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錦旗

圖為湖北鄖西風光。
影像中國

一

2020年9月9日一大早，湖北鄖西縣第三中學大鐵門外，站着一男一女兩位老人。他們衣着整齊、乾淨，一看就知道來時經過了精心打扮。但粗糲的手和曬黑的膚色，依然散發着農人的泥土氣息。

他們是觀音鎮火麥溝村的一對老夫婦，男的叫黃任樹，女的叫任永枝。

任永枝張望了一會，突然指着食堂一樓門口，驚喜地搖搡黃任樹説：“看到了，我看到了!”黃任樹也看到了要找的人，伸長脖頸大聲喚：“周老師!周老師!”洪亮的聲音，在寂靜的校園裏顯得很突兀。一位門衞忙上前説：“在上課，不要大聲喊!”黃任樹縮回頭對任永枝説：“我們還説帶一套響器來呢，喊都不能喊噢。”

門衞問：“你們要找誰？”

見有問話，老兩口不約而同道：“周其宏老師!”

“你們是他什麼人，找他有什麼事？”

黃任樹欣欣然回答：“我們是周其宏老師的扶貧包聯户。”

這時候，周其宏正好看到了他們，一路小跑過來，一邊去拉他倆的手，一邊親切地問怎麼來學校了。這時，黃任樹像變魔術一樣，從身後突然拿出一面裹卷着的錦旗。

眼前這一幕，周其宏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黃任樹握住他的手説：“周老師，明天就是教師節了，我和老伴兒忙了好幾天，給你做了一面錦旗。”

老伴兒任永枝在旁補充：“事先沒聯繫你，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周其宏在他們的解釋中反應過來了，在忙不迭的“不該、不該”聲中，把他們迎進了辦公室。

二

在縣裏的“包聯幫扶”中，鄖西縣第三中學負責觀音鎮的部分村，周其宏老師則成了黃任樹夫婦的扶貧包聯幹部，負責向他們傳達黨的扶貧政策，做好上傳下達，落實幫扶任務。周其宏與黃任樹夫婦第一次見面，是在2017年農曆九月十六下午。那日黃任樹家烤高粱酒，周其宏來到他家門前時，狹窄的土場子上已經堆滿了冒着熱氣的酒糟子，像一個個隆起的山丘，熱霧繚繞，香氣氤氲。周其宏上前推開虛掩的門：“老黃!我是……”

話沒説完，迎面就襲來一股特別嗆人的氣味，眼前的情景讓周其宏吃了一驚：一個火塘裏燃着餘火，火塘邊歪倒着兩個老人。男人在火塘的左邊，棉襖的衣襬正冒着煙；女人在火塘右邊，左腳上的靴子底都烤化了。周其宏又喊又推，兩人半醒半睡。周其宏趕快滅了他們身上的火，來不及細看傷情，就飛快地把他們背上車，送往鎮衞生所。

剛到衞生所，黃任樹醒了。看到燒個大洞的襖子，看到老伴兒似睡非睡，左腳光着，腳後跟處冒出個大燙泡，他似乎什麼都明白了。他看着老伴兒，嘴裏抱怨着：“硬説酒尾子潑掉糟蹋了，這下好，喝吧，人都暈了，差點兒把房子都點着了。”説罷，對面前的周其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這時，任永枝也悠悠睜開了眼，周其宏這才得以繼續他未完成的“自我介紹”，並把剛才的經歷完完整整地跟他們描述了一遍。黃任樹夫婦一邊聽，一邊為自己險些釀成大禍而後悔不已，對這位素昧平生的救命恩人千恩萬謝。

黃任樹悄悄地問了藥費，數字並不大，但臉色還是後悔得有些發青。周其宏不失時機地提醒醫生，説老兩口是農村低保對象，醫藥費明天他帶卡來結。周其宏的體貼讓黃任樹更加感激，執意要送一罈酒給周其宏。

把黃任樹夫婦送回家，周其宏正準備返校，冷不防黃任樹把一罈酒放在車子正前方的路上。他的意思是：不拿走這壇酒，車甭想開走。

“老黃，別!我確實不喝酒。”任周其宏怎樣誠懇拒絕，黃任樹和那個酒罈子都一動不動地站在路正中。周其宏沒法把車開走，索性回屋。

火塘旁，周其宏又給黃任樹講了一遍扶貧政策，還幫他針對性地制定了產業增收項目。任永枝不知什麼時候也湊過來，仰着頭，豎起耳朵，聽得忘了腳上的痛。看得出來，兩個老人平時少有人陪着説話。周其宏暗下決心，今後有事沒事，都要多來陪老兩口聊聊天。

至於那罈子酒的去向，還得佩服周其宏機靈。那日聊到天將黑時，周其宏説：“老黃，你去把那壇酒放進後備箱吧，我得走了。”

黃任樹連聲道：“這才對，這才對!”抱起罈子正往車後走。誰知周其宏油門一踩，車子一溜煙跑了。

三

2018年夏天，雨特別多。火麥溝村的扶貧房還在緊張建設中。黃任樹的三間土房子安全隱患很大，他自己沒當回事，周其宏卻很擔心，生怕出現牆體倒塌、屋頂漏水、石板滑落。在周其宏強烈要求下，黃任樹總算定下日子，打算請工把檐溝疏通，把屋頂上的石板重新翻蓋。可就在那當口兒，黃任樹一家一件接一件遭遇了煩心事。

先是黃任樹養的豬得病了。周其宏也顧不上修房子的事了，迅速和鎮獸醫站工作人員一同上門。給豬打針，算得上是又累又髒的活計了，周其宏沒有袖手旁觀，他跟黃任樹學着，拽住豬耳朵把豬摁倒在地。可惜豬最終也沒能救過來，周其宏又馬不停蹄幫着黃任樹辦理賠付事宜。

賠付剛有眉目，老伴兒任永枝又犯起了眼疾。起初，黃任樹用一塊紗布包上草藥，把老伴兒的眼睛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周其宏覺得這樣處理有問題，堅持把她送到醫院去。到了醫院，醫生檢查後告知，這眼疾絕非輕症，必須住院治療。周其宏情急之下，直接對任永枝“下了命令”：“趕快安心治好眼睛，過幾天我來接你回家!”交代好這些，他又去找主治醫生溝通。直到黃昏時分，周其宏安頓好一干事宜，才擔心又不捨地和任永枝作別。

幸而送醫還算及時，幾天後，任永枝眼睛慢慢康復了。她第一個想見的不是老伴兒黃任樹，也不是遠在異地、自顧不暇的一雙兒女，而是讓她恢復光明的周其宏!而周其宏也正好開着車來接她出院。看周其宏，一手撐着遮陽傘，一手攙扶着任永枝；再看任永枝，一手提着出院的藥品，一手提着慰問的水果。這情景好像是一個兒子在接出院的母親回家。

解決掉一個個棘手的問題後，周其宏的心思又回到了那三間讓他坐立難安的土房子上。黃任樹請勞力修整房屋那天，周其宏親自坐鎮。在確保安全後，他才安心離開。

看着周其宏把煩心事一件一件擺平，任永枝心裏感慨難言。她拉住周其宏的手，默默地看着他，眼中微微泛起了淚光……

四

2019年，農曆臘月初的一天，周其宏同往年一樣，上門做越冬查訪工作。

黃任樹夫婦有個習慣，就是你問缺啥，他們就答有啥。周其宏不信，親自查點：先讓擺出冬衣、鞋帽，周其宏揀出那些早就穿不下的破舊衣服，給扔掉了。然後從行李裏翻出些個衣服，説是自家半新不舊的，洗淨消毒過，送給他們。接着查點糧食儲存，一一購置，滿囤滿倉!油鹽茶飲、蔬菜以及調味品這些，周其宏也不忽略。他想着，現在農民的生活不僅是吃飽，而應是吃好。檢查罷這些，他還問了取暖炭火情況，排查了用電線路的安全隱患，特別叮囑電熱毯要在上牀前燒熱，上牀以後拔掉電源；強調新樓房裏烤炭火要開着窗户，防止一氧化碳中毒……事無鉅細，他都要過問。

一切安排妥帖後，他們在年尾歲末依依不捨地道別，並互相預祝了春節快樂!

2020年新春，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打亂了人們生活的節奏。“老黃一家的生活會不會遇到問題？”周其宏有點擔心了。他知道黃任樹是一個報喜不報憂的人。農曆二月快過完了，每次電話詢問，他們總是回覆“沒問題”。米麪也許真沒問題，可油鹽、蔬菜、常用藥品，尤其是口罩，這些真的沒問題嗎？這着實讓周其宏每天都坐卧不寧。他三天兩頭打電話，不僅僅是詢問、關切，更是“遙控指揮”，幫老兩口解決眼前的各種難題。

疫情得到基本控制、縣鎮道路基本恢復交通那天，周其宏第一時間發動車子，帶着米麪、油鹽、藥品、口罩朝黃任樹家飛馳而去……

五

冬去春來，春去夏來。眼看着村裏、鎮裏的生活逐漸恢復常態，周其宏懸了半年的心也慢慢放了下來。老兩口的日子過得平順，周其宏沒想到，這一天老兩口會突然出現在他的單位。

周其宏把黃任樹夫婦迎進辦公室後，一邊寒暄，一邊忙着給他們沏茶。黃任樹無心喝茶，也無心寒暄，他的眼睛一直在辦公室的四面牆上掃來掃去，最後鎖定一個釘有釘子的地方。他和周其宏商量説：“錦旗就掛這兒吧!”

唰的一聲，卷裹着的錦旗在周其宏眼前展開了!錦旗是平絨的，深紅色。錦旗上繡着：“關心貧困户想我吃穿居處改善，聊些家常話幫我增收致富擴路。”

一般説來，錦旗的語言是有講究的，不僅要凝練，若是偶句，還得講究對仗工巧。而眼前的這副“對聯”，算得上是罕見的錦旗語言了。但是，這也可以説是最質樸、最真切的語言，它是周其宏幾年扶貧工作點點滴滴的具體寫照，一樁樁、一件件歷歷在目；更是農民主考官給出的成績單，是黃任樹夫婦腦海閃回不盡的一個又一個温暖瞬間。

周其宏凝視着牆上的錦旗，心裏有説不出的幸福和激動。但他還是連連擺手，説這一切都要感謝我們黨的好政策，這面錦旗他個人受之有愧。黃任樹聽了一聲爽朗大笑，幽默風趣地回答道：“那我再做一面錦旗，送到北京去!”又指指牆壁上的錦旗：“但這面，當然還是你的囉!”周其宏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聊了一個多小時，黃任樹夫婦準備告別回家，任永枝卻好像還有話要説。她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現在大家日子越過越好了，我跟老黃也不是貧困户了，周老師你還會不會來我們家啊？”説着，眼圈就有些紅了。

周其宏趕忙寬慰她：“我不是告訴你們了嘛，脱貧不脱鈎，脱貧不脱政策，脱貧不脱聯繫!我們要一直當親人走。”

任永枝破涕為笑，黃任樹也發出了爽朗的笑聲，説：“我們一起合個影吧!”

錦旗下，三個人笑得正燦爛!

《 人民日報 》( 2021年01月20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