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卞江:親身去測了一下新冠,才知道英國的數據有多不靠譜

由 廉擁軍 發佈於 綜合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卞江】
這段時間,在政府保經濟,鼓勵積極復工,多多去餐館吃飯,踴躍上酒吧的倡議下,英國新冠確診人數又開始攀升,且新確診的患者多為18-40歲的青壯年人羣。同時,隨着9月1日私立學校、9月7日公立學校復課,越來越多的英國中小學校也開始出現新冠確診案例。
我工作的地方是英格蘭西南一座小城,整個疫情期間情況較好。僅有少數確診案例。但隨着英國進一步解封,我女兒所在的學校這周也有一名高年級教師,由於出現疑似症狀而開始自我隔離。
面對這一疫情重新抬頭的情況,英國政府圍繞着所謂“測試與追蹤”(test and trace)原則,制定了幾乎所有的策略。簡單説來,這個原則強調,在降低新冠檢測門檻、提高檢測能力的前提下,儘量讓更多人接受新冠檢測,以求在最大限度內保證社會經濟正常運轉,降低全面封城的可能。
9月9日,鮑里斯還提出了“射月計劃”,即投入1000億英鎊,將英國日檢測能力提高至1000萬人次。同時還提出所謂“免疫通行證”計劃,讓檢測為陰性的人儘可能地“正常生活”。
英國政府在年初疫情剛爆發時,曾反覆強調不會走中國式的“嚴苛”抗疫道路。可是,無論是3月的全面封國,還是7月要求公共場所必須戴口罩,再到現在的“測試與追蹤”計劃,以及未來的“免疫通行證”計劃,各項在英國對抗新冠疫情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的政策,幾乎都是中國模式的翻版。
然而,這些政策能否真正幫助英國戰勝疫情,説到底還是與政府政策執行意志與能力,政府行政目的,國家治理能力,社會心態與民眾配合程度,以及國家基礎設施建設能力密不可分。無論政府公佈的政策PPT有多好看,演講多麼平易近人,媒體討論多麼積極,意見如何多元,在新冠疫情面前,都能實打實地現出原形。
上週末,因為疫情在家悶了近八個月的我,帶着全家跑去附近空曠的達特摩爾國家公園放風。大人小孩爬山、趟水,玩得當然是不亦樂乎。但是可能因為野外風大,温度也低,晚上回到家之後,大家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風寒感冒症狀。9月9日當天,內子上班前感覺有些低燒。為了謹慎起見,我們全家決定在家隔離,並開始預約新冠檢測。
也巧,正是在當日,由於全英大量民眾開始預約檢測,政府網站出現了技術問題,無法登錄預約。新聞中還提到,有不少人雖然刷出了預約頁面,但是由於系統出故障,他們竟被自動分配到了離家近百公里的檢測點。有些檢測點甚至還位於已宣佈封城的地點。
所幸,通過從一早開始不斷努力刷新頁面,我們在中午時分終於刷到了一個距家開車10分鐘左右的檢測點。英國新冠大規模檢測點分兩種,一種可以步行前往(walk through),另一種只能開車(drive through)。同時,並非所有檢測點都有醫護人員幫助取樣。絕大多數檢測點需要患者一切“自助”。我們家附近的檢測點便是這種開車前往的自助檢測點。
想要測新冠,首先需要通過政府網站的預約系統註冊。
本文圖片均由作者供圖
系統除了要求登記姓名之外,還需要有一個手機號碼與電子郵箱,確保能夠及時與被檢測者取得聯繫。
之後,系統會要求你提供申請新冠檢測的原因。
按照目前的規定,僅有出現新冠症狀,或者與確診患者有低於1米親密接觸史的人員才需要接受檢測。英國政府強調,之所以現在如此安排,是因為希望儘量減少檢測系統的壓力,避免“不必要的”資源浪費。
至今為止,如果按照英格蘭公共衞生署公佈的三個新冠症狀(發燒超過38度;24小時內持續咳嗽超過3次,每次至少持續1小時;失去味覺或嗅覺)為標準,我們全家都不符合檢測標準。但是,為了安全起見,也本着對公眾負責的態度,我們還是“謊稱”出現新冠症狀,申請了檢測。
在過了這幾關之後,系統會詢問被測者是否能夠駕車,以便分配相應的最合適檢測地點。在所有信息登記完畢之後,系統會按照情況,以從近到遠的順序,為檢測者自動分配一組檢測點。
檢測者可以自主選擇檢測地點與時間段。每個時間段為半個小時。我預約了當天最早的時段:下午5點半。而當日最晚時段可以到晚上7點。總體説來,除了最初網站被流量壓垮的情況之外,整個預約過程還算比較順利。
當日晚上5點,我們全家開車前往檢測點。路上的車流已經與平日裏沒什麼兩樣了,甚至還有些許堵車。原本車行10分鐘的路程,那天一共花了近30分鐘。
臨時檢測點位於一個露天停車場內。停車場被分為兩半,大的一部分用作新冠臨時檢測點。剩下一小部分,仍舊留給社會車輛停放。
駛入檢測點時,門口的帳篷裏有4名穿着綠色反光服,沒戴口罩,除了遮光墨鏡之外沒有多餘保護措施的工作人員,其中3名坐在帳篷裏有説有笑,最後一位大哥則一身短打,帶着墨鏡,站在帳篷前的臨時指示牌後面。
一個指示牌上寫着:全程關閉車窗,不準下車。另一個指示牌上畫了兩個箭頭:停車左轉,新冠檢測右轉。
那個短打墨鏡哥則用手勢重複指示牌上箭頭的動作,並負責跟來車司機確認眼神。在眼神認定了我不是迷路亂入的車輛之後,讓我開車緩緩向右駛入檢測點。
檢測點所有建築都是臨時活動房或帳篷。在碩大的露天停車場,用橙色塑料路錐與警戒線拉出了行車路線。順着路線行進,到達了第一個集裝箱活動房前。
又有兩個墨鏡短打大哥恭候。這次,幾乎沒有任何眼神交流,兩位大哥就揮揮手,示意我繼續向前開。我才發現,這個停車場竟然還挺大。上了一個小坡之後,在兩位愜意短打大哥前約100米,有一個小帳篷,帳篷前站着個短打小哥。大約是因為有樹蔭庇護,小哥連墨鏡都沒戴。同樣,經過眼神交流,確認來意之後,我被指向了一片更加開闊的場地。這裏的集裝箱臨時房被分成了幾個並排的區域,分別標有“1島”、“2島”、“3島”,這估計是在檢測車輛多時,用作分流的安排。
在又一位小哥的指引下,我開車拐進了“2島”。至此,我在還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的情況下,已經見到了約摸近10個工作人員。全都是不戴口罩的年輕小哥哥小姐姐。
在這無聲的場景裏,開車緩緩經過塑料路錐、警戒線、帳篷與活動房搭建出來的場所時,竟然讓人萌生其了一種奇怪的神秘感。一時間,我甚至不知道接下來會出現在我面前的,究竟是看守外星飛船的黑衣人,還是車管所做車輛年檢的大叔。
當我莊嚴謹慎地轉入標着“2島”的帳篷後,我見到了第一位帶着醫用口罩的工作人員。這位看上去很可靠的大叔指揮我慢慢向前,停在了一個指定位置。
隨後,大叔出其不意地拿出了一張塑封A4紙,上面寫着:撥打XXX。
這突如其來的交流讓我措手不及。看過科幻電影《降臨》的朋友們,可以腦補電影中科學家與外星人舉牌交流的情形。此刻我的心情,説不清究竟是像那個急切想要跟外星人交流的地球科學家,還是更像那個被關在玻璃幕牆背後摸不着頭腦的外星人。
我拿起電話,撥通了大叔給的號碼。在電話接通前的那一瞬,我似乎體會到了少年時代見網友前的惴惴。電話響了一下就通了。這種明知是撥打公共服務電話,卻絲毫不需要漫長等待的感覺讓人感到有些不適應。
電話通了之後,先前那種見網友與見外星生命的感覺都消失了。電話另一頭的大哥就坐在我車左邊的活動房裏。同樣一身短打,沒有口罩。大哥和藹地跟我講,接下來的一步會發生什麼事情。問我有幾個人檢測。
大哥隨後讓我把乘客座位的車窗降下一條縫,從車窗縫裏扔進來三個深灰色快遞郵包似的塑料包,還有三張就像是隨手從盒子裏抽出來,然後疊得四四方方的紙巾。大哥電話裏指點我們,紙巾用來擤鼻涕,塑料包到下一個站點時工作人員會教你們怎麼用。
在與大叔大哥完成了外星接觸之後,我開車駛向下一個站點。在那裏,一個露天坐着的面善小姐姐又給我看了一張寫着電話號碼的紙牌。這次,接電話的人就是她自己。
電話裏,面善小姐姐耐心地又詢問了一遍有多少人檢測,強調了一下不能下車,隨後讓我拆開塑料包,把裏面的手冊翻到第六頁。上面給出瞭如何進行新冠採樣的圖解步驟。這時我才意識到,原來需要自己取樣。
我原本還擔心,自己取樣無法深入鼻腔。因為之前看到國內新冠檢測,醫護人員全副武裝,用棉籤在鼻腔深處掃刮,這樣才能取到最完整的樣本,確保檢測質量。但是,現在按照小姐姐指示,翻到手冊第六頁之後才發現,這裏檢測完全不需要鼻腔取樣。
這令我感到非常驚訝。因為之前我還特意去了英國政府網站上確認,瞭解一下新冠檢測的具體步驟。上面給了一段如何進行自助新冠病毒檢測取樣的視頻。視頻明確表示,需要在鼻腔、口腔深處靠近扁桃體處都掃刮至少5次才能保證檢測準確度。
為了確保自己沒有理解錯誤,我又向小姐姐確認了一下。小姐姐再次面帶笑容地耐心解釋道,只需要口腔深處就夠了。不過記得不能碰到舌頭、不能碰到牙齒哦。加油!
於是,我先對着鏡子,自己臨時學習在不碰到口腔其它部位的情況下,用棉籤掃刮扁桃體的技術。完成在自己身上的操作,我把棉籤按照規定放入樣本瓶,再把樣本瓶放入樣本運輸塑料袋,最後把運輸塑料袋塞入外層保護袋。
之後,我開始給內子與女兒取樣。給內子取樣波瀾不驚,輕車熟路。但想要用棉籤給4歲娃娃掃喉嚨才是難上加難。最後,在威逼利誘下,用棉籤好不容易擠過娃娃門牙、舌頭的抵抗,最後短暫地掃到了扁桃體,往復三次之後才算勉強完成。
折騰了近10分鐘之後,自助取樣結束,我們來到了最後一個站點。期間整個檢測點除了我們,就只有另外一輛車在接受檢測。
最後這個站點有三個年輕工作人員把守。一個負責舉牌,一個負責接電話,用温暖和藹的聲音跟你聊天,指示你應該做些什麼,並耐心解答你所有問題。當你把樣本口袋封好,工作人員核對上面的條形碼,確認一切無誤之後,再有一位拿着樣本箱,舉到你車窗邊上。把樣本從車窗縫中丟入樣本箱後,整個自助檢測過程就結束了。
在出口處,還會有一位墨鏡短打大哥指示你應該朝那個方向走。當然,作為一個懂禮貌的文明人,你自然還會向大哥微笑點頭,全力向大哥説出Thank you的唇語。至此,這場新冠自助檢測的超現實體驗才算完滿結束。
檢測結果出來得很快。第二天晚上6點,我們全家就都收到了短信,確認陰性。但是短信中還説,你現在是陰性,但是如果你仍舊有症狀,記得自己在家隔離10天才能出去浪哦。
提高檢測能力,是英國政府從封城以來就不斷自我標榜的“功績”。記得之前每次新冠新聞通報會上,總會有“我們日檢測達到了多少多少”,“我們xx日之前會達到多少多少檢測量”的口號。然而,這次親身體驗了一下之後,我才真正感受到了政府檢測量KPI背後的水有多深。
首先,在所有進行的檢測中,有大量樣本來自自助取樣。除了像我們這次開車前往固定檢測點之外,還有不少樣本通過郵寄,送到人們手中,被測者自行在家完成取樣,再將樣本寄回實驗室。如此取樣,很難保證樣本質量。至於有多少患者由於取樣不標準,而無法被檢測出來,則完全不得而知。
當然,這些並不是政府需要擔心的問題。在我得到的檢測報告中,委婉地表示,檢測結果就是參考,要是有症狀,最好還是自己隔離。
實際上,在保經濟抗疫的原則下,英國政府輕症居家隔離的態度始終未變。不同的是,在宣佈重啓經濟,鼓勵全民復工復學之後,檢測成為了恢復民眾信心的重要手段之一。換句話説,檢測的目的不是為了發現潛在患者,而更重要的是希望讓更多的人回到工作崗位,恢復正常學習。難怪前段時間,同樣以保經濟為基本抗疫原則的瑞典,還責怪中國提供的試劑實在是太靈敏了。
自己在英國測過新冠之後,我才發現,除了美國那種為了選舉抹黑一切式的反智瘋狂之外,像英國、瑞典這類歐洲國家,對抗疫數據的制度性作假,也是阻止全球儘快戰勝新冠疫情的絆腳石。
其次,以我去過的檢測點為例,可以發現,英國政府為了推廣大規模檢測,僱傭了大量人員。早在5月,邁克爾·戈夫(Michael Gove)就表示,為了推廣檢測,政府額外僱傭了17000餘名工作人員。這些人員均不屬於國家醫保(NHS)系統內的員工,而是大量的採用外包勞務。原本應當由NHS系統支配的資金,由此便流向了私營企業。除了檢測之外,包括手機追蹤軟件等整個“測試與追蹤”系統的大部分組件,都由政府拆分外包給私營企業。這也就等於在藉助疫情,變相深入推進NHS私有化進程。
實際上,此次疫情還幫助了政府推動許多西方“福利國家”核心部門私有化的進程。根據英國國家統計局的最新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5月,英國政府公共部門的淨債務(Public Sector Net Debt)已接近2萬億英鎊(19501億英鎊),佔國民生產總值(GDP)比重的100.9%。這也使得英國成為2019年來歐洲國家中,繼希臘、意大利和葡萄牙之後,第四個政府公共債務規模超過國民生產總值的國家。
根據英國預算責任辦公室(Office for Budget Responsibility)提供的預測,2020至2021財政年間,由於新冠疫情的影響,英國政府公共借貸可能會高達2984億英鎊,為上一財年借貸總額的5倍。僅5月份,政府部門借貸餘額便預計會高達552億英鎊,比去年同期整整高出496億英鎊。這也是自1993年有記錄以來的最高月額。而這些政府借貸,絕大多數都流入了私營部門。
相比在促進市場回暖方面做出的一連串努力而言,英國政府真正對公共服務部門的投入卻顯得頗為半心半意。特別是在一線醫護人員的保障與支持、抗疫必需防護物資的採購與配發、甚至是疫情期間公共衞生政策的制定與調整方面,更顯出了英國政府捉襟見肘的行政能力。至於早已大規模私有化了的社會養老部門,在疫情面前更是不堪一擊。成為政府抗疫中最先被遺棄的一個社會羣體。
抗疫中資源分配極度不均,向大資本嚴重傾斜。這種資源分配背後的邏輯既不是效率,更非平等,而是一種17世紀以來便主導了英國政府行政邏輯的重商主義的再度浮現。
在過去近半個世紀裏,新自由主義的理論家們不遺餘力地向全世界推銷一種神話。在這種神話中,市場和國家往往被視為對立的兩極。市場存在一個自然與自發的秩序,不但能夠最有效地調配資源,也能通過看不見的手,協調公共利益。在這種秩序下,“公共”無非是所有個體的自由結合,其核心活動是個體間以自利為最終目標的自由交換。從這個意義出發,自由交換中自然生成了協調機制,公共利益則無非是個體在此機制的制約下所表現出的自發現象。
這次危機凸顯了許多名義上的“福利國家”政府行政效率低下的問題。實際上,福利國家需要依靠一個有效的大政府來支持。但新自由主義卻更樂意見到一個置身事外的小政府。一面談自由,一面吹福利,本質上就相互矛盾,這次新冠疫情暴露出英國以及一些歐洲“福利國家”,明修“福利國家”説辭棧道,暗度經濟高度自由主義化陳倉的真實面貌。危機到來之後,國家難以迅速調動資源,應對突如其來的重大社會危機;大量公共資源,特別是防疫物資遭到大量浪費,甚至在政府行政的“城堡”中不知所蹤;政府鉅額財政通過各類外包合同,“合法”地轉移到私人手裏;媒體難以發揮真正“監管”作用,並無法及時促使政府在抗疫政策上做出及時有益的調整。
削減政府財政支出;提倡小政府;推動公共服務私有化;強調媒體市場化,強調其作為“第四權力”的政治監管功能;這些在疫情出現之前,均是新自由主義國家觀的核心神話。然而,在這場全球性社會危機面前,所有這些以限制政府、提高“公共服務”質量與效率為名,為推行私有化公共服務進程而精心編造的神話都被徹底打破。
也正是在這種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帶來的系統性的自我麻醉下,“福利國家”變為了有名無實的説辭。以公共衞生中的疾病控制為例,除了需要來自醫療教育系統中醫生、護士與生物醫藥等方面的科學工作者的貢獻之外,創造潔淨的城市與鄉村公共生活空間;確保水、空氣以及食物的安全;保障合適當地社會與自然條件的住房;在人民羣眾中推廣良好的個人衞生習慣;提供生存與勞動生產必要的醫療條件。這些都需要來自社會各個部門之間整體有效的配合才能實現。
而新自由主義的社會改革方案,試圖通過對社會公共服務部門激進的私有化,以及縮減政府體量的手段,強調“自由人”的“理性”選擇才是資源調配最優途徑,將各項公共服務細化、拆分、並最終轉讓給私人部門,這無疑是將本應通過公共服務整合在一起的現代國家再度“封建化”。
新冠疫情這個照妖鏡,打破了許多西方神話。神話崩塌之後,神話時代給我們打下的思想鋼印能否隨之消滅?這將是新冠元年之後,我們的必然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