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綃剪公案:為財將客人脖子咬斷,小婦人終因受刑不過,卻把孃家匪窩給坑了
杭州府海寧縣,有個姓李的半瞎,會摸骨,會算卦。
六歲時因眼上出痘,家裏條件不好,醫治也不及時,自此壞了眼睛。但他可不是全盲,隱約能看見些個光。
李半瞎幼年可憐,後來有人授他卜課之業,成年後搬到了嘉興城裏居住,開了個卜卦的小店,就在自家門前。起個號,叫做李心所。這個半瞎雖然眼睛看不清,但他會抹骨牌,經常出沒賭坊,正常人都不見得能贏得了他。
半瞎三十來歲的時候,身邊也攢下二三十兩銀子,託人介紹,娶了個二婚的女人,鄒氏為妻。家中還僱了個小使,叫做阿隆,一家三口靠他給人算卦摸骨,度日無憂。
鄒氏是個刁鑽惡薄的女人,凡有人來挑釁,兩口子定要罵得他啞口無言。有那麼個賣菜的小販,挑個擔子到他家門外,叫賣了一聲“瞎毒”,他二人追着就打。也正因如此,來找半瞎的問客是日益減少,生活也只能將就。
平湖縣有個叫魏玉甫的人,家裏有個病妻江氏,還有個四歲的兒子,叫做官壽。妻兒仗着玉甫收販小布為生,日子過得緊湊。思來想去,他生了個刁鑽的法子,到嘉興府裏告狀,目的是要詐惡財主些錢。
一日,五更天時分,玉甫胡亂吃了些飯,摸黑出了門,趕奔嘉興府去。一路上心裏不停嘀咕:也不知道這事兒能不能成。
差不多中午前後,傅玉甫來到了城裏,走在街道當中,遠遠瞧見前面有個招牌,上面寫着:李心所,卜易如見。旁邊還寫了兩行小字:致誠燒送禍福,酬還神願。
玉甫走到門前,往裏一看,收拾得還怪有模樣,嫋嫋香煙,生生神像。竹椅數張,擺得是整整齊齊。牌位上供着文王和孔子二位。
玉甫站在門口往裏瞧,腳下就跟生了釘子一般,往前走不動了。心下思量:“我且問個卦來,看那事兒稱我心否。”一腳跨了進來,叫聲“先生請了”,便就在二位聖人牌位前禱告一番,作了揖,轉身把課筒捧來,遞給側面的半瞎。
半瞎問了他的姓氏,嘴裏“天靈靈、地靈靈”唸叨了小半個時辰,把課筒搖了三下,往桌上一擲。半瞎打手一摸,説道:“這乃是個‘澤水困’卦,不知足下有何問的?”
玉甫道:“要求主大財,不知落空否,先生從直斷來。”
半瞎道:“此卦上妙。卦名為困,求財者不消勞力,困在家裏,自有人來送。且又六爻亂動,乃是錢財旺相,亂滾進門之兆。”
魏玉甫那裏曉得易象的道理,只是聽了半瞎一派胡言之後,心裏樂開了花兒。他這兒趕緊從懷裏摸出一包銀子,撮了七八分遞給先生,叫了聲有勞,低頭便走。從半瞎這兒出來,還暗想道:“菩薩保祐,若得了銀子,定當以豬羊還願!”
卻説半瞎接過魏玉甫的銀子,等他出門後,用手一捏,知道是些好銀。連忙叫道:“阿隆,阿隆,快些去趕那起課的轉來,先生還有話説。”
阿隆諾了一聲,一口氣追出去十來家門面,拉住魏玉甫的衣袖,説道:“先生請阿爹轉去,還有要緊話説。”玉甫心生歡喜,隨他轉來。
這二位回到店內,半瞎説道:“你方才此課,有十二分財喜,小弟心中慶賀。只是今日得遇財星,索性替你細細一決,不要相金,若日後應驗,再來重謝不遲。”
這魏玉甫也是被痴想所蔽,竟真把自個兒當成了財主,馬上把手伸過去,讓先生替自己摸上一摸。半瞎道:“此處起課人來往不絕,足下隨我去後面小軒,可以細講。”
阿隆早把側門給開了,倆人一前一後入內,那鄒氏便叫阿隆把大門給掩上,再把招牌給除了,今日也就不再接客了。
半瞎帶着玉甫入內室坐定,兩人面面相對。半瞎道:“藉手摸摸。”摸罷道了一聲好,又轉身來摸背脊,腰骨。只摸得腰間有個小兜,裏面果然還有銀子。
這半瞎也是狠毒,一手扶着他的後腦,一手按着腹部,把他的喉嚨露在外面,將頭一側,用盡全力咬了上去。鄒氏從他身後閃出來,把雙手反綁了起來。
哪知這半瞎咬得太重,把一大塊兒咬了下來,吐在地上。可憐玉甫喉間鮮血如潮般噴出,手腳亂顫,不能出聲。少頃,玉甫再也不動彈了。
兩口子見人已經沒了氣,把他身上的財物取下來,叫阿隆到後園刨坑,三人亂忙了約兩個多時辰,才算把玉甫的屍首埋好。事畢,三人笑做一團,全然沒有一絲驚懼。晚間一家三口滿懷歡喜喝酒吃肉,次日依舊開門營業。
卻説那魏玉甫倒是被他們害了,家裏還有可憐的妻兒呢。妻子臨盆時得了癱病,能吃不能動。兒子才四歲,什麼事兒都不懂。
江氏知道丈夫出門掙錢去了,但她可不知道掙的是哪一門子錢,時時在家盼望,嘴上念道:“如何出門許多日子,也不見個信回來?”
倒是有個老街坊,七十多歲,叫做老蘇,經常來幫着帶孩子。這老蘇年歲大了,叫他去打探消息,幾天下來也沒個下落。家中原本還留了些小布,老蘇幫着拿去賣了換錢,還勉強能對付幾日。
魏玉甫昔年曾交下個結義的弟兄,同樣是做些個販布的小生意,姓傅,人喚傅四官。
傅四官今日也收了些小布,拿了一半進到嘉興城去賣。往來兩日,東走西走,賣了六七匹。這一日,傅四官也來到了半瞎門前叫賣,只見一個喬勢的婦人,叫了聲:“拿布來看。”傅四官這就走進了課店內。
這婦人把布拿來看了又看,從其中挑了兩個,問價。傅四官要一兩五錢銀子,婦人還價一兩二錢。傅四官道:“且看您的銀子成色,若是紋銀,情願少些。”
婦人轉身進去,把銀子稱好遞上,説道:“都是紋銀。”
傅四官拿銀子一看,暗暗吃了一驚。心説:“這一小錠紋銀,乃是周歪頭還魏玉甫的布錢。半月前,我經手稱過。”仔細再認一遍,確實不差。
這傅四官同魏玉甫的關係非常,玉甫半月多不見回家,前後兩天逢人便問,也都説不曾見到。再去府衙打聽,也不見他曾去告狀。當下又見這銀子在此處,其中必有原故。
又過了兩天,傅四官把帶出來的布都賣了出去,着急忙慌趕回平湖,也不往自家去,先到魏玉甫家問江氏道:“魏大哥多日不歸,我去府裏打聽,不曾聽他去告狀,又不曾到歇家。只是在一課店內見了他的銀子,這銀子我是我前日所稱,事有蹊蹺,我也不敢將這銀子用去收貨。如今不見哥哥蹤跡,就將這銀子拿到縣裏去告發,問那起課的,銀何來頭。”
江氏咽咽道:“説得有理。只是兒小我病,沒人到縣裏做事,如何是好?”
傅四官道:“我做幹證,叫老蘇抱了官壽,將銀子首狀一併遞上,做個指實。”
説罷,傅四官忙到紙店買了紙來,草草寫下了狀子。又跟江氏説道:“明日清早,我並着老蘇,抱了官壽一同去告。”次日,兩個大人抱着官壽,拿上銀子和狀子,一齊來到了平湖縣衙。
那平湖縣尹年紀三十來歲,廣東瓊州府人,進士出身,姓沈名瑤章,為官清廉。衙役雖有私心,但因懼怕沈縣尹官威,全如小鬼見了鍾馗一般,不敢作弊。
是日升堂,傅四官把狀子遞上等判,三人就挨在眾人叢裏翹首以盼。只見縣尹落座,案前擺着七八十張狀紙,將呈狀一一擺開細看。看了三十多張,通是大筆一勾。唯獨看到魏官壽這張,在上面批了個“準緝”二字。
半晌一過,縣尹唱名,叫到魏官壽時,老蘇抱着官壽,並傅四官上堂受問,三人皆是一副驚惶可憐之狀。
縣尹問道:“這銀子從何處而來?”傅四官把個事情從頭到尾説了一遍。
縣尹喚了甲首曹升上前,説道:“只有曹升老實本分。你去喚那府城裏起課的李心所,只説明日下午我有事問他,閒話萬不可説,亦不要吃他酒食。”曹升領了籤,叩頭去了。
次日五更,曹升來到了李家門前,把籤拿出來遞上。半瞎拿手一摸,臉上不見一絲驚恐,問道:“叫我為着何事?”
曹升説:“我不知,沈公或要你起課。”
半瞎道:“老牌,你曉得老爺衙裏,有人口不安的麼?”
曹升道:“我不曉得,先生自去問我家老爺罷。”半瞎果然邀他吃酒。
曹升聽了縣尹的話,不敢吃他酒肉,只是催促。半瞎轉身入後室,帶了幾兩銀子,對妻子道:“我去去就來。”兩人出門,徑直來到了平湖縣衙。
這時候縣尹正在私衙坐着,見曹升回來,便問道:“可曾帶來麼?”曹升點頭稱是,然後讓衙役把半瞎帶進了私衙。
縣尹怒斥道:“李心所,你是個半瞎,卻幹得好事!可憐那個小小呱子。”
半瞎吃驚道:“老爺喲,這小使原是個做賊的,與我何干?況時日久矣,老爺問他做甚麼?”
“這樣小小一個呱子,會做甚麼賊?”
“老爺喲,他偷了家主銀子首飾,原不是好人,故此小的斷送了他。”
“你怎麼斷送他的?”
“去年四月,這小賊偷了許多物事,寄在小的家裏,落後來討。小的妻子騙他進門,一頓孤拐打倒,將纖索緝死的。”
“那小使是誰家的人,姓甚名何?”
“小使叫做烏三,是徐郎中馱箱的。”
“屍首在那裏?”
“後天井內。”
縣尹大怒道:“來呀,將他夾起來!”左右得令,一通夾棍夾得他是魂飛魄散,哭爹喊娘。打從孃胎裏出來,也不曾嘗過這種滋味呀。
反倒是縣尹不惱不躁,又問他:“那魏客人的銀子,你用得好,如今到了我這裏,還我這個人來!”
“老爺,魏客人屍首同烏三埋在一處了。”
“你個歹毒狼子,謀財殺命,視王法於不顧。始末從頭直説,饒你今日打死。”
半瞎又將往事原原本本説了一遍,氣得縣尹立起身子就要踹他。而後又説:“這個等惡人,無有半點人心!再重打四十大板。”
四十大板打得半瞎是痛哭無聲,在地下亂滾。縣尹令人把他拖出收監,叫曹升進來吩咐道:“明日你再去他家,將他妻子鄒氏並阿隆一同帶上公堂定罪。”曹升領籤,縣尹退堂去了。
次日,曹升又是起了個五更,來到半瞎家叫門:“有人麼?”
那鄒氏嘻嘻地笑道:“老牌,我主家幾時回來?”
“未得回來哩!老爺叫你同阿隆一齊到縣去。”
鄒氏還要施舊伎倆,曹差把籤拿出來道:“縣裏大爺叫你二人,有心事話説。再遲不得,遲了帶累我們不便。”鄒氏見他説得緊,簡單收拾了些銅錢,跟着去了。
曹差到私衙傳稟道:“李心所妻子、阿隆帶到。”
縣尹把他二人傳來問話。半瞎這會兒已經在堂上了,整個人似狗一般扒在地上,渾身上下都是血。鄒氏一見他是這等模樣,料想凶多吉少,大概是事情敗露了,可又不知到底是哪一樁案子,只能跪在一邊抹眼淚。
縣尹發問:“堂下婦人,你是哪家嫁來的?”
婦人剛要作答,眼睛往邊上一斜,看見了傅四官,也記得他是個賣布的。心頭一觸:難道是這廝賣得賊了,告賣價不登哩?這邊還得趕緊回道:“小婦人鄒氏,前夫死了,嫁到李家的。”
縣尹也不含糊,直説:“你主謀害命,快快招來。現有銀子為證!”
鄒氏全然不知該如何還口,嘴裏含糊不清,縣尹叫左右把拶刑給她套上,兩邊一拉,便聽得她又哭又叫,説道:“不是小婦人主謀,是父親從小兒教的。”
縣尹道:“胡講!”拶刑又收了收。
鄒氏又説:“不是小婦人主意,是舅舅教的。”
縣尹怒道:“你家謀財殺人,埋在家裏,將親戚亂扳,是何話説?”
“老爺喲,我家父親舅舅,不知謀了多少財,殺了多少命。小婦人這便告發了,求老爺放了我罷!”
“你父親是誰?”
“小婦人的父親是鄒短胡,做了二十多年強盜。舅舅叫做尤保關,也是頭兒,他兩個常常謀財害命。求老爺放了拶子,待小婦人細細稟告。”
那半瞎想攔也攔不住,只能暗暗罵道:“你這婆娘,便少説兩句,如何把根腳直傾!”
縣尹道:“鬆了拶。你且説來,慢説個謊,登時打死你!”
“小婦人直説,只要老爺饒打。”
她這邊説,縣尹令人在一邊記錄。原來這個鄒短胡是她父親,五十八歲年紀,家住鄉壁北里柵,是個大盜,籠絡了二十多人,專害一些個外來的過客。今年不濟,只害了十六個,以前害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她的舅舅尤保關,並着下面十來個表兄弟,也是專做這種勾當。
待鄒氏把人數都點齊了,這邊也寫完了。縣尹又問道:“你如何記得這些人名?”
鄒氏道:“小婦人自小在家,常與他們見面,各自都有本事,記了再不曾忘。”
縣尹又問阿隆:“那魏客人如何謀死的?”
阿隆道:“我只管門,不知怎樣死的。掘地埋人,倒是我幫的。”
記完之後,縣尹叫人把鄒氏也給打了四十板,暫且押下,等上文下來再處置。又差人把半瞎傢俬全數抄了,所得財物盡歸了魏官壽。
次日,曹升帶上苦主魏官壽、傅四官等人,一同到李家把屍體給掘了出來。傅四官見着義兄屍首放聲大哭,買棺殯殮,祭奠燒錢自不必説。
傅四官為友雪冤,得了嘉獎。倒是李半瞎和鄒氏,都未免問了大刑。阿隆年小不懂國法,受人支配害命,發配到了邊境為奴。
烏三的屍體也被掘了出來,衙役把徐郎中叫來收了回去。鄒氏所供的一眾賊盜,縣尹也用計把他們一干人照單拿了,挨個一問,果然如鄒氏所言不差。最終這數十人一併被推上了斷頭台,全都給被害的人賠了命。
後言所説:江氏兩年後病死,傅四官把魏官壽帶回自家當親兒子養着。巧的是,傅四官婚後也沒落下個一兒半女,魏官壽倒是給他兩口子養了老送了終。
所謂:舉頭三尺有神明。不怕你行善,就怕你行惡。善惡到頭終有報,惡人自有善人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