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春玲22歲時大學畢業參軍入伍,第4年提幹,第6年成為新疆軍區某旅一名基層排長。
28歲,同齡人奮鬥的事業成果已經有所積澱,賈春玲的軍官生涯剛剛開啓嶄新篇章。
新時代,軍營為女軍人提供了更多的選擇和可能,也讓這位“大齡”女排長嚐到獨特的軍旅滋味。她比這支部隊所有排長的年紀大,她的連長、指導員年紀比她還小。她曾是班長眼中特立獨行的90後士兵,如今她帶的兵是比她小10歲的00後。她的朋友很少,能聊心事的一隻手能數得過來……
站在起跑線上,“大齡”女排長的身份讓賈春玲一度陷入焦慮和迷茫。不過,在努力奮鬥的奔跑中,她漸漸明白,在命運為每一個人安排的專屬“時區”裏,既沒有領先,也沒有落後,一切都是準時的。“就像新疆的日出比老家遼寧的日出要晚,但你依然能夠享受同等時長的陽光。”她説。
一名“大齡”女排長的專屬“時區”
■解放軍報特約通訊員 湯文元
賈春玲覺得自己很符合一名狙擊手應有的特質——咬定目標絕不放鬆。圖為賈春玲正在進行狙擊瞄準訓練。 湯文元攝
清晨6時30分,第一縷陽光照進房間,賈春玲準時起牀。她的一天從背誦講稿開始。在高強度訓練間隙,她不斷在腦海裏打磨講稿。
2020年6月,某訓練基地內,包括賈春玲在內的6名女隊員通過層層選拔,從新疆軍區數十名教學尖子中脱穎而出。她們為即將開始的陸軍“四會”教練員比武做最後準備。參賽名額只有1個,競爭異常殘酷。
28歲的賈春玲在6人中年紀最大,模擬考核中成績最突出。
基地外是這座城市最好的幾所高中,不知見證過多少學子生命中的關鍵時刻。儘管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被怎樣改寫,賈春玲依然期盼並努力創造着屬於她的關鍵時刻。
起 跑
如果把人生看作一場馬拉松,或許起跑的位置就沒那麼重要了
2019年夏天最熱的時候,從軍校畢業的賈春玲被分配到一支新型作戰旅。報到地址在遠離喧鬧的一處戈壁灘,部隊正在那裏駐訓。
汽車把新排長們拉到荒野。接近宿營地時,賈春玲看到一羣女兵在風沙中訓練,面色黢黑,滿身塵土。
2017年夏,這支部隊在深化國防和軍隊改革的浪潮中誕生。按照兵員編配需要,一年後他們招收了第一批女兵。透過車窗,賈春玲從她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過往,以及已經與她們緊緊捆在一起的將來。
賈春玲成長在東北一個並不富裕的鄉村,家中有個仍在唸書的弟弟。2012年大學畢業後,賈春玲參軍入伍來到新疆軍區某師。原本打算等弟弟唸了大學就退伍的她,後來主動對父母提出:“部隊挺好的,想留隊繼續幹。”
“我希望每一天都充滿新的挑戰。”部隊生活像是一章單調的樂譜,賈春玲總能抓住藴藏其中的一節節躍動音符。入黨、當骨幹、參加比武、提幹,賈春玲努力融入軍營的點滴,在拼搏中沉澱和展現自我。她告誡自己:“儘管去挑戰,哪怕失敗也是一種經歷。”
命運總是以看似偶然的方式,成全她念念不忘的夙願。
2019年6月,賈春玲被分配到這支新成立的部隊,原因是“那裏招收了第一批女兵,需要有帶兵經驗的女幹部”。走進新環境,迎接賈春玲的是嶄新的身份和挑戰。
上任前,部隊為新排長組織了為期一個月的崗前集訓。單位領導與新排長們談心,瞭解她們在部隊的發展願景。
“先當好排長,未來渴望成為優秀的連主官,然後向機關發展……”聽着比自己小四五歲的戰友們暢談職業規劃,賈春玲陷入沉思。回想為了提幹埋頭學習的那段時光,總是堅定而執着的,可成為幹部之後,她的腦海一片空白,“走一步看一步”竟然是最現實的考量。
“與行政幹部相比,技術幹部工作性質單一,調職受崗位影響小。”考慮到賈春玲年齡偏大,單位領導打算把她定編在技術崗位。對此,有同事勸她:“女幹部去帶兵,很多行政崗位不適合,越往後路會越難走。”父母建議:“年紀不小了,事業平穩發展最重要。”
可賈春玲並不喜歡安穩。理想與現實的強烈碰撞讓她陷入糾結,直到她漸漸發現年齡的近義詞——經驗。
在集訓隊,她比所有排長更瞭解基層的運轉模式。遇到大大小小的難題,大家紛紛向她投去求助的目光。無論是安排工作、組織活動,還是處理各種矛盾,年輕排長們生澀的一招一式讓賈春玲察覺到,從經驗這個角度看,她有獨特的優勢——新排長們仍處於起跑後的提速階段,她卻能直接進入衝刺狀態。
“我從兵中來,渴望回到兵中去。”年齡或許是她最大的劣勢,但這些年當兵的經歷卻是她最大的優勢。賈春玲找到領導,堅定表態:“我還是想帶兵。”
長跑是賈春玲最喜歡的運動,她覺得“在風中奔跑能找回少年的感覺”。每個週末,賈春玲把自己扔在跑道上,偶爾也會在微信朋友圈曬照鼓勵自己:“如果把人生看作一場馬拉松,或許起跑的位置就沒那麼重要了。”
堅 持
只要能更進一步,便能“滿血復活”
迴歸帶兵人的身份,賈春玲找回了曾經熟悉的感覺,同時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責任和壓力。
事實上,她面前是一條從未有人走過的路。這支部隊組建之初並沒有招收女兵的計劃,經驗只能在摸索中一點點積累。為了有效管理這個“少數羣體”,部隊在建制之外成立了一個女兵隊,由賈春玲任隊長。女兵們操課時間按照各自崗位跟隨連隊開展訓練,“8小時”之外的管理工作則由女兵隊負責。
身先士卒是帶兵人樹立威信的不二法門,曾在基層摸爬滾打的賈春玲深諳其道。
野外駐訓期間,每天訓練結束後,女兵們的身上鋪滿了厚厚的一層塵土,賈春玲的衣服總是最髒的那一個。
參加旅裏的比武考核,賈春玲的成績名列前茅,不少課目甚至超過了男兵的平均水平。有同事好奇“這個女排長對自己到底有多狠”,直到看到她佈滿傷疤的腿,瞬間啞然。
有時女兵犯了錯,賈春玲跟領導“討價還價”,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生怕自己的兵受半點委屈。通下水道這種髒活,她搶着幹;排隊打飯,她始終站在隊伍最後一個。
以“女漢子”形象在女兵中樹立的威信,幫助賈春玲順利踢好頭三腳。但她很快發現,要想走進女兵們的內心,更需要春雨潤物的細膩情感。
一次晚點名,列兵梁娜答“到”的聲音很小,賈春玲當場批評了幾句。梁娜雖然嘴上不説,心裏卻不服氣,兩人暗自較上了勁。賈春玲一遍遍點梁娜的名字,可梁娜答“到”的聲音越來越小。
場面一度很尷尬。事後,賈春玲瞭解到,這種強硬的方式讓梁娜覺得“很沒面子”。
“我不喜歡‘擰巴’,可解決問題有時的確需要峯迴路轉。”賈春玲試着跳出問題本身尋找答案。她開始留意這羣小妹妹的小心思,時而心平氣和地與她們交心,時而與她們的父母溝通。
她還在網上搜羅了一些新奇的團隊小遊戲,訓練間隙和休息時間帶着女兵們一起玩。她會為每個過生日的女兵準備一塊精緻的小蛋糕,並在祝福卡片上寫下“永遠18歲”。
賈春玲曾拼盡全力成為一個好兵,如今為了帶好兵,她需要付出更多。
去年年底,單位要求女兵根據訓練成績重新定崗定編。機關把推薦權給了賈春玲,矛盾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那段時間,她在機關、營連來回跑,還要兼顧女兵的思想波動,忙得焦頭爛額。
外表越堅強,內心可能越脆弱。
賈春玲承認自己不止一次偷偷抹淚,甚至有女兵們説“曾聽到排長的房間裏經常傳出捶打桌子的聲音”。儘管有萬般委屈,可她知道路是自己選的,“後果自負”。
她曾為受了委屈的女兵討回公道,與男兵班長爭得面紅耳赤。一次打掃飯堂衞生,炊事班班長批評女兵廖宇潔弄丟了一個打飯的勺子,要求賠償。賈春玲拉着廖宇潔跑到班長面前,言辭激烈地要求他查明真相,並向廖宇潔道歉。
關於女兵隊的諸多事宜,大大小小全由賈春玲一人把持。她對自己“心狠手辣”,卻把最大的寬容給了女兵。她“傷痕”累累,卻仍要照看好女兵們的身體和心靈。
支撐賈春玲的動力,直接來自她們的成長。每當自己的訓練成績大幅提高,女兵的表現受到上級表揚,或者有人誇她是個合格的排長,她都會感到一種由衷的滿足和幸福。
賈春玲電腦裏至今留存着一款尚未通關的單機遊戲。主人公憑藉一把錘頭在懸崖峭壁上攀爬,稍不留意便會掉下深淵。
她覺得自己就像那個“愚公”,孤獨闖蕩,但只要能更進一步,便能“滿血復活”。
尋 找
當你不知道想要什麼,不妨把目光對準自己
“我這個年紀,究竟怎樣才意味着成功?”每每想到這個問題,賈春玲的心頭總會一緊,那種壓迫感讓她“只想埋頭往前衝”。
剛到部隊任職時,賈春玲偶然在報紙上讀到馬和帕麗的故事。這位來自新疆軍區某團坦克連的女指導員與她同歲,卻已是人大代表、陸軍部隊的典型。除了佩服,賈春玲也很羨慕。
“生活不能等待別人來安排,要自己去爭取和奮鬥。”努力帶好兵的同時,賈春玲像是瘋狂彌補什麼一樣,瞪大眼睛尋覓着這樣的機會。
2019年春節,部隊組織文藝晚會。賈春玲主動申請擔任主持人,那是她第一次站在全旅官兵面前,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和穩健的颱風成功進入領導和官兵們的視線,她為此感到得意。
部隊在駐訓前開展了一次創破紀錄比武競賽。奪冠並且破紀錄,將能獲得旅裏訂製的“金獵隼”獎章。迄今為止,這個獎章只戴在不到100個人的脖子上,女兵只有1人。
賈春玲很心動,她一口氣報了3個課目,每天和男兵一起訓練,按男兵的標準把自己練到崩潰。最終,她如願以償站在領獎台上。
賈春玲不覺得自己算是執着於功名的人。“可我總是忍不住在比。”她説,“同樣的年紀,別人有的我沒有,是不是就代表我比人家差?”
她曾想讓自己休息一陣子,念頭沒過多久便被打消了。儘管她不知道用於和自己比對的“對手”究竟是誰,但她堅信只有拼命搶時間,才能處在與自己的年紀和經歷相匹配的位置。
今年5月,為了準備新疆軍區組織的“狙擊槍王”和“狙擊精英”比武,旅裏成立了一支狙擊集訓隊,招收3名女兵。通過選拔,賈春玲順利入圍。
在這支沒有性別區分的隊伍裏,賈春玲遇到了巨大的挑戰。狙擊手每天要揹着重達5公斤的狙擊步槍越野10公里,在高温下一趴就是半天……好在她從未放棄,成績也從末尾來到前排。
就在賈春玲信心滿滿時,她被告知比武沒有設置女兵項目。像是火熱的炭爐突然被澆了一盆冰水,她覺得自己失去了一次絕佳的“表現”機會。
生活漸漸迴歸平靜,賈春玲從戰友推薦的一本書中讀到:“一個人生命中最大的幸運,莫過於在他的人生中途,在他極富創造力的壯年時期發現自己的人生使命。”她一直在尋找,但目光從未落在自己身上。
“我要找找我自己了。”賈春玲説。
7月初,軍區組織陸軍“四會”教練員比武海選,賈春玲依舊第一時間報了名。她沒有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只是告訴自己:“不論結果是喜是悲,總不枉拼搏一場。”
回 歸
在人生這場長跑中,重要的不是得到什麼,而是經歷了什麼
來到教練員集訓隊,賈春玲給自己挑了一個難度很高的課目,低姿匍匐。
一次次卧倒在沙坑裏,手肘被磨得血肉模糊,腳上的水泡逐漸長成了厚厚的繭。接近2個月封閉集訓,這位大齡女排長用超乎常人的付出獲得了唯一的參賽資格。
“都這個年紀了,幹嗎這麼拼!”這是一年來她經常聽到的話,她覺得“沒有該幹這件事的年齡,只有想幹這件事的決心”。
然而,命運又一次對她開了一個並不友好的玩笑。受疫情影響,上級決定不派代表參加比賽。
收到消息後,戰友們為她感到惋惜。賈春玲卻很淡定。她説自己已經迴歸到剛入伍時的狀態:凡事盡全力拼,不會為沒有結果的事煩惱。
年初那場春晚結束後,賈春玲和同為主持人的軍嫂張霞成了無話不説的好姐妹。兩人的微信聊天記錄見證着賈春玲的成長。
“起初賈春玲總喜歡與她聊各種目標,‘今天要達到什麼程度,明天要超過哪個對手’,一旦達不到便給自己施壓,甚至要求自己用狠話批評她。”張霞説,“後來賈春玲放下了很多執念,心情放鬆了很多。”
“她拼命想要收穫成功,但她不再害怕兩手空空。”張霞説,“賈春玲後來漸漸明白,你能得到什麼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經歷了什麼。”
賈春玲最近喜歡上一款火爆的電視綜藝節目。節目中,30位明星“姐姐”以她們“三十而勵,重塑自我”的精神和優秀的舞台表現,重新搶佔觀眾的視線焦點。在此之前,她們大多經歷巔峯,卻在時代洪流中,被遍地開花的少女系“後浪”們擠出舞台中央。
賈春玲樂於從節目中尋找重塑自我的勇氣和希望,也很享受那份真切的代入感——除了領導,幾乎所有人都叫她“玲姐”。儘管這位“大齡”女排長的事業才剛剛起步,更不曾站上巔峯,但她的身上卻已透露着“乘風破浪姐姐”應有的那份成熟和穩重。
迴歸現實,她依舊勤勤懇懇、努力拼搏。排長任期已滿一年,她曾渴望站在舞台的“C位”。如今,她更希望把自己埋藏在隱秘的角落,享受奮鬥帶給她的充實感。
北京時間21時,遠在遼寧的父母已經被夜幕趕回了家,賈春玲仍在祖國西北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奔跑。
此刻,夕陽温暖地灑在賈春玲身上。在屬於自己的“時區”裏,沒有比較,沒有對手,她只顧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