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我愛死這三個男人的“陰陽怪氣”了

由 勞新忠 發佈於 娛樂

2020這半年來沉重的風雲起伏,引起過大大小小的輿論爭議。

在許多一言難盡的討論中,網友們選擇搬出某段鞭辟入裏的名人名言,又或是點評辛辣的台詞截圖,用一種“引用”的方式,無聲地表態。

在這樣的輿論江湖裏,就一直流傳着一部神劇的傳説。

在上半年的各式討論中,這部劇的截圖被祭出過無數次——

劇中政府應對公共危機的四階段

這部神劇,40年前播出,全系列評分均在9.7分以上,其後還未能有類似作品超越它。

超越其不動聲色、令人捧腹大笑的功力,超越其對虛偽與假象入木三分的刻畫。

以至於每次有人借劇中台詞反諷時事,都有人會為其鞭辟入裏的功力而拜服,然後留言詢問“截圖出自哪?”

今天,就來聊聊這永遠值得推薦的劇,一部明明着力於刻畫虛偽,卻真實、辛辣到令人叫絕的政治諷刺喜劇——

《是,大臣》,以及它的續集《是,首相》。

01

明明是以“常年收視率最低”的政治劇為題材,《是,大臣/首相》卻拿下了萬民空巷的熱度,英國下議會每到它播出時不得不暫停開會。

而熱情的觀眾們一度強烈要求劇中扮演首相的演員真正參與大選,直到演員出面回應稱“無意參選”,才最後罷休。

撒切爾夫人甚至主動為這部劇寫了一段小品,邀請主角出演,並在劇中扮演自己

《是,大臣》備受喜愛最膚淺的原因,便是劇中埋下了太多富含反諷意味的笑梗,像是在連貫地播放相聲小品。

作為一部政治諷刺喜劇,全篇虛偽而正經的官腔算是這部劇的一大特色。

一切故事圍繞着主角團三人展開——行政大臣/首相哈克、首席秘書漢弗萊和私人秘書伯納德。

為了介紹方便,暫且稱呼他們為哈大臣、漢秘書和伯跟班。

大臣致力於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秘書致力於維繫制度的穩定運行,跟班在其中搖擺不定、總是被雙方反覆説服。

因此,大臣與秘書時常“不對付”,相互牽制。

而撐起整部劇打官腔、打哈哈底色的任務,大多落在了性格嚴謹、象徵官僚體制的秘書身上。

在大多數情況下,他會巧妙地用複雜而暗示性的話語,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還句句帶着諷刺,堪稱“陰陽怪氣大師”。

比如明明是在步步為營地反駁大臣的觀點與想法,卻還要兩手一攤、西裝釦子一解,做出坦誠的姿態,強調“我和你是一邊的”。

而辦公桌對面,早已身經百戰、被秘書勸阻過無數次的哈大臣,則一副“我信你個鬼”的神情。

偽善地假裝和諧,不動聲色地交鋒,才是官員之間較勁的常態。

在日常的對話中,《是,大臣》選擇用喜劇化的方式,來誇張地調侃英國官僚體制內那些心照不宣的對抗與糾纏。

當大臣説要每天和外交使臣共同進餐、來解決自己的午飯問題,秘書毫不客氣地拋出了“首相和大使吃一次午餐,破壞兩年外交成果”的政治冷笑話。

當大臣升職後自滿地展望未來、詢問繼續領導的意見,秘書撇撇嘴,建議他“無為”。

而當大臣突然提出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時,雖然已經滿臉寫着不可置信、彷彿下一秒就要擼袖子打人,老謀深算的秘書依舊會假裝鎮定地客套一句——

“真沒想到,您會考慮如此勇敢(courageous)的手段。”

秘書巧妙地玩弄着“語言藝術”,從未説過一句出於敬仰的讚美,也從未説過一句落人口實的詆譭。

像是説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廢話,卻字字埋了心機。

向跟班傳授如何“暗示某個人不適合某個職位”時,漢秘書總結了這樣一套經驗:

要表示完全的支持,別留下説人壞話的記錄。

要列舉他所有的優點,並矯枉過正地大肆吹噓那些會讓他不稱職的優點。

然後再用開脱的語氣,去列舉他的缺陷:

“不就是拒服兵役嘛,我肯定,沒人當真質疑他不愛國。”

“大家指責他搞垮了上一家公司,這些批評真是沒意義。”

就這樣,以看似公正的角度來介紹對方的優劣,以看似温和寬容的態度來點評對方的成就。

若無其事地,就把當事人塑造成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形象——可圈可點,但不適合這份工作。

就算當事人的缺點無傷大雅,那也總有其他方式來編排醜聞。

“如果他單身,暗示他是同性戀。”

“如果結婚了呢?那就通姦,跟一位必須避諱的女士,比如皇室成員,或者電視女主播。”

“如果他顯然婚姻幸福呢?説他是個道學先生,或者酗酒,或者正在接受心理治療。”

盤算之嚴密,讓人一時難以反駁。

表面上,同僚們依舊打着不痛不癢的官腔;言語間,早已用滴水不漏的話術,挖下一個個陷阱。

02

在這樣的官場裏,難有幾句真話,也難有幾個“真實”的人。

畢竟,要和冠冕堂皇的官腔搭配,總得準備幾張偽善的面具。

第一季第一集裏,編劇就藉着因頭痛鬧脾氣的大臣妻子之口,暗諷官僚系統永遠表現得“無憂無慮”、一派平和。

並設計了大量戲劇化的細節,來戳破官僚系統內偽裝的和諧。

大臣在升職成為首相之後,他的前任首相寫了一本回憶錄。

哈大臣憤怒地向秘書與跟班抱怨,説看前七章時、還以為自己與前任是好朋友。

結果看到第八章,對方就開始“誹謗”自己兩面派。哈大臣為此奮力地攢出了一堆罵人詞,來鄙夷這位曾提拔自己的首相。

戲劇化的是,話音剛落,辦公室內就接到了一通緊急電話——

前任首相,突發心臟病去世了。

上一秒還在咒罵前任的哈大臣聞此“喪訊”,努力地不笑出聲,經過一番面部表情掙扎後,像模像樣地擠出了一句“悲劇啊悲劇”。

而秘書與跟班,也毫無感情地附和着,配合着大臣“泫然欲泣”的低劣表演。

這位“永垂不朽的偉人”,上一秒還是“天性使然的陰險惡毒騙子”。

而且在一番誰都能看破的虛假吹捧後,哈大臣還來了個回馬槍,擔心地確認一下“他真的死了吧?”

這段表演,精妙在用虛假詮釋虛假。

真正的政客不會像哈大臣這般表情失控、聽説前任去世時差點笑出聲;

老練的政治家們也不屑於配合如此膚淺的口頭追捧,好歹能擠出幾滴眼淚、寫幾篇文采斐然的悼念文。

演員們的表現是荒誕的,但所展現的政客偽善面,卻又精準地刺中痛點,讓人會心一笑。

和現實相比,劇裏還有許多一眼就能看穿的“破綻”。

秘書在給大臣下圈套時,像是不經意地提了“演講”一詞。在對方上鈎後,人設是“不動聲色”的他,坐在大臣對面露出了狡詐而剋制的微笑。

大臣在被推選為首相候選人之前,助理試探地問他“為何突然出現了一個折衷方案?”“為何BBC恰好在這個時候播放你的演講?”“消防主題的演講有必要現在辦嗎?”

面對這三個問題,大臣回答時的第一句,都是“我可不知道”,看似一問三不知。

但卻要隨即賣個破綻,暗示大臣參與了所有手段——

“我可沒説折衷這個詞,我説的是緩和。”

“也許有人暗示我在演講裏説些其他內容。”

乍一看,像是秘書的一時疏忽,或是大臣的不善掩飾。

實際上,只是用一種更幽默,也更反諷的方式,把政客們海晏河清的偽裝掀開,露出底下的利益交易。

相比於讓觀眾猜測是否存在陷害與勾結,用喜劇手段挑明的設計,多了一絲蔑視的玩味。

哈大臣在“消防主題演講”裏夾帶私貨時,場景熱烈而宏大得像是要揭竿而起。

義憤填膺地拽了“卑躬屈膝、頂禮膜拜”等大詞,看起來像是在伸張什麼道德善惡、民族大義。

可實際上,他只是在談英國香腸的出口問題。

哈大臣用英國政客們慣使的説辭,大義凜然地指責歐洲其他各國的外交干涉,只不過這次的辯護對象,是極其富有喜劇效果的“英國香腸”。

“歐洲已經走得太遠,他們威脅到了英國香腸。”

“他們明裏説要標準化,暗地裏卻在逼我們接受意大利和德國腸,還有其他油膩的蒜味外國貨。”

這一段中,一切的運鏡就像是在還原真實的首相候選人演講。哈大臣激烈的情緒,觀眾們頻頻點頭的熱情反應,還要給“候選人同僚”一個欣慰的鏡頭。

所有細節都是真實的,除了演講主題,是荒誕的“我要堅持吃英國香腸”,本質上無異於網友們為甜鹹粽子掀起的罵戰。

更夸誕的是,哈大臣憑藉這場英國香腸演講,拿下了首相之位。

03

賣破綻讓觀眾一眼看透政治手段裏的彎彎繞繞,算是一種常見的表演方式,讓觀眾不必燒腦。

但在《是,大臣》中,這些破綻的用處,顯然不僅限於諷刺官僚們虛與委蛇的人際關係。

而是融在了更龐雜的故事體系裏,辛辣地反諷整個政客體制、官僚體制的弊端。

它將荒誕而真實的設計融入了一個個社會議題裏:透明政府的謊言、只有行政人員的空殼醫院、賄賂得來的外貿訂單等等。

比如當哈大臣指責把軍火賣給恐怖分子違背基本道義時,秘書打着官腔、套用官僚體制甩鍋流程,不斷地偷樑換柱,迴避道德討論。

“賣軍火給恐怖分子不對,你不懂嗎?”“軍火要麼賣要麼不賣,這是貿易問題。”

“他們用英國武器殺死意大利平民了”“噢,這是外交問題。”

“總不該賣給恐怖分子吧?”“嗯?那或許我們可以在槍托上印一個‘槍支嚴重損害健康’。”

哈大臣無力反駁,氣呼呼地甩下一句“你會下地獄的”。

而秘書只是像看到小孩鬧脾氣一般,輕蔑地一笑,開玩笑問這是神學問題嗎?

如果説前文中用精巧的破綻、來嘲諷官僚體制中的虛與委蛇,是用虛假刻畫虛假。

那麼這些橋段,則更像“讓現實更現實”。

用誇張的表述,使得現實生活中那些冷冰冰的利益考量,顯得更殘酷無情,有時甚至到了“道德中空”的程度。

讓看客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嗤笑。

編劇讓秘書用加工誇張後的表述,來分析“為何不能禁煙”的問題時,一些冠冕堂皇的詞句甚至讓人不適。

“煙民是我們國家的恩人啊!”

這樣的話真的有人信嗎?真的能稱之為正當的理由嗎?劇中用大臣一言難盡的神情,做了回應。

其實在這段對話之前,秘書用詳實的資料,有理有據地反駁了大臣禁煙政策的異想天開之處,無可指摘。

但一番辯論下來,最直擊靈魂的台詞,還是秘書最後幾句匪夷所思、過分了的“抒情”。

或許這就是諷刺藝術,相比於單純正面讚揚或貶低,更能讓人咋舌琢磨的部分:

盤根錯節的社會事件,大多難以用簡單粗暴的道德高地,來判斷是該讚美還是咒罵。

就像秘書在劇中所説,“道德只有對與錯,沒有小錯與大錯。”

因此,如果表達只允許追捧或貶低,那未免太簡單粗暴。

而諷刺的藝術手法,是一道可以雙向打開的門。

既能用虛假嘲諷虛假,蔑視地懸掛冠冕堂皇的假象,供人譏笑;

也能令現實更加現實,無情地演繹道德中空的交易,近乎荒唐。

在《是,大臣》中,沒人是小羊羔。

看似更理想主義的大臣,許多時候會為政黨利益與個人前途屈服。還時不時沉醉於媒體追捧的虛名。

秘書被牽扯入下司的間諜風波時,為了早些平事、轉移大臣注意力時,突然向其提出了爭取更多選票的建議——

他們出動了幾十人的皇家救援隊,動用先進醫療設備、捕獲武器甚至是皇家海軍直升機,來營救一隻誤入雷區的小狗。

報道鏡頭頻繁地切向美麗的小主人,緊張的氣氛扣人心絃。

營救成功後,劇內人鼓掌點頭,歡呼雀躍。

可劇外的我們都知道,這不過是場政治作秀。

《是,大臣/首相》能在40年後依舊被翻出來諷刺時事,無疑是因為它在“諷刺”這種表現方式上,做到了讓人叫絕的地步。

時而毫不留情面地用尖鋭字句戳破假象、揭露現實,時而虛構比現實更魔幻、更荒誕的故事,反諷奚落。

上世紀二戰前後開始,政治諷刺喜劇就一直是影視界中不太大眾的題材,但卻能留下銘刻影史的佳作。

卓別林的系列諷刺喜劇,就常對着軍國主義、資本工廠、剝削工人等議題“開炮”。

可近十年來,類似的政治諷刺喜劇,近乎絕跡。

諷刺這一表達形式,越來越少地被利用在影視作品本體中,而是成為網友們需要嘲諷某個事件時,特意拎出的一段台詞、一張截圖。

它被切割為了一個個隱喻的意向,不再被用於傳達完整的邏輯,比如像《是,大臣/首相》,用前後五季內容,徹頭徹尾地諷刺了整個英國官僚體制。

諷刺為何“失寵”?這一問題背後的原因固然複雜,但最鮮明的一個因素,早在劇中便有所暗示:

明明有着萬人空巷的熱度,《是,大臣》卻在劇中説沒人愛看政治劇。

因為政治總會有對立,而且出於理念與利益,必須分裂立場,這使得政治相關的藝術創作最好先“站隊”,清楚自己要歌頌的是什麼。

而諷刺藝術往往與褒貶無關,只為挑破虛妄、反襯複雜而多面的現實。

倘若藝術創作中只剩褒與貶的情緒,不知是該哀其“無趣”,還是哀其小看了人性、小看了這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