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峯不眠夜:那晚的星星格外美,月也温柔
那晚的星星格外美,月也温柔,我們一行三人支着三腳架在凌晨時分的龜峯拍星空。
星空、日落、日出、極光,自然美麗的容顏容易令人產生夢幻之感,傑出的人和感情也是。
過於浪漫主義的人,想着“魂能日行千里”,寄希望於深夜,寄情懷於夜晚星空的如夢如醉。無法赴一個人之約,抵達某個地方,也認為千里遊魂仍可敍舊。
既已置身在喜歡的風景中,和一羣朋友為伍,就希望化作清風盤旋,常常縈繞於此。好像這邊風景生動深情,令人難忘而獨好。
生活裏許多事其實是不那麼唯美和完美的,深夜的風景和人心重疊,交疊處好像有種魔術,讓人能與夢幻般的美相遇。一座山峯,一片湖,抬頭仰望星空,像是一種虛擬的相處,堪稱是理想友人的化身,充滿了人格魅力和影響力。你可以在精神上和它們交往,交心,對夜空的星星説,離開之前請不要叫醒我。
位於江西弋陽龜峯的峯叢中,我們常登山,發現一座山峯的形態很像穿着軍大衣的方誌敏。我們私下裏都叫他志敏峯。方誌敏是人民英雄,他是江西上饒弋陽縣漆工鎮湖塘村人,他在獄中寫下了《可愛的中國》、《清貧》等不少散文,他的文章中那種強烈的民族自信心,對祖國未來的美好幸福景象的描繪,每讀起來有種春天煥然一新的感受。然而36歲就英勇就義的他,在《可愛的中國》裏寫到:“他往日的睡,總是做着許多惡夢,今晚他或者能安睡一夜吧!我們盼望他能夠安睡,不做一點夢,或者只做個甜蜜的夢。”
我一直在想象着這個夢。想到方誌敏的同時,我也在拷問自己,《清貧》的文字我讀懂了嗎?祖國的可愛、中國人的故事我講好了嗎?而在這之中我慢慢發現了,什麼對我來説是最重要的,那些我原本以為重要的人其實並沒有在心裏佔據很大的分量。原來把中國故事、把人們幸福生活的故事慢慢寫完,整個人就變得釋然了,那種感覺像是突然間活的通透,明白只有一些全人類共通共同享有的事才真正可以牽動自己的神經,並在這之後給自己帶來一片豁然開朗。
這一次住在龜峯山腳,是這麼多年在這裏待得時間最久的一次,上一次還是高中畢業,因為等待高考成績,在龜峯腳下住了1個月。我年三十從城市來到龜峯的時候,疫情在國內剛剛開始迅速蔓延,那時候我還在思考到底要不要住下來,心一橫,還是帶了一箱子生活用品來了。剛來的日子,挺開心的,也慢慢摸索出了自己最理想的狀態。朋友説,是因為我把過去的讓我負重和遺憾的事情全部放下了,現在是輕裝上陣,加上一開始來以為是休假一兩週,自己的狀態本來就很放鬆,加上龜峯的藍天、白雲和陽光,整個人怎麼會不開心呢?在社交賬號上發佈動態,朋友也覺得我的狀態好極了。
白天和村民討論怎麼種菜種花,醃製食物和做醬,晚上做自己喜歡的事,泡茶,喝咖啡,晚上工作,一分鐘都沒有浪費,我挺喜歡這種生活。
新冠疫情告訴我們的無非是: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臨。既是如此,我便敢於邁出了自己的舒適區,與幾乎沒有交集和了解的人見面。我在龜峯山腳下所建的一棟青年作家公寓,是一個帶院子的別墅,有5個小房間,疫情期間,也仍有兩個年輕的朋友在此創作劇本,我想説我是多幸運,隔離時期還能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待在一起,和他們聊天,在後院有土的地方種上四顆果樹和一些辣椒、茄子、苦瓜、薄荷。關鍵時刻部分自給自足,有了更多的活動空間,因為龜峯的高負氧離子,住在山下自己家外面就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對我來説,是一件件好事,是一項項重大突破,是對所擁有的一切的珍惜,以及面對可能隨時失去它的不煽情以及它本來就很觸不可及。
我也每天在微博和小紅書上發佈dailyvlog來叨叨一下自己一天都做了些啥,以前都沒有想到來鄉下可以過一段這麼和一座山一個村莊這麼親密接觸的日子,所以感覺還挺幸福的。我跟着自己的時間表工作,和村裏人的時間剛好錯開,於是我肩負起了夜間的午餐和晚餐,抬頭看院子裏的整片星空,像是生活給整夜的星空看的。
躺在草坪上數星星不捨得去睡覺,我看着不遠處村民種下的成排柚子樹、整牆的爬山虎,草坪上灑着一點一點的光。星空最靈性的呈現,伴着草香和偶爾傳來朋友討論劇本的聲音,感覺像是活在夢裏。
是啊,我太貪戀龜峯山腳下的這片星空了。我貪戀她的光,她的一閃一閃的特別,她的治癒,她可以讓我隨時放鬆下來的魔力。所以我也太清楚,我想要在這樣的星空下躺很久。這樣的感覺你有過嗎?
一直都覺得自己在城市的生活,日子過得就像電視劇,各種陰差陽錯和人為巧合以及身為一個旅行作家的奔赴世界各地的旅程,莫名其妙讓人瞠目的偶遇,温暖至極的邂逅,還有在佛羅倫薩,在土耳其,在紐約,在埃及看的美到窒息的日落、日出、星空,以及與我一起看到那樣的美的那些人。
我在龜峯的星空下,過上了幾周30年裏最理想的生活,白天見村民,他們便是我的朋友、親人,繼而和好朋友一起討論劇本創作,夜晚各做自己喜歡的事,喝咖啡、泡普洱茶,然後同那些俏皮的星星有了別樣的感情,結交惟結心。村民的親情故事,朋友們的各種優點,我的幸福……我想等我老了回想往昔,這樣的感覺是不容易忘的。
見慣了村民,深入瞭解了自己,兩個朋友背靠着椅子在朗讀自己所寫的作品,然後又回想到方誌敏,我在想,仰望龜峯的星空,天上是否有一顆“志敏星”?又或者,夜空那麼多星星,其實是非常多的方誌敏的粉絲,其中不少是鐵粉。在它們之中流傳着的,它們前輩的分享,不只有星星的故事,還有人的故事。好像有天,一顆星星也會搖身一變成為一位女士,説起自己少女時期心中的英雄形象時,説起方誌敏出生於此的驕傲時,眼睛裏帶着動人的光芒。
或許我們早已將方誌敏的故事熟記於心,或許我們早已將方誌敏留下的文集的閲讀經驗,融入到自己一生的情感建設、道德建設中去。我仍然非常羨慕她們,那些天空上的星星,她們太輕盈,她們更懂得把一個人的愛和奉獻看得很重。
我們記得去做所想做的,喜歡所喜歡的,有非常強烈的個人色彩。但是,我相信,天上的星星,會化作仙子,她們面對人情世故是十分笨拙的,但她們的目光所及,卻保持着對廣袤宇宙的好奇心,能彰顯出很古怪的個性,非常強烈的女性色彩。
隔離生活中,一位朋友告訴我,她總在生氣總想生氣,幾乎疫情之下的每一天都會生氣,她試着嘗試剋制憤怒已經三、四個月了……她問我説:“你怎麼都不生氣呢?”如果換做是從前,我會告訴他,我是看上去從不生氣,其實我會生氣。但是,這段時間,大部分夜晚躺在草坪上看星空,彷彿有神秘的力量牽引着我,彷彿相當長時間遺留在此的英雄的魂魄正面引領着我。我所能做的,不過是自我教育和自我消氣。我知道,生活中的挫折這麼多,克服自己的弱點又那麼困難,每件都值得生氣,可我不會生氣。
1935年8月6日,江西南昌城外的下沙窩,一口水井邊傳來幾聲槍響,時年36歲的方誌敏永遠地倒下了。從方誌敏16歲時寫的對聯:“心有三愛奇書駿馬佳山水,園栽四物青松翠竹潔梅蘭。”到他被槍殺之前在獄中留下的一句遺言:“敵人只能砍下我們的頭顱,決不能動搖我們的信仰,因為我們信仰的主義,乃是宇宙的真理!”
如果你覺得你的價值只在當下生生氣和消消氣,恐怕有一天當你讀到方誌敏的文集,當你讀到時間無法消滅的心靈的美好和信念的美好,一個人的勇氣、勇於犧牲以及一個人的道德。想想曾在獄中的方誌敏,如果他生氣、退卻、非常恐懼,腦海中一片空白,那麼他不會用敵人勸降的紙筆寫下獄中文稿,留下12萬字的方誌敏文集。
方誌敏把生命交給黨和國家了,他經手的款項,總在數百萬元,但他素以清廉自持,當方誌敏被捕,被兩個國民黨士兵意外捉獲並認出他是誰後,這兩個士兵按他們的習慣思維,意識到似乎“要發大財了”,可方誌敏身上卻一個銅板都沒有。就在方誌敏被俘當日,他淡淡地説:“我不比你們國民黨當官的,個個都有錢,我今天確實一個銅板也沒有,我們革命不是為了發財。”
我曾經想過很多次這個場景,想我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放下那個瘋狂、執着和有些奮不顧身的“我”,甚至有一天,當我形成自己的人格,那形成了的人格、夢想、激情來源於何處。三十歲之前,我做過很多買下單程機票去印度去肯尼亞去古巴的事,孤勇、擰巴、努力、迷茫,好像我隨時都在等待下一班飛機,載我降落到更遠的地方。
當我把自己放下了,那一刻會是什麼心情。
可當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我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歸結於平靜。而在龜峯山腳下居住着並躺着看星空的這些日子,就像在昨天,未曾走遠。它像是讓我挖掘出內心的一段記憶,這是一段深入骨髓、刻到心底的記憶,它從一開始就組成了我的人生,形成了我人格里最重要的DNA。
我猶記得,那天凌晨去龜峯拍星空的路上我發了一路呆,後來,拍得很失敗,我歸咎於自己的相機不夠好。其實,我知道,那是因為看着鏡頭時我腦海中的紛繁複雜。
星空似乎是很多人心裏的一個夢,是很多人心裏最大的願望,是很多的多樣和包容。有人在星空下讀經唸咒,有人公開演講,有人開了一場森林演唱會,有人在深山裏隱居。幾百年前,星空下有唐代女俠,有人飛檐走壁、來去如風、有宮廷迷局、有巫蠱、預言和神隱。
我對家鄉的星空略有情懷,我很慶幸很多東西沒有日漸瓦解,我仍頗懂女性獨立的意味和自我成長的使命。這一片星空,止於這一塊待定的土地,但並不止其他。遠方的星空會帶來不一樣的懷念、聯想和成長,都將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那個眼淚噼裏啪啦掉下來的你,會想起初戀時寫給男生的第一封情書,會想到你歷經了太多份“奇異”,會多添了一份過來人的蒼涼。
星河滾燙,過來人感受的是蒼涼。可是這蒼涼,我邁出的這一步,我仰望的這一顆星,這就是我想要的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