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安寧病房
陪老伴走完最後
最寬慰的是，他這段時間沒吃苦頭
三居室的房間裏，83歲的唐奶奶把電視聲音開到最大。“我不大看，就是覺得這樣家裏顯得不那麼冷清。”
這是老伴吳爺爺離開的第20天。她好像已經適應了獨居生活，又好似沒有完全適應。
今年年初，88歲的吳爺爺被查出直腸癌。7月，她陪老伴一起住進了浙江醫院醫療照護病房（西湖區中西醫結合醫院、三墩鎮社區衞生服務中心），接受安寧療護。
“他年輕時就怕生病，怕痛，我不想他走得太痛苦。”説自己已經沒那麼難過的唐奶奶紅了眼睛，“我最安心的是他最後這段時間沒吃苦頭，而且我一直陪在他身邊。”
他説倒就倒了
這幾天，唐奶奶在一點一點重新整理這個家，電視聲音就是她幹活時的背景音。“今年是我們結婚61週年，已經是鑽石婚了。他身體一向很好，誰能想到，説倒就倒了呢。”
今年年三十，吳爺爺突發腹痛，到醫院檢查，發現是直腸癌，晚期。
確診的時候，正是新冠疫情最嚴重之時。“當時手術、住院陪護都不大方便。我們就暫時回來了。”唐奶奶説。
四五月時，吳爺爺胃脹頻率增加，開始腹痛，有時一天要痛三四次。“他都是晚上十一二點痛，我通宵給他用艾灸緩解疼痛。”子女們看父親的情況變嚴重，又怕這樣下去唐奶奶吃不消，很擔心。
最瞭解老伴的她，做了個決定
相濡以沫一輩子，唐奶奶比誰都瞭解老伴兒：他年輕時，參加過抗美援朝，在空軍做機械師，身體素質一向好；但他又特別怕生病、怕去醫院，也怕痛。
除此之外，他特別依賴她。“我出差，還沒到地方，他都會打兩三個電話過來；有時我出去辦事，11點還沒回家，他電話保準過來。”
如果現在送老伴去做手術，那勢必意味着是個漫長又痛苦的歷程。“身上插各種管，放化療後會噁心、嘔吐、厭食，他肯定撐不住。”另外，吳爺爺一旦住院治療，唐奶奶未必能每天都陪伴他左右，“如果我不在他身邊，他絕對不行。”
考慮到老伴的病情已是晚期，唐奶奶和孩子們商量後，做出一個決定：放棄手術，安寧療護。
她説：你堅持住，中秋節我們回家
7月8日，唐奶奶陪老伴住進了浙江醫院醫療照護病房，她的牀位緊挨着他。那個時候，吳爺爺幾乎不能進食，每天只能掛營養液。
“他會腹脹、腹痛，腸梗阻後大便解不出，我們都會及時進行症狀控制，專業疼痛管理。” 浙江醫院醫療照護病房護士長項巧珍説。
不痛，對吳爺爺來説，已是最大的解脱。長久卧牀後，護工每天給他擦洗身體，防止長褥瘡。唐奶奶會幫着給他擦臉、擦嘴巴、點眼藥、清理口腔……
一開始，吳爺爺情緒低落，他對老伴説：“我可能出不去了。”項巧珍囑咐唐奶奶：我們要給他一點小目標和期待。於是唐奶奶時不時對他説：你要堅持住，中秋節咱們回家過。
項巧珍還讓唐奶奶把家裏的照片帶到醫院，放在吳爺爺的牀頭。唐奶奶挑了兩張兩人年輕時的照片：都穿着軍裝。他英武帥氣，她拖着兩根麻花辮，明眸善睞。“我們倆都是部隊出身，參加過抗美援朝，我還渡過了鴨綠江。這是我18歲時拍的照片，每個人的18歲都很漂亮啊。”唐奶奶忍不住感嘆。她説這話的時候，吳爺爺盯着照片，眼睛一眨不眨。
因為有了念想，中秋節前，吳爺爺一直唸叨着要回家。小長假一到，老兩口就回家住了5天。
“他老家是開化的嘛，回家就説想吃開化清水魚。我説：你現在不能吃。他説：那我就喝湯吧。最後湯也沒喝，中秋節當天，就喝了一小杯可樂。一家人團圓、碰杯。這樣，他已經很開心了。”
他一件件交代事情，像是一種告別
再回到醫院，吳爺爺的精神好了許多。他開始陸陸續續向小輩交待事情：囑咐做生意的侄子要好好經營，照顧好父母；囑託女兒照顧好媽媽。以前，他很少和小輩們聊這些家長裏短。這更像是他的一種告別。
剛住院的時候，吳爺爺對唐奶奶説，他想回趟蘭溪，那是他工作20多年的地方，他要請老朋友們吃頓飯。
去年，兩人結婚60週年，他們本想慶祝下，順便和老朋友們聚聚，但因為各種事擱置了，這讓吳爺爺一直惦記着。“他數着指頭 ，哪家有幾口人，都清清楚楚，共點了19家，還説，要擺兩桌才夠。”
再之後，吳爺爺不再提請客的事，他對外孫説：“你開車帶着我到蘭溪轉一圈就可以，我不下車，誰家也不去了。”只是，這個心願也沒能完成。
“他的體力不行了。”唐奶奶知道遲早會有那麼一天，但她內心深處又總想着：他後面幾天可能會再好一點呢。但吳爺爺的身體在一天天衰減，他終日閉着眼，像是總在沉睡。
有很多次，唐奶奶靠近老伴，想和他説説心裏話，“他耳朵不好用，要很大聲喊，才能聽到。”但在醫院裏，她不好意思。
最後的時光，他沒吃苦
中秋假期後，項巧珍對唐奶奶説：你告訴爺爺，抗美援朝紀念章快下來了，讓他一定要等着。
這個消息成了吳爺爺新的精神支柱。
10月25日中午，區裏來電話説下午兩三點會送紀念章過來。接電話的唐奶奶看到老伴突然睜開眼，再也不肯睡，一直堅持到紀念章送到他手上。“區裏的同志剛走出病房門，他就閉眼，睡了。”
收到紀念章的第二天，10月26日中午，吳爺爺走了。“那天早上，醫生查房時，他一切指標都是好的，氧飽和、血壓都正常。快到中午時，我們發現他嘴唇變白了……”
唐奶奶愣了幾秒，“我一直覺得人走是一個緩慢的過程，生命一點點消失。可他走得這麼突然，斷崖一樣……”她總説自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又一直希望，這一天遲一點，再遲一點。
送走老伴後，唐奶奶給醫院送去了一面錦旗，上面寫着：用真情慰藉心靈，讓生命彰顯尊嚴。
“他走得很安詳，沒有吃苦。”這是最慰藉她的。還有就是，他們一輩子沒有分開過，生命的最後一段路，她依舊能陪着他。
唐奶奶唯一的遺憾是，最終沒有把心裏話説給老伴聽，“我就想説：我們結婚61年了啊，61年啊，我挺幸福的。”
坐在偌大的客廳裏，説完這句話的唐奶奶，哽咽到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