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養活兒孫三代人,最終以“自我了結”的方式離開
又是一年盛夏,工作不甚繁忙的我偷閒回了趟老家。下車離家還要走10分鐘的小路,正是種夏稻的季節,不少農民趕着牛,推着車,喜氣洋洋地忙碌着。
經過拐角的時候有個陡坡,一個年歲較大的老大爺正吃力地推着三輪車,三輪車上坐着一個三四歲的小孩。我見狀趕忙上去幫他推上坡,老人滿臉皺褶的臉在陽光下笑得温和又燦爛。我隨口問道,“怎麼這麼熱的天帶着孩子下田?”
老人顯得一臉無奈,抬起枯樹般的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他父母要上班,孩子放暑假了來和我待著,我在家閒不住,這才……”
我笑了笑,從包裏拿出剛才路上買的沒開過的飲料遞給小孩,看他滿足得笑容滿面,心裏也跟着開心。老人感激地説着謝謝,隨後推着三輪車帶上他的孫子走了。
看着他們走遠後,我才抬頭看了下家鄉藍藍的天空,許是陽光有點刺眼,不自覺流下了眼淚。
曾幾何時,我也是這般在田裏摸爬滾打長大的啊!可是帶我去山上的人,現在已經永遠沉睡在這片他熱愛的土地裏了。
外公去世到今年已經11年了,但是印象裏他的笑容還是那麼温暖。
他是個土生土長的農民,他的一生,基本上都是在地裏過的。
還記得小時候,父親年少氣盛,撇下母親和我們兄妹兩個就去了很遠的地方。沒有任何依靠的我們隨着母親回了外公家。
印象裏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的臉型稍長,粗粗短短的白髮下有雙小小的眼睛,個子很高,許是因心情不好,方正的臉上透着怒氣,就這樣站在油燈下,怎麼看怎麼像哥哥故事裏那會吃人的妖怪。我害怕極了,站在門口怎麼都不進去。
最後還是外婆去屋裏摸了塊糖出來哄我,我才哆嗦着進了屋。
進屋後,我緊緊地抓着母親的褲腿不放,時不時偷偷看一眼那個兇巴巴的外公。吃飯的時候,他走了過來,當時我正拿着和我臉差不多大的碗呼哧呼哧地喝着稀粥沒注意,冷不防碗裏就被扔了一塊金色的麥餅。我睜大眼睛看了看母親,在她的示意下狼吞虎嚥地吃下了那個月第一次的飽飯。意猶未盡之下,開始覺得妖怪其實也沒那麼可怕。
吃飽之後就是住的問題了。外公家還有3個舅舅,大舅當時已經結婚生子,一家三口擠在重新粉刷過的邊房裏。剩下的兩間房,外公帶着哥哥和兩個舅舅擠在廚房邊的雜物間,而外婆則帶着我和母親睡在正房裏。作為一家之主的外公,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安排裏。那晚,大大的牀鋪上,我被擠在母親和牀後屏風間,怎麼睡都非常有安全感,就連夢裏,都充滿了糖果和麥餅的香味。
第二天當我醒來的時候,家裏只剩下包括我在內的3個小孩,比我大兩歲的哥哥正哄着比我小兩歲的表弟玩。陌生的環境下,我張嘴就開始嗷嗷大哭,聽到我哭聲被嚇到的弟弟也開始哭,哥哥一個人哄不來,最後也坐在地上陪我們一起哭了。
外公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場景。很明顯的,當時他額頭的筋都跳動了幾下,忍着聽了會我們的哭聲,他在院子裏用井水把手腳沖洗乾淨後,才快步走進屋裏。看到他的時候,我和哥哥都抽噎着停下來了。他笑着摸了摸哥哥的頭,接着雙手穿過我和弟弟的膝蓋,直接把我們一人一邊抱了起來。突然飛昇的高度讓我害怕得緊緊扶着他的肩膀,那是第一次,除了哥哥之外,我印象裏有過的最穩最深的安全感。
聽哥哥説,外公每天都是凌晨3點就踏着月光出門的,那時候糧食就是人們的生命,為了搶佔一點水流進自家地裏的溝,他必須早早在那等着,把莊稼都澆灌一遍才回來。
母親每天要和外婆早早地出門上工,到晚上我們都睡下了才回來。那個時候,外公就不僅僅是外公了,他還是我們的另一個“母親”。每天他從地裏回來之後還要照顧我們3個小孩,把我們都餵飽收拾好了,他又繼續帶上我們,去他最喜歡呆的田地裏。現在想想,當初的他像個超人一樣,一身力氣怎麼用都用不完,他用自己的力氣在當時養活了三代人。
每次帶我們出門的時候,他都會用自己編的竹籃子,一頭挑上我,一頭挑上弟弟,徒步走上一兩公里去山上撿柴火,或去地裏翻土除草。那個時候,我們都會很開心,因為像盪鞦韆一樣,晃晃悠悠不會摔,而且外面還有我們好奇的世界。
到了秋收季節,基本上我們都會在地裏一呆就呆個一整天。外公他們當初分的地在靠山腳的地方,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為了不浪費時間,他都會直接一擔子把小孩和食物都帶上。
晨曦出發,到地裏的時候太陽已經擦着天際升起。先把幾個昏昏欲睡的小孩一一放好在陰涼的田溝裏,他才開始忙碌。家裏工作的工作,讀書的讀書,只有他一個人能出來種地。秋老虎猛烈地發着熱,刺眼的光在他的臉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跡,但他好像不受影響一般,高大的身影快速地在田地裏移動。
我們醒來之後,為了怕我們亂跑,他會把洗乾淨的籃子放在白色的化肥袋子上,然後讓我們呆在裏面玩。那個年代沒有玩具,為了讓我們在田裏乖乖呆上一天,他那雙巧手會用草編織很多螞蚱、小鳥、飛機給我們打發時間。
餓了,他會拿出放涼的地瓜給我們吃;渴了,他會拿出大塑料桶裝的涼白開給我們喝。那時候,他就這樣看着竹筐裏的我們,陪我們吃飯,陪我們睡覺,陪着我們慢慢長大。
在我8歲的時候,我的父親回來了,母親便準備帶我們回家。但是那時候對我來説,家就是有外公的地方,外公家就是我家。所以要離開的時候,我抱着他的腿死命地哭就是不走,而他那麼堅強的一個人,竟也抱着我和哥哥,流下了兩行清淚。
回到家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還會在睡醒後找不到他而偷偷哭泣,但哭着哭着,時間這個小偷就慢慢把我們這些珍貴的感情都藏起來了。習慣了沒有他的日子之後,我們每天上學放學,似乎絲毫沒有受到影響。而他呢?舅舅打電話過來,聽説是想我們都想病了。
再回到外公家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以後了。一下車我和哥哥就飛奔進屋找他,看到他病怏怏地躺在車上,沒有一點力氣,我們都不敢吵他。脱掉鞋子爬上半人高的牀,躺在他身邊陪着他説話。沒想到第二天的時候,他就能起來做飯了,還精神很好。當時不懂得什麼叫心病還需心藥醫,看他好了,母親也放心了,呆了兩天實在是想念家裏的電視,我就催着母親回家了。
漸漸的,孩子大了,心也大了,我們已經不是那個需要外公抱在手裏,裝在竹筐裏帶在身邊的小孩了。有了新朋友、新玩具之後,我們回外公家的次數就屈指可數了。
一直到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母親擔心我四處亂跑,把我又送到了外公家。那個時候舅舅們都已經賺錢了出息了,個個都想讓老人在家享清福,所以不讓他去地裏了。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年輕時勞碌過度,現在兩腳靜脈曲張嚴重,已經影響到了平時的日常行動了。
於是我和弟弟就天天陪着外公在家吹風扇吃西瓜,各種搞怪逗他笑。老人家是非常容易滿足的,喜歡的小輩在跟前經常陪着他,他就能笑逐顏開了。就在我們都以為日子會越來越好,幸福會源遠流長的時候,外公的腳疾嚴重到最終還是把他送去了醫院。
還記得外公做手術那天,雨下得非常大,我和弟弟蹲坐在門口望眼欲穿,等着那個天天陪我們玩的老人回來,但最後等到的只有母親。我看着大家憂心忡忡的樣子,一句話都不敢問,只知道外公過幾天就回來了,然後開始天天掰着手指數日子。
幾天後,外公真的回來了,不過回來以後他已經認不得我了。聽母親説,手術的時候,實習醫生用麻藥過量,外公醒來後就痴呆了。我哭着站在他面前叫他,但他都只是嘴角一咧,對着我傻笑。他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更不會再喊着我的名字和我説話了。
也是從那天起,每次只要去外公家,他都是坐在大廳裏看電視,無論誰和他打招呼,他都只會咧嘴笑。
曾經那個高大強壯的男人,現在每天坐在一個塑料凳上,背彎彎地馱着,兩眼無神地看着前方,無知無覺地活着。
每次看到這一幕,我都會在心裏默默流着淚。
歲月對誰都不曾心軟過,我們慢慢長大的同時,就有人在慢慢地老去。曾經我以為無所不能的人,現在連吃飯都需要別人幫忙,他像是回到嬰兒期一般,一切生活都需要別人照料,不知道什麼是酸,什麼是苦。直到他歸於塵土,他才算真正解脱。
那是一個寒冷的聖誕節,我剛升初二,中午時分,正和約好的朋友在路上逛街,突然中途就接到母親泣不成聲的電話。
他走了,以自我了結的方式,走得無人知曉。
一時無法接受的我,在大街上哭得不省人事。再醒來的時候,已經被同學送回家了。與在家等我的父親匆匆趕到的時候,曾經空曠的院落此時已經落滿白紗。
我站在門口,腳步像是灌了鉛一般,沉重得踏不出半步。屋內,痛徹心扉的哭聲,源源不斷地飄進我的耳朵,我死死地壓抑住那股痛到骨子裏的感覺,慢慢地,從門外挪到了他的牀邊,在看到他平靜的面容後,才開始痛哭失聲。
他出殯的那天,原本晴空萬里的天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很多人對我説,你外公是好人,他走了,連天都哭了。
我回頭看了看,來送殯的人羣浩浩蕩蕩,已經排了很長的隊伍,而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濕潤的。
後來,一切都慢慢塵埃落定了,大夥的難過也緩和了不少。七日忌的時候,我偷聽到大人們在閒聊他,外婆説她去神棍那裏算過了,説外公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歷劫的,現在天上覺得他時候到了,得迴天堂了。
也許在平時聽到這種封建迷信的話我會嗤之以鼻,但那次,這個説法卻讓我深信不疑。
現在,除了每年清明的時候,我會去他墓碑前看看他,已經很少再想起他了,但是他的音容形象好像永遠刻在我腦海一樣,不會忘懷。
紙飛機,飛啊飛,飛到天邊捧回個大棒槌……
自《故事林》雜誌
2020年07月下半月刊
原標題:在紙飛機升起時,想起你
作者:山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