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0月30日電(袁秀月)這段時間,張景的心情經歷了“從地獄到天堂”的轉變。半年前,他賣了房子拍攝的紀錄片《尋找手藝》屢屢被電視台拒絕,所有人都在質疑這部片子是否真的很爛。半年後,《尋找手藝》彷彿一夜之間就紅了起來,播放量和口碑齊升。然而,只有張景知道,“尋找手藝”的三年間發生了什麼故事,他又失去或收穫了什麼。
《尋找手藝》導演張景。受訪者供圖
打破傳統
三年前,40歲的張景正遭遇着人生的中年危機,自己的公司陷入財務糾紛,錢要不回來,生活也彷彿停不下來,“人生很無趣”的感覺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張景的腦子裏。
城市的生活讓張景精疲力竭,他想到了自己的故鄉――湖南的一個小山村,那裏的人們自給自足,用自己的智慧應對着自然的變化,那麼慢卻又那麼純粹。
張景忽然覺得,或許自己可以用鏡頭記錄下這些。於是,帶着“拍一部偉大的紀錄片”的初心,張景開始行動了,他要去“尋找傳統手藝”。
為此,張景賣掉了一套在燕郊的房子。“2014年燕郊的房價還不高,我2007年四千多元一平米買的,賣出時才五千多。還了銀行欠款後,到手只有四十萬。”張景説,除了因為拍片,還因為當時陷在官司裏,沒有收入,還要還房貸,“心很累”。賣房子的錢,加上兄弟借的五十萬、老丈人的二十萬,張景就這麼湊足了拍攝經費。
下了決定後的半年時間,張景都花在前期的資料準備和拍攝點選擇上。他從廢品收購站買了“堆起來能有兩米多高”的國家地理雜誌,一本本地翻,找到跟手藝相關的東西就把它記錄下來,然後再上網查這些手藝是否還存在。
所有雜誌都查看一遍後,張景列出了一萬多個拍攝點,之後再根據興趣、重複性、可拍性逐層排除,最終確定了三百多個點。
手藝人的手。受訪者供圖
“我要拍那些接地氣的,曾經用在生活上的手藝,而不是所謂的手工藝術。”張景説,這是他自己的片子,選題權審稿權都屬於自己,終於可以“任性”一回了。
他的任性不僅表現在拍什麼上,連怎麼拍也“沒有規劃”。通常來講,拍攝紀錄片都有一套規範的操作流程,比如先要聯繫採訪對象獲得許可,然後再是前期採訪,之後攝製組正式拍攝。而在內容上也有講究,不僅只是現狀描述,還要有形成原因、歷史背景、文化深度、社會價值等等。
然而,張景卻並不贊同這樣的傳統模式,他認為,這和他所想要呈現的真實性相悖。“我最初做這個片子的時候有一點私心,就是我的閨女得看的下去。”張景説。
真實,是張景在整個採訪過程中提到最多的一個詞。為了拍攝出真實,他放任着很多相對於傳統標準而言非常不專業的行為,比如畫面粗糙,旁白不標準,拍攝者經常入畫等,網友稱之為“正片和花絮相結合”。“這是我的一種實驗吧”,張景其實心裏也沒底,他並沒有一個可參考的範本,也不知道這種方式會不會被主流和觀眾接受,一切都是憑着一股勇氣和盲目的樂觀在支撐。
張景鏡頭下的手藝人。受訪者供圖
創作者的姿態要放低
手藝人是什麼樣子的呢?張景在心裏大概有一個輪廓。小時候,他的偶像就是手藝人,“因為這些手藝人往往是一個村子裏最聰明的人。”在給片子定基調時張景就決定,拍傳統手藝不能僅停留在獵奇上,那樣反而會害了這些手藝人,他希望呈現出手藝人身上特有的品質。
為了這個目標,張景在拍攝時,刻意改變了拍攝方式。“我自己是農村出來的,多少能理解農村人的心態,你拿着一堆攝像頭正兒八經地拍攝,他們是非常緊張的。”為什麼很多片子裏農民的形象都是在傻笑,張景認為,正是因為創作者的姿態放得高,這種高姿態的拍攝也會掩蓋很多真誠的東西,讓人看上去傻傻的。
“我作為一個拍攝者和記錄者要和他們一樣,甚至比他們還低,這樣才能拍出他們的真實狀態,拍出他們的自信。”張景説。
《尋找手藝》拍攝團隊。受訪者供圖
2014年5月,張景和他找來的團隊成員小蔣、何思庚和喻攀,再帶上買來的二手機器就出發了。然而當小蔣因事退出後,這個團隊開始發生一些變化。雙機位中的一個落到了何思庚手中。何思庚原本是“搞IT的”,平時喜歡拍照片,但從沒接觸過攝像,只能趕鴨子上架,成為替補攝像。喻攀本來是香格里拉一個客棧的經理,但因為有“一顆狂野的心”而自發來當錄音師,在途中,他還承擔着尋找手藝人的重任。在彈幕裏,網友親切地稱他為“鎮上一枝花”,簡稱“攀枝花”。
在拍攝過程中,三個人的分工邊界並不像一開始設定的那樣清晰了,但是彼此配合的默契度卻與日俱增了。“到了一個拍攝點,如果我不感興趣,我就會問喻攀和何思庚,他們是否感興趣,如果他們其中一個感興趣,那我們另外兩個人就為他服務,幫他記錄他感興趣的東西,如果我們三個人都不感興趣,那我們就撤。”
就是這麼一個非專業團隊,就這麼隨性地在126天裏走了23個省份,拜訪了199位手藝人,記錄下了144項傳統手藝。
攝影師何思庚在工作。受訪者供圖
4個月後,張景帶着厚厚的素材回了北京,開始進入後期製作過程。本來,張景以為3個月就可以完成了,然而他沒想到,最後這個過程從三個月變成了兩年,光改稿子就近50遍,後期配音達10多遍。
在後期製作時,張景表示,女兒給了他很大的幫助。“一開始我怎麼配都不滿意,有一次我在剪自己的聲音,我大閨女進來了,她説爸你怎麼那麼緊張啊,你放鬆。”聽了女兒的話,張景豁然開朗,之後他每次配完音都找女兒來評價,剪完第一次成片時也先讓兩個女兒過目,“70分鐘的片子她們居然看完了,我非常高興,等修改到50分鐘時,她們就主動要求來看了。”
張景説,他相信女兒的評價,“她們不會在乎我的面子,只會提出最直觀的感受”。
成片出來後,張景曾組織身邊的朋友觀看,“三分之一的人很喜歡,三分之一的人不表態,還有三分之一的人説了一些建議”。之後,張景把片子送到了各個電視台,無一例外,全被拒絕了。
錄音師喻攀在工作。受訪者供圖
這時候,張景不禁開始反思,自己做的嘗試是不是錯誤的。直到張景的一個初中同學看了這部片子,他很喜歡,並在他們當地的四個學校裏進行了放映,2400多個孩子看後,多數表示很喜歡,經統計後的綜合打分為8.33分。
看到這個反饋後,張景的心情“開始從地獄慢慢升到了天堂”。之後,張景發動朋友在他們的社交媒體進行宣傳,並組織了一次首發活動。B站的一位工作人員看到後很喜歡,找到張景,説希望片子放在B站也去試一下,就這樣,4月29號,《尋找手藝》上了B站。
反響很好,一天一萬多個點擊量,負面評價不足百分之一,張景的心徹底放到了肚子裏。
《尋找手藝》團隊和手藝人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不僅僅是手藝
酒香不怕巷子深,《尋找手藝》得到了眾多自媒體公號的轉發宣傳,還有大批網友自發做“自來水”,而這其中,有很多都是年輕人。
講傳統手藝的紀錄片,為什麼能夠得到如此多年輕人的青睞?張景回答説,打動觀眾的不僅是手藝,更是手藝人和他們後面的那種氣息。紀錄片在B站放出後,很多人給張景留言表達他們的心聲,有人説看到了温暖,有人説看到了信心,還有人説看到了沮喪,看到了惋惜,等等。張景很欣慰,他認為很多人都是通過這部片子在照鏡子,“他們都是在找他們需要的東西而已。”
張景在片中只提到過兩個概念,一個是工匠精神,一個是夢想。一方面這是出於“想給孩子們一些引導”的考慮,一方面,張景表示,他真正想要呈現的焦點其實並不是手藝本身。“手藝只是一個途徑,我想要表現的是中國人的精氣神,手藝人身上有一些我們城裏人不具備的東西,這樣的東西是能帶給整個中國人的。”張景説。
製作油紙傘的坎温老人。受訪者供圖
在B站的評論區,他將這種精氣神稱之為工匠精神。《尋找手藝》片尾曲是民謠歌手小河創作的《森林裏的一棵樹》,歌中有這麼一句,“森林裏的一棵樹,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一棵樹,但是沒有他們,森林將不復存在”。張景認為,這就是手藝人和工匠精神,他們從來不談工匠精神,但卻默默承載了這個國家的温度。
而在整個拍攝過程中,手藝人的精氣神也在慢慢影響着張景。“一開始覺得自己可以幫助到這些手藝人,或者可以為中國的傳統文化做點什麼,最後卻發現,真正推着自己走的,是手藝人的那份温暖,它鼓勵和推動着我滿懷激情地把《尋找手藝》完成。”張景在導演手記裏如此寫到。
從北京到新疆,幾個月裏,張景幾乎繞全中國走了一圈,而這一路走完後,他的中年危機彷彿也得到了緩解。“我現在心裏很敞亮,在拍攝過程中,遇到了太多人,比如説遇到土旦,比如説遇到了坎温老人,他們已經影響到我,告訴我賺錢並不是人生唯一的目標。”張景説。
這一趟同樣也對其他兩位產生了影響,本來搞IT的何思庚徹底轉行了,從計算機邁進了攝影。喻攀雖説還在香格里拉當他的客棧經理,但卻還在時刻準備着下一次尋找手藝之旅。
而“下一次”也不遠了,張景説,第一部的創作過程已經早已結束,他現在正在準備第二部的文案和策劃,團隊還是還是他們三個。
張景鏡頭下的手藝人。受訪者供圖
第二部要開始了,那第一部收回本了嗎?“沒有,可以説是顆粒無收。”張景笑稱,當時出發時覺得一定能收回本,但他現在已經欠了20萬了。不過他還説,這個片子本身目的就不是錢,是他的一種尋找。“賺不賺錢我已經不抱期待了,這個片子帶給我的收穫已經夠多了。”
儘管眾多網友給了這部紀錄片很多好評,豆瓣評分也有8.7分,但張景自己卻只給這部片子打70多分。“事實證明大致的方向還是可取的,但是我們不能那麼由着性子,不能讓我們的情緒影響到拍攝。”張景計劃,第二部拍攝時,在每一個拍攝點的時間要比第一部翻一倍,“第一部我們就是看到什麼拍什麼,完全沒有等待,第二部會多花一下時間在等待上。”在內容方面,則要避免“走馬觀花”。在硬件上,那套2011年的二手器材將會全部換成4K的,以應對“觀眾越來越精細的的影像需求。”
什麼是手藝人?張景認為這個範圍並沒有那麼窄,“你也是手藝人,只不過不能從直接的器物體現出來,我的手藝比你更明顯,拍片、剪片,只不過看上去更復雜了”。對於傳統手藝,張景認為遵從自然就好了,他的職責是記錄下來,讓更多的人看到。如果普通觀眾想要幫那些手藝人呢,“那就去買他們的東西吧。”張景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