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鐵12號線提籃橋站,常有不少人站在公平路東長治路交叉口,興致勃勃地討論:到北外灘濱江該怎麼走?
的確會有點疑惑。眼前高樓簇新,街道寬敞,綠蔭繁茂,與魔都的其他街角沒有區別。當然少頃,遊客中眼尖的看到不遠處的標誌牌,欣然向東而去;而老虹口們也已把記憶中路標與現實的場景重合在一起:前面就是公平路輪渡站;左面是上港三區,俗稱公平路碼頭;右面是上港五區,俗稱高陽路碼頭。方位一定,很多人和事如潺潺流水般從記憶深處湧到眼前。最先回憶起的是母親那句話:“那裏的船來自三江六碼頭。”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上港三區”“上港五區”都是大名鼎鼎的單位。上港五區是傳統的米麪油農副產品的雜貨碼頭,坊間有“高陽路有船,吃穿用都管”一説;專營北方海上航線的公平路碼頭則能牽動更多人的心緒。
家鄉親戚從荊楚平原到上海探親辦事就醫,都要乘船沿長江從重慶、武漢順水而下或從上海溯水而返,在長江航行的輪船俗稱“江輪”,在十六鋪客運碼頭抵達和起航。而公平路碼頭則停靠來往於大連、青島等城市的客貨輪船,因須由江入海,故俗稱“海輪”。乘船相較乘火車要便宜些許,故一年中會有三兩次到公平路碼頭接送當時在北方農村的哥哥和親屬。印象中的公平路碼頭多是鋼筋水泥建築。送客時從碼頭候船室檢票出來,乘船的、接送的在指引下排隊走到輪船舷梯旁,送客止步、乘客憑票登輪。離開上海的人們總是儘可能地攜帶多一點食品,所以緊要的不是依依惜別,而是兩人或幾個人提、拎的物品由一人、兩人肩挑背扛地弄上船並安放妥當。曾看到有個身材並不高大的旅客揹着半邊豬上船,多少年過去,那踉踉蹌蹌的背影和豬蹄在舷梯上磕磕絆絆的圖景揮之不去。
那時公平路、高陽路一帶很是喧鬧。不僅人來人往,而且有裝卸機械、卡車不停進出。江面上的船隻經過時都會拉下汽笛,猶如汽車在繁忙的十字路口摁一下喇叭,時間長了可以分辨汽笛聲聲的區別:像一把大提琴那樣低沉雄厚的是海輪;江輪的汽笛則像花腔女高音,調門高且很短促,在隆隆機器聲中突兀而起又戛然而止,之所以如此是因船過三峽時兩岸層巒疊嶂,很容易產生回聲,“高調”的汽笛響一下後,在峽谷中會有悠長的迴響,通知迎面而來的輪船注意避讓。居住附近的人們對此習以為常,哪天若一片寂靜,立刻判定“颱風來了”。
那時夏夜溽熱難擋,聽着遠處的聲聲汽笛,母親用扇子一指説:“那裏的船來自三江六碼頭。”寧波俚語中“三江六碼頭”中的“三江”是姚江、奉化江、甬江,兩岸共有六個碼頭。如今為降低噪聲,輪船在市區段航行必須控制鳴笛,所以現在人們除了在影視作品中,已無法領略到曾經汽笛聲聲的景象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後,北外灘岸線的碼頭接待了多個首航上海的外國客貨輪。但隨着高速鐵路路網的建設,人們的出行方式悄然發生改變。大連到上海,乘船要顛簸40多個小時,乘高鐵10小時多一點就能到達。於是2002年起上海至大連青島航線的班輪停航。公平路碼頭隨後成為中日航線專用碼頭。2004年11月17日,一聲爆破巨響後,曾作為地標性建築的高陽路碼頭辦公大樓倒下,140年的裝卸碼頭開始華麗轉身,原址變為上海港國際客運中心碼頭,一座彷彿飄浮在空中的水滴形建築迎接從五洲四大洋駛來的豪華郵輪。2006年11月19日坐落於北外灘的匯山國際客運中心也完成了歷史使命。據説“匯山”一詞源於英語wayside,在清末就被稱為“路邊碼頭”的地方從此蝶變成為水天一色、景色宜人的濱江岸區。
2018年9月參加“友邦杯上海易跑賽”,經過下海廟拐進一條馬路,驀然看到造型新穎的公平路輪渡站就在眼前,未及多想,隨着一羣年輕人順路右拐拾級而上。景觀平台木棧道“咚咚”直響,盯着凱旋門樣式的終點標誌衝刺!此時陽光絢麗,隔江聳立的浦東陸家嘴金融貿易區高樓大廈似乎觸手可及,詢問工作人員這是何方?回答曰:比賽終點站國際客運中心碼頭,再具體一點“東大名路500號”。一時有了穿越時空的感覺。
從三江六碼頭到五洲四大洋再到北外灘濱江,多少年過去,碼頭在變,城市在變,更重要的是人在變,不僅擺脱物資匱乏變得從容自信,而且有了改變環境的眼界,奔跑向前的勇氣。(陳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