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章丘站
一
章丘站佇立在一個被濟南章丘區當地人叫做明水的小鎮上,它像其他所有的火車站一樣,每日看着來自全國各地的人步履匆匆穿梭於城市和鄉鎮之間,無論多少人來到這裏,抑或離開這裏,它都巍然不動,經過十四年的風吹雨打彷彿未曾有過任何改變。我也出生在這座叫做明水的小鎮上,記得兒時章丘站還不曾存在,確切的説,那時候的它叫明水站。要是用父親的話來説是停止通車運營的廢掉的明水站。記得一次父親喝多了酒直接在飯桌上跟他的生意夥伴破口大罵:“這熊地方真是太不爭氣咧,連個破火車站都建不起來!”
打我記事起父親就做着煤炭生意,他也經常在章丘和青島兩地之間出差。每次父親去青島都會離家幾天之久,而兒時我最期盼的也就是父親去青島出差,因為每次他回來的時候都會從青島百盛商場的超市裏買一兜我最愛吃的零食。我還在父親公司門頭黑黢黢的煤炭堆裏漫不經意地玩耍着,他則靜悄悄地盤下了當地新興商場裏的若干店鋪,後來忽地一天,他告訴我和媽媽要搬家了,因為他全款買了一套新的房子。我在同學的豔羨之中搬進了那棟帶有電梯和霓虹影視牆、紅木裝潢的家。起初我並不太瞭解這些意味着什麼,我只知道自從搬家後他便工作很忙,甚至忙到無暇顧及我。他很少在家裏吃飯,回來的時候往往都是醉氣熏天,又或者是在洗手間裏吐到昏天黑地。他依然還是經常往返青島出差,依然還會從百盛買那兜我最愛吃的零食,只不過我卻越來越不稀罕了,不知是因為自己長大了,還是因為那裝着零食的塑料袋上都溢滿了酒味。
到二〇〇七年的時候章丘站終於投入運營,父親也不用再起一大早坐長途汽車先趕去濟南,再轉火車去往青島。讀中學後,我的成績一落千丈,就連班主任都説我不可能考得上高中了。記得那天父親從青島出差回來,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而我正好剛跟朋友們唱完KTV回到家裏,他身上餘留的酒氣和我身上沾染的煙味橫衝直撞,我便不敢再多説一句話。我躡手躡腳地脱掉剛買的阿迪達斯新款外套掛在玄關的衣架上,無意間注意到父親西服褲上的那條腰帶已經破舊不堪。就在我裝作什麼都沒發生想要悄悄溜回卧室的時候,他略微沙啞卻充滿關心的聲音傳來:“俺寶貝兒回來啦,抓緊洗洗睡吧,明天還得早起上學嘞!”
我忘記到底是從哪天起決定為了學業努力一把,但後來居上並非多麼容易的事。初三的一次模考我再次失利,承受不了失敗的我索性逃學去了章丘站。記得那一天我什麼都沒做,只是一個人坐在車站外一個鮮有人跡的小山丘上,看着一輛輛綠皮車駛來又離去,它們這般如此往復卻又樂此不疲,看着夕陽染紅了列車穿梭的那片遙遠的天空,我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麼會存在於這個世界,我是誰,來自哪兒,又將會去往什麼樣的地方。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口袋裏的諾基亞手機振動,父親的短信傳來:媛媛,就算考砸了也不要緊,爸爸只希望接下來不管是面對中考,還是面對你自己的人生,只要能夠盡力而為就好。
遠方,一輛駛來章丘站的綠皮車吱吱悠悠地剎住了腳。我晃得明白,不管我以前來自哪裏,日後又將去往何方,現在能夠活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上,已然非常幸運。
二
彷彿自從設立章丘站後,這座叫做明水的小鎮就繁華了起來。它的周邊建造了義烏小商品批發市場,後來又興起了燈火輝煌的台灣不夜城。於是,那一條條故鄉的道路越來越明朗,而我卻越來越迷失了方向。中考的時候,我出人意料的考入了四中,並且還是以第八十一名的成績進入了重點高中的重點班。然而,進入重點班後的生活並沒有那麼如意,我的成績在高手如雲的這裏根本不值一提,彷彿是我已經習慣了屈居於後。我像是一隻被捆綁在應試教育牢籠裏的鳥兒,越來越沉默,越來越無話可説。與此同時,父親也在我的沉默中越來越離家,直到一天我意外得知父母已經離婚。令我詫異的是,即便是離婚,他們也未曾正式通知過我,彷彿一切與我不曾相關,我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於是,就連父親離開我的那一天也不曾跟我這個外人説過一句再見,他只是在燕喜樓定了一桌饗宴給我。可我記得,那些菜裏面有我最喜歡吃的酸菜魚。
高三的時候,我跟母親搬離了那棟紅木裝潢霓虹閃爍的房子,在四中的附近租了一套揚塵的水泥地板居室。在無數追債人纏着我和我的母親時,我隱約知道了父親的離開是因為生意的破敗。起初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麼,或許是因為別人一直看重的那些從不曾是我所看重的。誠然,當我徹底地失去了一切的時候,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了自己到底失去的是什麼。後來,我偷偷回到過那棟紅木裝潢的房子裏。那棟房子裏的傢俱全部被洗劫一空,到處都是灰塵,沒有被搬走的紅木裝潢被砸地稀巴爛,窗户被人從外面用石頭塊兒打碎,地上到處都是玻璃碴,誠然,最讓人觸目驚心的不是這空蕩蕩的屋子,而是牆上用紅色油漆塗寫的八個歪歪扭扭的大字——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油漆的流痕順着字跡一直延續到牆角,寫字的那面牆的地板磚上滴滿了紅色的漆,客廳的中央還留有一個被踹翻的油漆桶。家是什麼?忽然間我不再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只知道,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家了。
那天,我一個人回到章丘站外的那個山丘上。夜色裏,天邊那輪朦朧的月被黑壓壓的雲遮翳,星星不小心迷了路丟失了痕跡。來來往往的和諧號動車疾馳穿梭於此,未曾有過任何停留。而車廂裏的燈卻連成了一串光,擦亮眼前的漆黑後又迅速消失不見。原來,即便是再黑暗的地方也依舊會被明晃晃的光點燃。我一路在黑暗之中朝着遠方的那抹微光狂奔而去,猶如這一趟趟駛離章丘站的列車。
三
六年的時光就這樣一晃而過。字面上看來不過只是隔了幾個字而已,然而在我的生活裏卻彷彿是相差幾億光年的距離。這六年間,我幾乎未曾踏及過這片故土,直到山東省青年作家高研班寄出了一張邀請函。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十五日,我從三百公里外的天津趕赴濟南的列車票一直留存至今。在第二十三屆高研班的結業式上,我作為山東學員代表上台發言:“我曾經因為不堪一擊的過往失落着、不安着,我曾因為害怕回到故鄉所以一直待在一個不屬於我的地方,白天嘻嘻哈哈過着忙碌卻略顯臃腫的日子,晚上看着異地他鄉的星星和月亮告訴自己,這還是那輪月,這還是那顆星……”
那年高考結束後,我被天津的一所高校錄取。大學期間,我偷偷藏在這個世界的一個角落裏,把自己隱匿起來,為的不過是逼迫自己忘記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幻想自己成為另一個人苟且的暫存於世。我一度拘泥於自己的狹小地獄之中無法脱逃,只能任由以往的種種過去宰割。只不過即便我一邊在快餐店打工一邊在校學習,為支撐自己學費和生活費忙碌不已也無法抵擋內心陰鬱至極,於是我選擇寫作來排斥自己內心的睏乏。不曾想到的是後來偏偏又患了腫瘤,面對了過去十九年來未曾預料過的生死。人總是這樣,在未曾真正面臨生死的時候偷偷想過與之相關的問題若干,然而在真正面對疾病和死神的那一刻,又真的沒有自己曾以為的那般坦蕩。那時候,我第一次意識到所謂“向死而生”的含義,原來在我還活着的每一天裏,隨便挑出哪一天都有可能成為我生命的最後一天。也許身體裏的某個正常細胞剎那惡化癌變,也許犯罪分子的恐怖襲擊倏地從天而降,也許地震火災等罹難突然爆發氾濫,也許車禍意外之類禍患忽而紛至沓來。我根本無法預估生命中這所有的一切,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握好現存的、僅有的每一天。終於,在我荒廢過十九年的歲月後,追尋到了自身生命的意義:倘若有一天我徹底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那麼我寫過的文字,至少證明我曾經存在過,我沒有渾渾噩噩就此一生,至少轟轟烈烈留下過痕跡。
結束高研班的學習後,我訂了一張從濟南迴章丘的車票。章丘站還是老樣子,不知為何,明明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它似乎沒有發生過什麼變化,缺邊少角的水泥地,粉漆脱落的石灰牆,儘管它外面的那個小鎮早已蜕變成繁華的城市模樣,它都獨自處世不驚地屹立於此。這樣的它,彷彿根本不曾有過滄桑,因為它承載的是歲月洗禮的輝煌。其實,過去一直都是我遲遲不肯放過自己罷了,沉浸在逝去的歲月裏苦苦掙扎,一遍又一遍地揭開自己的疤。因為那時的我不曾明白,疼痛的傷疤也會開出一朵美麗的花,只不過這需要時間變遷和自我治癒的加持。現在,終於明白這些的我再來看望章丘站,竟像是看老朋友那般親切。確實,我曾失去過家,失去過故鄉,可這天下之大,何不四海為家?現在的我早已明瞭年少之時的困惑,我來自腳下的這片土地,終其一生只為一事,成為真實的我自己,最後通過死亡的方式,去往一個叫做宇宙的地方。我猜,那個地方一定鮮花朵朵,星光燦燦,像故鄉的風景這般明豔動人。所以,這沒什麼可怕的,這不過是這個世界的自然規律。剩下的事,只要在我的有生之年盡力就好。這是父親教會我的道理。
故鄉啊故鄉,或許你予我傷痕,不計其數,而我也定還以榮耀,星羅棋佈。
作者簡介:
扈媛媛,青年作家,筆名白徵音垣,諧音“白紙因緣”,希望通過白紙上的文字與讀者結下因緣。1994年出生于山東濟南漱玉泉畔,2017年因文學比賽獲獎開始發表作品,2019年進入山東省作家協會、濟南市作家協會,同年11月進入山東省第二十三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習,結業式作為山東學員代表發言。已出版長篇小説《那年花開星又落》、《浮川·奇蹟》等。
壹點號扈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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