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多情公子納蘭性德矛盾的一生
''本欲起身離紅塵,奈何影子落人間。''一語成讖,納蘭公子的一生彷彿總是與''無可奈何''四字有千絲萬縷的勾連。無論是門第出身,還是理想抱負、愛情愛人,他都是無奈的。這位天縱英才的相門公子,一生為''情''字牽絆,只可惜''情深不壽'',他只在紛紛擾擾的凡塵走了短短30年,終於還是為''情''而去了。
要説歷史上的納蘭性德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們可以看看他對自己的形容。這位極聰明、細膩的才子,他的詞間透露出的信息,就好像《紅樓夢》的判詞一樣,隱隱約約地註定了可嘆的一生。
此句出自《金縷曲·題顧梁汾側帽投壺圖》,年僅二十二歲的納蘭性德因這首詞而名揚天下。''德也狂生耳'':我原本也是個狂妄的小子。這恐怕才是最真實的納蘭,雖然看到這樣的自我形容,還是與印象中錦衣玉食的豪門公子有些偏差的,而接着往下看,你就不會奇怪了。''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我在京城混跡於官場,這不過是因為出身於高貴門第和命運的偶然安排罷了。他對高潔人格的追求和對名利財權的厭惡,使他不屑於自己的身份。他在字裏行間都流露出了對出身豪門的無奈、對廟堂之上生活的厭倦。然而,這些都不是他能左右的,世人嚮往的朱門生活卻是他的枷鎖,困住了納蘭自由不羈的心。
標題中的顧梁汾(顧貞觀)是他最好的朋友,可這個人卻是個辭了官,混跡江湖的文人,而納蘭性德卻是赫赫威名的相門公子。這樣門第懸殊的人,可能是真心做朋友嗎?
在別人身上或許不是,在納蘭身上卻是的!他從來都是真心、真誠地對待朋友,從來不看對方的身家背景,只看是否投緣、是否有文采,能一起作詞賞玩是他最大的樂趣。''不信道、遂成知己''''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萬萬沒想到,今日遇到了您這位知己。他日曆經千難萬劫,我們也要友誼長存。這後半生的緣分,恐怕要到來世才能補足。這個諾言是很重的,您一定要牢記在心裏。這樣高潔、真摯的友誼,在普通人身上尚顯珍貴,更不要説存在在這樣兩位身份雲泥之別的人之間了。納蘭對待友情的真誠,就像孩子一樣,沒有世俗、沒有功利,有的只是傾心相對、真情相付。
納蘭公子容若,一生寫過近400首詩詞,其中最廣為流傳的當屬他的愛情詩和悼亡詞。而這些,幾乎都是寫給同一個人的,他的今生摯愛——妻子盧氏。
初戀分手
在和妻子盧氏成婚之前,納蘭還有過一段青澀但刻骨的初戀。關於初戀是誰這個問題,民間有許多傳言,一説是表妹謝氏,也有傳是相府丫鬟。同樣的,衍生出了兩個結局,前者被選秀女入宮,納入了康熙的後宮;後者被趕出相府,落髮為尼長伴青燈古佛。不管傳言哪個為真,這段夭折的初戀都給納蘭留下了很深的回憶。有道是''人生若只如初見'',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無論中途發生了什麼、結局將會是怎樣,在回憶時都忘不了初次相見時那一瞬的美好。這樣貌似平淡的一句詞,帶來的,卻是痛擊心頭的決絕。
髮妻早亡
而殿試落第,再一次的讓納蘭陷入沉鬱之中,也正是這時這時,影響他一生的女子出現了。
盧氏,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父親是康熙年間的兩廣總督兼兵部尚書盧興祖。七歲之前的盧氏跟隨父親在廣東生活,後隨父親遷回北京。而父親盧興祖也是一位很重視文化教育的人,這使得盧氏既有行千里路的見地,又有讀萬卷書的才華。不論怎麼看,這兩人都是天地無雙的神仙眷侶。
不過,面對這一樁包辦婚姻,納蘭會安心接受嗎?我們知道,納蘭是一位嚮往自由生活的狂生,面對這樣硬生生出現的妻子,他或許是有所抗拒的。所以,他在居所總會時不時地懷念初戀,滿地的情詩亂亂地散落着。而盧氏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女子,她會細心地把散落的詩詞收集起來整理好,既不吵嚷,也不吃醋,只是微微蹙一下眉,轉眼仍是大度地等候着回家的納蘭,像所有的賢妻一樣。面對這樣的女子,任何一個丈夫的心都會暖化了,更不用説天生情種的納蘭。於是兩個人開始如膠似漆起來,盧氏的温柔體貼、善解人意、才華出眾深深吸引着納蘭,夫妻二人互相愛慕、互相崇拜。而這,也這是他短暫生命中最美的時光。
盧氏的出現像救世主一樣拯救了身心俱傷的納蘭,婚後第三年盧氏生子,如果沒有那件事,納蘭可能將會是世間最讓人羨慕的人,賢妻、孩子、家世他都有了。但是,意外發生了。盧氏難產,任你求醫問藥、四下慌張,她還是留下了可憐的納蘭,自己去了紅塵之外。''待寄芙蓉心上露,且道是,解朝醒'',納蘭以為妻子是宿醉未醒,專門給妻子調好了芙蓉花露,希望像往常一樣她只是貪杯喝醉了。然而,這只是幻想。
她走了,帶走了納蘭的心,卻留下了納蘭的情。這思念之情轉為才情,刻印在納蘭的詩詞句章裏,飄落在縷縷墨香中。納蘭在往後的日子裏,無時無刻不思念着愛妻。他用情至深,甚至一度不相信她已經走了,為此停靈時間一年多,早已超越了親王貝勒的身份禮制。在雙林禪院守靈時,時時陷入思念不能自拔,''心灰盡、有發未全僧''''薄福薦傾城'',心如死灰,只怨自己福薄,縱有如花美眷,也只在生離死別之中。這樣的思念成疾,也使得納蘭常常出現幻覺,''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悽迷。未夢已先疑。''至此你我天人兩隔,經聲燭火迷迷濛濛,我到底是醒着還是在做夢,剛才真的不是你為我披上外衣,叮囑我早點休息嗎?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盧氏是納蘭的愛情信仰,一生只願為一人,盧氏走了,納蘭的心也冷卻了,管這天地春色是為誰,在他心裏,只有寒冬一片。
沈宛紅顏
在之後單薄無味的日子裏,沈宛的出現也曾帶給過納蘭希望。她相貌姣好、才華傍身、温柔知心,和盧氏太像了,像到讓納蘭以為可以填補愛妻的空白。然而,沈宛終究是她自己。她不同於盧氏之處在於,她只是煙花女子,一位才情過人的江南歌女。這身份的差別,使得她不可能嫁入相府,甚至於不能住在相門之中。她成為了納蘭的外室,連妾都不是。
相見歡難敵生活消磨。在京城的日子一天天的讓沈宛看不到頭,這樣苦苦等候心上人歸家的生活太難熬了。''醒來燈未滅,心事和誰説?只有舊羅裳,偷沾淚兩行。(沈宛)''納蘭有自己的妻子兒女、有皇宮的體面官職、有顯赫的身家背景,自己哪怕熬到容顏老去、油盡燈枯,也不過是個外室,這樣的感情是不對等的。
既然如此,早早散了的好。這也是沈宛和盧氏又一不同之處,盧氏是納蘭正妻,是會默默陪伴納蘭的人;而沈宛出身江湖,性格獨立,哪怕對納蘭愛入骨髓,也不會賭上尊嚴苦苦守候。她選擇了離開,帶着不捨、帶着愛意。
沈宛的離開,是納蘭生命中曇花一現的美麗,花期一過,註定枯萎。
納蘭性德對自己富貴的身世從來都不喜歡,因為這樣顯赫的貴胄身份帶給他的是''身不由己''。我們都知道納蘭性德與朱彝尊和陳維崧並稱為''清詞三大家'',他們的時代是清代詞壇的鼎盛期,而納蘭性德因為自己出眾的身世更是廣為人知。一般來説,越是豪門後代,越不容易在文壇有所建樹,因為他們的生活優渥,鮮少有世俗的同情心。而且,豪門官爵的世襲通常才是他們的命途,於此之外的事情,常顯得不那麼重要。
而納蘭不同,他的身份生來高貴,和康熙皇帝是表兄弟;父親又是內務府總管、武英殿大學士和太子太傅,在朝被稱作''明相'',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且明珠幫助康熙皇帝智擒鰲拜、巧撤三藩、統一台灣,這些納蘭都看在眼裏,也曾想和父親一樣建立功勳、為國圖強。可是,他在第一次殿試時突染''寒疾'',未能如願及第。這次''寒疾''冥冥之中也為納蘭的體弱多病的身體狀況埋下了伏筆,雖然彼時遇到了盧氏,令他有所好轉,但後來盧氏的離去卻也讓他的身體雪上加霜。
納蘭第二次殿試是在二十二歲這一年,這一次他成功了,高中二甲第七名,真是少年英才!但此後一年,康熙皇帝都對他沒有任命,使他的處境很疑惑,也更加深了納蘭對自我理想抱負的懷疑。一年後他被任命為三等御前侍衞,雖然官品高於翰林院,但這與納蘭的理想差別太遠,而一年年的伴君如伴虎,也讓納蘭對人生、對官場生活看的更透徹。康熙二十一年秋,他奉旨出使西域,這次出使是成功的,也是納蘭政治才華的展露,但這不是他畢生追求的。在出塞途中,面對無定的山河,他越發認為世間唯有情字永不變,什麼功名、什麼江山,都抵不過一個''情''字,真是一往情深深幾許。
曾經他也想跨馬持弓的為國殺敵,可成為御前侍衞後,這一切都再也不可能了。雖然皇帝對自己很信任,他也盡心盡力地輔助康熙。但這些都不過是宮廷內的閒事,他最想做的或者是保家衞國,或者是為民請命,只要能夠在力之所及的地方實實在在的做事,就很心滿意足了。
可惜縱橫疆土為國出力是做不成了,那就做一個舞文弄墨的學術文人吧!
納蘭在天性極高,在文學上很有天賦,17歲入國子監讀書,18歲中舉,19歲跟隨老師徐乾學開始編印儒家經解叢書著名的《通志堂經解》。通志堂是納蘭家書房的名字,在和盧氏結婚後,生活幸福的納蘭也有了更多的動力進行學術活動。在二十二歲那年,圓滿完成《通志堂經解》的編印,共有 1800多卷,囊括了儒家180餘部經典,收錄先秦、唐、宋、元、明經解138種,其中納蘭性德自撰2種。
他還將自己的詞作刊印出版,也就是著名的《側帽詞》(《飲水詞》)。在當時社會上就享有盛譽,為文人、學士等高度評價, 成為那個時代詞壇的傑出代表。《飲水詞》在語言特色上追求的是''天然去雕飾'',即不過分追求辭藻,他主張自由抒寫性情,反對雕琢矯飾。納蘭反對雕飾,並不是不重視錘鍊,而是主張不露斧鑿之痕,藝術上錘鍊到歸於自然的程度。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評價他的詞是: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
或許是''詞如其人''吧,納蘭本身也正是性情高潔的人。面對不可能擺脱的顯貴身世,他只有在詞中表露心跡''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京城的繁華熱鬧不是他的追求,心在別處,不與俗世同。
這位在人間幾許惆悵的公子,終於還是捨棄了影子的牽絆,在5月30日去尋找他的今生摯愛了。他選擇的這個日子很是特殊,這次寒疾發作,整整七日未曾發汗,卻在這天他走了。或許是''手寫香台金字經,情願結來生''的心誠則靈,這一天,正是愛妻盧氏的忌日。這樣同月同日的巧合,我更願意相信是三生三世的承諾。總之,在人間嚎啕一片的時候,他卻實現了''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的心願,不必再天人永隔,可以同穴而眠了。
納蘭性德雖然英年早逝,但他年紀輕輕就有重要的學術作品和價值極高的文學作品傳世,後世對他也是讚譽有加。如:梁啓超稱他為''清初學人第一'';一向苛刻的王國維盛讚他的詞作是''北宋以來一人而已''。而且,和對《紅樓夢》研究成為''紅學''相同的是,當今學術界對納蘭的文學造詣也有專業的研究,並稱之為''蘭學''。從清代到現在,在民間也一直有懷念着他的羣體,無論男女老少,人人都稱他為''公子''。這位公子用他傳奇的身世、悽美的愛情、傳世的佳作吸引着許許多多的人。也正因此,300多年過去了,在人們心中,他始終是那個少年英才。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是啊!誰還能走進這樣的才子的內心,開解他那為情所困的許多心事呢?或許,只有北京後海的那兩株夜合花可以吧。畢竟,它們看過納蘭笑,聽過納蘭哭。在與友人最後相見的那一晚仍掙扎着做了一首《夜合花》,只是誰都沒想到,那竟然是絕筆。(一往文學作者: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