎上我的一大包行李,只記得他走在我前面,一路撥開人羣,把我帶到了補票車廂的列車員工作卡池裏。
“小姑娘,你就在這兒待着。”他説。
這個四周圍着擋板的工作卡池也就四個座位大小,可在人山人海的車廂裏,卻顯得無比寬敞。隨後,他扔給我一件鐵路職工的大衣,那件大衣之大,對於當時的我來講,無疑是給我蓋了一個帳篷。
補票的人來來去去,老火車晃晃悠悠,我在這帳篷底下,安然一夜。半夜想起母親説過火車上到夜裏有小偷,專掏睡着人的口袋。一睜眼,看到身上大衣肩膀上的鐵路徽章,再看到四四方方的擋板,又什麼也不擔心了。
下車時,列車員叔叔讓我別跟其他人擠,安安生生等到最後。我終於好意思跟人家道聲謝,列車員叔叔擺擺手説:“不用謝。你爸爸送我一條煙,囑咐我關照你的。”臨走了,他又説:“我女兒比你小,剛10歲。”
站台上久候的母親歡天喜地接到了我。一回首,火車空了,我的第一次獨立旅途就此結束。這個春節,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沒有父親在身邊的春節。七年以後,我的春節裏再沒了父親。
而今,又一個春節已經過去,又一個春天默然降臨。我給鴛鴦茉莉澆完水,想着和18歲時的那一趟火車,已經隔了千里萬里,而那件有着亮錚錚鐵路徽章的大衣,那個從車窗裏望見的模模糊糊的身影,也已陪我走過這許多年了。
春光正好,是該出門去旅行了,去多遠都行。(左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