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點特稿第1231期|拉麪熱了,拉麪涼了
程運付在“面哥大舞台”上唱歌。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耿學清/攝
7月12日,一名主播抱着另一位主播的孩子在直播“拉麪哥”。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耿學清/攝
梁邱鎮黨委工作人員查獲的私自制作的“楊樹行村兩委”牌子。受訪者供圖
包括6個“孫悟空”、7個“豬八戒”和2個“唐僧”在內的大隊人馬衝到山東省中南部的楊樹行村時,他們追逐的那個“獵物”,第一反應是逃跑。
連門都沒顧上鎖,39歲的費縣農民程運付躲到了縣城的哥哥家裏。那是2021年元宵節後第一天。5個月後,他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回憶,“像遭到追殺,扔下家就跑了”。
他的家裏湧入了數百名舉着手機的陌生人。他們喊着“老鐵看這裏”,展示這個農村家庭沒啥特別的細節:牆上的年畫、相片、孩子的獎狀,以及做飯的案板和菜盆。
高峯時,一天有5萬多人來到這個只有1500多人的村莊。據梁邱鎮政府統計,其中大多數人是慕名而來的外地遊客,網絡主播有3000多名。
3月初的一天,程運付103歲的祖母拄着枴棍站在土坡上,看着孫子家的小院前圍着一層又一層人,説自己從來沒見過那麼多人。
包括這位百歲老人在內,村民們大開眼界。據一位被派到村裏維持秩序的鎮政府幹部不完全統計,“《西遊記》那夥子,來了6個‘孫悟空’、7個‘豬八戒’、2個‘唐僧’,‘四海龍王’聚齊了。”他還數出了4個“武大郎”、3個“濟公”、1箇中國河南籍的“奧巴馬”。
鎮派出所只有4名在職警察,縣公安局從別處調派了交警、特巡警500餘人次前去支援。3月,費縣縣委縣政府安排相關人員現場值守,並向楊樹行村派駐了醫生和護士。外來者還耗光了鎮政府為應對新冠肺炎疫情儲存的防疫口罩。
從車牌來看,全國各地只有西藏和港澳台地區的汽車沒有到過楊樹行村。
費縣公安交警部門數據顯示,每天進出楊樹行村的車流量,由不到100台次猛增到三四千台次。車輛堵住了村前的公路。鎮政府緊急組織人力,在村前修了一條300米的小路,讓車流循環起來,隨後實行人車分流,並在村前村後增設了6個臨時免費停車場。
幾户村民甚至開了收費停車場。一位經營者對記者説,這裏的“景點”只有一個,那就是程運付這個人。
1
程運付對此最直接的感受是恐懼。最初,他選擇閉門不出。有人砸門,或者朝他家院子裏扔磚頭。
對這一切的起因,他所知不多。在此之前,他和妻子共用一部手機、一個手機卡和一個微信號。過去17年,他們主要以在農村集市上賣拉麪為生。
今年2月23日,一名叫彭佳佳的美食博主,在集市上見到了程運付。她將這個膚色黢黑、頭髮蓬亂、比實際年齡顯老很多的拉麪攤攤主作為拍攝對象。
在視頻裏,彭佳佳稱自己來自安徽,問程運付“安徽省的到你山東來你咋招待”。
程運付順口回答:“不管你是什麼地方的,你只要來到我們山東就是一家人。”他還介紹説,自己的一碗麪只賣3元,不想漲價,讓“兄弟爺們兒們都能吃得起”。
彭佳佳剪輯發佈了兩條短視頻。在短視頻平台,程運付樸實的回答、顯老的相貌,還有他攤位上號稱“3元一碗、15年不漲價”的拉麪,忽然引起了注意。
程運付記得,過了十來分鐘,彭佳佳在集市上轉了一圈,又回來拍自己。
當時,這名博主處於點擊量飛速上漲的興奮中,程運付記得她聲音有些顫抖。
“現在你這兩個視頻點擊量很高。”彭佳佳説。
程運付不太懂,問是什麼意思。彭佳佳解釋,“就是看的人多。”
“這個有什麼看頭?”程運付説,“我覺得沒什麼看頭。”
兩條先後發出的視頻,在短視頻平台快手的點擊量分別超過300萬次和400萬次。在抖音上,“臨沂大哥賣3元拉麪多年未漲價”登上熱榜第一,短視頻播放量超過兩億。
在網上,程運付被稱為“拉麪哥”。
然後,現實世界的看客來了。
2
楊樹行村屬於梁邱鎮馬蹄河村的一個自然村,種植蘋果、桃子、板栗、花生、地瓜等農作物。人多地少,村民農閒時到縣城打工。
一些村民用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什麼是網絡主播。這些人對着手機又哭又笑,又唱又跳。有人來到村裏,宣佈要“賣身葬父”,還有人躺在擔架或坐在輪椅上,無一例外,他們都在鏡頭前表現自己。
一位村民關注了一個擁有幾十萬粉絲的女主播,發現她今天叫這個人老公、明天叫另一個人老公,過了幾天,抱着村裏的孩子對着手機説,這是自己的兒子。
還有一個年輕人跪倒在程運付門口,聲稱要拜師。遭到拒絕後,此人帶着一支樂隊,敲鑼打鼓出現在200多公里外的單縣,要拜山東歌手“大衣哥”朱之文為師。
堵在門口的主播們,期待新的現象級紅人“拉麪哥”能出現在自己的鏡頭裏。
看到家門口的熱鬧場景,程運付感到不舒坦,他説,“他們吆二喊三的,把人(的)錢哄來了,等人反應過來,我覺得人心裏也不舒坦。”
在村裏幾位老人眼裏,程運付老實巴交,早出晚歸趕集,平時很少見面。
他初中學歷,17歲出去打工,後來在集市上擺小吃攤。2007年,他託親戚找到費縣的拉麪館老闆李莊儒,學了3個月的拉麪手藝。出師後,他擺起了拉麪攤。近14年,他的拉麪價格保持在每碗3元。
程運付説,這期間曾短期漲到過4元一碗,但他又把價格降了下來,“多要一塊錢吧,咱都不好意思”。3元只是素面,配菜有4元一份的肉、1元一份的豆乾。
每天早上4點多,程運付和妻子起牀,生爐子,搬面,切肉,煮雞蛋,用水桶準備水。早上5點多天沒亮,程運付開着小貨車趕集。生意好的時候,程運付一天要甩20多個麪糰、600多碗拉麪。兒子六七歲起,就會一早被從牀上提溜起來去趕集,幫忙“拾個碗、刷刷盤子”。他們的貨車開到報廢,一直沒捨得換新的。
走紅後,他無法再去集市上,改為在家門口擺攤。3月6日起,他每天中午出攤。一中午賣出去的拉麪相當於以前一天的量,主顧變成網絡主播和“來看熱鬧的老百姓”。不同的是,做拉麪時,他的面前有一道柵欄,架着一排排手機,身後還有主播不斷上台表演才藝。他正對面的位置是主播們的必爭之地。記者在這裏採訪中的一天,因為爭搶位置,兩名女主播拳打腳踢,一人被打哭後,跑到一邊直播。
他出攤前,依附於他的熱度的主播們,會幫忙洗碗、搬爐子、抬面。他家門口的土坡被叫做“面哥大舞台”,主播們和程運付在上面鋪了地磚,鋪上紅地毯,上面搭了兩層樓高的遮陽篷。
程運付不是第一次被外人拍攝。他猜測,人們之所以喜歡拍自己,可能是因為自己“甩拉麪的動作比較好看”。
大約四五年前,一些攝影愛好者就注意到了程運付。這些人多是城裏退休的老年人。
那時,程運付聽説,眼前的一個長焦鏡頭價格“能頂幾千碗拉麪”,問他們要幹什麼。
“攝影!參展!”程運付記得對方回答。
程運付甩拉麪時大開大合,雙肩聳動,多年的肌肉記憶使他無須盯着麪糰,可以一邊跟人聊天一邊甩面,十五六斤重的麪糰在他的手裏抻長甩細,時不時“啪”一聲擊打在案板上。
看到那些攝影作品,他發現自己在鏡頭裏,“手裏是拉麪,身上也是面,人又黑、面又白,就跟老頭一樣”。
“他們是喜歡看我‘太老了’,其實我那時候也就30多歲,顯得滄桑。”他説。
此事對他的影響是,他也成了一名攝影愛好者。
妻子胡立榮記得,買相機這事丈夫提了好幾年,“捨不得吃捨不得喝地攢錢”。丈夫的一句話讓她記到現在,“他説,‘可以用光留住時間’。”
2017年,他們買了一台上萬元的單反相機。“疼死了。”程運付提起這件事説。
妻子成為他鏡頭下的主要模特。她解下圍裙,換上裙子,走在綠竹後,或者站在荷花前,等待程運付按下快門。
程運付還拍了許多和自己一樣的普通人:正在擦汗的環衞工,汗水浸透衣背的修路工,停車場外打盹兒的水果攤販,還有外賣小哥匆匆而過的背影。
2020年6月起,一名叫“我的農村夢”的博主開始跟拍程運付,發了30餘條視頻。內容包含“3元拉麪”“82年滄桑拉麪哥”,以及反映他“感恩老婆”等內容。不過,這些視頻都反響一般。
3
直到2月23日,程運付突然火了,熱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新冠肺炎疫情前,整個臨沂市規模最大的活動是5年前的全市運動會,開幕式有1萬多人。但是,這個數字還趕不上3月份楊樹行村每天的客流量。
當地政府最擔心人員聚集可能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風險。上級單位支援給楊樹行一台門框式遠紅外測温儀。測温儀的數據結合人工統計顯示,3月12日至13日為客流高峯,最多一天有5.2萬餘人。3月至4月的日均到村人數,節假日有2萬餘人,工作日為1萬餘人。
楊樹行村沿馬蹄河兩岸呈魚刺狀分佈,沿着這條河,一條3.5米寬的水泥路穿村而過。據一名在現場指揮的警察回憶,擁堵最嚴重的時候,從村裏一直到鎮上的路口,堵車路段長達5公里,在物理上已經不具備人員流動的客觀條件,“真的是被人塞死了”。
一位孕婦堵在路上,打了110。聽110轉述“報警人説孩子要憋死了”,警察和護士擠過去,發現虛驚一場。產婦生完孩子想回家,堵在路上,不敢給初生兒吹空調,十分焦慮。家屬表示要投訴交警不作為。警察無奈地説:“你看現在警察都在,交警也在,走不動真的沒辦法,只能現場等着。”
活人還擋住了死者的路。馬蹄河村一位老人去世後出殯,在村幹部的疏導下,3里路出殯隊伍走了半個小時。
三四月份正值春耕,也是村民給果樹施肥的時節。馬蹄河村支書李維明説,種地的肥料運不出去、養殖户的飼料運不進來。許多村民找他想辦法解決,只有一個辦法:等凌晨人羣散了以後,再運。
據梁邱鎮政府介紹,半年下來,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財力。為了修路、建停車場、維持秩序、打掃衞生,馬蹄河村也花了不少錢。
梁邱鎮屬於沂蒙山區超過10萬人的大鎮,貧困人口一度佔全縣扶貧人口的30%。對當地來説客流量的提高喜憂參半。
人最多時,鎮裏和縣裏的賓館生意興隆。很多村民將自家房屋改造成簡易民宿,接待遊客,住進了大量無法核對身份的流動人員,公安部門排查後稱“存在極大的安全隱患”。
過去半年裏,楊樹行村發生了3起強姦、持刀傷人等刑事案件,均是外來人員作案。
其中一起風波中,一名扮演“豬八戒”的網絡主播,在程運付家門口拉住一名女主播的手摩挲,被女主播的丈夫當場用美工刀劃傷眼部、頸部和肩部,緊急送往醫院搶救。
在一份調研分析報告中,費縣警方總結:由於外來人員人流量大,人員成分複雜,部分自媒體從業者、遊客法制觀念淡薄,“面子”意識強烈,思考處理問題簡單,由此引發的各類警情多發高發。因爭攤位、爭停車位、爭直播位置等相鄰關係而引起的糾紛經常發生,並伴有鬥毆、傷害等情節,有的甚至出現採用暴力手段砸車、砸攤位等。
村支書李維明強調,村民淳樸、善良,“平時別説打架鬥毆,吵架的人都很少。”
半年來,一些村民以“楊樹行某某”等名義開通直播。楊樹行有個老人,以“楊樹行老村長”名義在網上出現,但是李維明發現那人一天也沒當過,後來才明白那叫“人設”。
4
面對這波熱度,很多人從中發現了機會。這其中,費縣當地小有名氣的網絡主播“黃二蛋”捷足先登。他是一名90後年輕人。程運付走紅2天后,就簽了一份“甲乙丙合作協議”。甲方是程運付,乙方是“黃二蛋”,丙方是最早拍攝程運付的博主“我的農村夢”。
“黃二蛋”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他和程運付早就認識,常去“喝拉麪”。3人在協議中約定,從2021年2月25日起3年內,三方共同開拓“程運付抖音、快手及所有短視頻平台賬號”,“本着做大做好原則”分工:程運付負責做拉麪、“我的農村夢”負責拍攝、“黃二蛋”負責運營。
協議中規定,程運付對後兩者有一票否決權,所有平台的利潤分成為:程運付50%,後兩者各佔25%。
“所有收益必須匯入甲方指定賬號,由甲方主導資金分配。”“黃二蛋”回憶,這條是程運付提出加上的。
對於這次簽約,程運付受訪時不願多提。他説,“‘黃二蛋’説給俺打工,但是一分錢沒給俺”,也沒説能掙多少錢。
程運付還説,自己只在協議上寫了姓名和身份證號,其餘“都是‘黃二蛋’寫的”。
“黃二蛋”告訴記者,當時參考其個人賬號的粉絲量和收入,預估第一年程運付月收入能達到20萬到40萬元,收入來自直播打賞、廣告和個人品牌代言等。
“黃二蛋”記得,一家短視頻平台的工作人員説,他們想利用程運付吸引一批農村用户。之前某個大網紅是從他們平台捧紅的,最終被對家籤走,這次一定要拿下“拉麪哥”。
4天半之後,“黃二蛋”和“我的農村夢”發現無法登錄程運付的賬號。他們隨後收到程運付要求解約的信息。
這場短暫的合作只發布了3條視頻。“黃二蛋”強調自己已支出3.8萬元——他僱了8個人,幫助程運付維持秩序、開車和打雜。
程運付向鎮政府反映,他“被脅迫”簽約,希望政府出面調解。
“黃二蛋”拿出了簽約時的監控視頻。畫面顯示,談判的三人未發生爭執,程運付的表情輕鬆、高興。
程運付被兩位合作者起訴。訴訟正在進行之中。
不過,程運付在鏡頭前哭訴自己“被套路”。那份三方合作協議泄露到網上,他的支持者按圖索驥找到“黃二蛋”的賬號。“黃二蛋”的手機號、姓名和住址也遭泄露。有人向他家寄了花圈。 他開直播賣水果時,遇到了惡意下單和惡意退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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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邱鎮黨委書記劉金山記得,元宵節後,被網絡主播圍困的程運付躲到哥哥家裏那天,自己趕到縣城去找他,看到他蜷在椅子上,兩眼發直瞪着牆角,説話時捂着臉嗚嗚地哭。
“很脆弱,很憔悴,別把人折磨死了。”劉金山當時感覺,這個人“精神快崩潰了”。
他告訴程運付,如此龐大的人流,再加上疫情防控壓力,鎮裏難以應付,“隨時可能出大事”。
費縣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段曉莉也約程運付見面,在村辦公室和他談了一個小時,詢問其真實想法,程告訴她“我想在家門口擺攤拉麪”。
程運付説,“我對拉麪有感情,我捨不得扔掉。”他表示,依然想“趕大集、賣拉麪”。
劉金山給程運付出了三個主意,第一是哪裏也別去,在家待着,以靜制動;第二是找個地方出去拉麪;第三齣去旅遊,避開高峯。
程運付選擇了第二條路。
當地黨委、政府分析了幾次網紅現象,包括四川理塘縣的丁真、上海“流浪大師”沈巍等走紅的案例,打算把“拉麪哥”對接到當地國營景區,既解決了程運付做拉麪、接待遊客的場地問題,又能減輕楊樹行村遊客過載的壓力,還能帶動旅遊業,是“一舉多贏”,“總前提是尊重程運付的個人意願”。
當時,山東省內多家景區發出邀請,希望“拉麪哥”入駐。劉金山首先聯繫了當地天蒙山景區。
3月17日深夜,天蒙山景區運營公司一個小組趕到梁邱鎮與程運付商談。
程運付希望能“管吃管住”,並解決孩子轉學問題。
天蒙山方面答應解決吃住,提供一套員工套房供他們住宿,並把景區內一座小院給程運付製作拉麪使用,並承諾可以解決程運付夫婦的國企職工身份。
劉金山聯繫了縣教育部門和相關學校,溝通解決程運付兒子的轉學問題。
在鎮政府保留的文字材料中,程運付一方陸續提出工資保底收入、公司批假回家探親、夫妻及隨從共8人成為國企員工、景區每月收入如超出歷年平均值要有分成等條件。
後兩個條件,使景區的人感到為難。
程運付解釋,他拉麪需要人幫忙。景區答應了這一條,但提出,這些人不一定都去幫忙做拉麪,“比如他哥以前開大車的,可以在景區開車運送遊客”,按崗位計算工資。
景區收入比例分成,指的是“拉麪哥”入駐後,天蒙山景區門票收入如果超過歷年平均值,超出部分應按一定比例分給程運付。這一條,景區沒有答應。他們表示,此項涉及國有資產分配管理,景區沒有權限。
但景區方面補充説,“在抖音、快手等平台,程運付可以正常開直播,景區不干涉,直播打賞、廣告等收入都可以歸程運付所有。”
程運付一方表示,回去考慮後再答覆。
劉金山認為,這個方案對程運付是最優的。
不過,景區運營公司沒有等到回覆,再次看到這件事,是在一篇新聞中。程運付把談判內容透露給了媒體,稱劉金山提出兩個方案:第一,到天蒙山拉拉麪,每個月薪資3000元;第二,200碗以內的利潤歸天蒙山景區,200碗以外的利潤歸程運付。
之前的商談,在其他媒體傳播中變成“‘拉麪哥’被政府多次約談”,以及“政府強制‘拉麪哥’到外地景區擺攤”。
對此,程運付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是媒體報道有誤。他解釋説,親戚們只是想去幫幫忙,去賣拉麪。
他的姐夫張廷強説,當時沒同意上天蒙山,是因為程運付“一開始流量比較大、人氣比較高,本村村民希望他能建設好新農村,不想讓他走。(程運付)還是想建設自己家鄉”。
程運付走紅後,粉絲們在微信、快手上建羣,自稱“麪粉”。媒體報道後,“麪粉”的矛頭對準梁邱鎮政府。
劉金山有一次到楊樹行村,被現場拍視頻的“麪粉”們發現。在一條視頻中,劉金山和程運付握了一下手甩開了他。
這個甩手的動作被解讀為“不尊重”,徹底激怒了“麪粉”。
“我當時舉着手機拍視頻,記錄現場人員聚集情況向後方和上級彙報。”劉金山解釋。他的個人信息被“人肉搜索”。有人註冊了“劉金山跪下”賬號,把奸臣秦檜的跪像作為頭像。還有一些人向紀檢部門舉報劉金山,他為此寫了6000多字的情況説明,最終經調查,相關舉報子虛烏有。
“麪粉”還遷怒於費縣,把費縣罵為“廢縣”。劉金山註冊了“梁王故里温和從容”賬號,回應網友質疑。“梁王故里”指梁邱鎮在春秋時期是梁王城所在地。
許多“麪粉”湧入直播間罵他,並給劉金山起了一個綽號叫“涼王”,“祝他早日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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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運付把自己比喻成一塊肉,“誰都想啃一口”。不過,他的反對者形容,程運付是一隻“發現了肉骨頭的狗”,拼命捂着護着,不讓別的狗看也怕別的狗叼走。
他記得,2月21日,在他走紅前,有一名網絡主播讓他跟着學句話。“他説京我就説京,他説東我就説東,又説了傢什麼的……後面他就拼起來,‘京東家電’什麼玩意兒。”他聽説,這個主播靠這條廣告賺到了錢。
“太能了。”程運付驚呼,他第一次知道網絡真的能掙到錢。至今,植入他“口播”廣告的視頻仍掛在那位主播的抖音賬號上,點贊超過235萬次。
費縣網信辦工作人員曹振山在楊樹行村值守了兩個多月,據他觀察,“拉麪哥”家門口,有從外地過來本身擁有幾十萬上百萬粉絲的主播,也有本地或外地人發現有利可圖投身直播行業沒多久的小主播。
其中一名主播吳海燕,是一名90後,老家在楊樹行村。程運付走紅後,她在外打工的父母看到商機,回村擺攤賣水餃。包餃子的吳海燕因皮膚白皙、面容姣好,被網絡主播們稱為“餃子西施”。她註冊的賬號最初叫“楊樹行的姑娘”,後來改名“餃子妹”。
在當地人看來,吳海燕是唯一一個在這次“拉麪哥”事件中走紅的“小網紅”。但是從4月份起,吳海燕收到許多“麪粉”的謾罵,給她起綽號“心機餃”,罵她蹭流量。
她的哥哥也收到程運付發來的短信,“告訴你妹妹,直播時間不要提我,後果自負。”
程運付對記者説:“‘餃子妹’蹭流量蹭得太狠了,炒作太厲害了,老炒作我,我沒有的事都胡説八道的,以前我都不認識她。”
現在,程運付當年的拉麪師傅李莊儒也是他的反對者之一。程運付在早期的視頻中曾説“師父人很好,學拉麪期間管吃管住不收費”,提到“師父靠賣拉麪一年四套房”,後來媒體報道時稱“師父想讓他為自家的雞爪廠代言”。
李莊儒希望程運付發視頻澄清,因為他名下只有一套房,也從未想讓程運付為雞爪廠代言。
一些“麪粉”跑到“李莊儒拉麪館”,坐下點“3元拉麪”,指責他這些年“靠賣貴拉麪掙黑心錢買樓”。李莊儒解釋,他們在縣城租房開店,3元成本都不夠。他的拉麪最便宜的是6元一碗。
程運付曾向他打電話致歉,表示原意是在誇師父有本事,但遲遲未發視頻解釋。
最終,李莊儒等來一個回應——程運付表示,允許讓師傅的兒子拿着手機到門口直播。
“很簡單,我出名了,他想借熱度。”程運付對記者這樣解釋。
他與當初“拍火”他的彭佳佳也翻臉了。剛走紅時,他曾稱讚“佳佳是上天派來輔助我的”。
根據程運付的觀察,家門口那些主播,在他不出現的時候,直播間人氣很低,他一出來,立馬人氣上升。“我不想讓這些主播照(我),照了人氣就上來了,就有人給他們刷禮物。”“刷禮物”是主播獲取收益的一種方式。
程運付最初並不相信直播能掙到錢。他看到家附近的停車場停着幾輛寶馬、奔馳,原以為是遊客開的,後來聽説這些都是網絡主播的車。
“他們絕對是掙錢的,不然為啥賴着不走?”一名在楊樹行村售賣氣球的年輕人説。他原先在山東泰安開小吃店,生意不太好,聽説“拉麪哥”這裏直播掙錢,便把店面盤了出去,拿着手機來直播。
他認為自己來晚了,沒趕上流量高峯,沒掙到什麼錢。他運氣也差,剛開播一週因拍了違反平台規定的段子,被封禁一個月。他批發了氣球在村裏兜售,想等着賬號解禁,從此投身直播行業,“比做小買賣強”。
對當地來説,“拉麪哥”的熱度帶來的挑戰表現在很多方面。“面哥大舞台”的才藝節目就引起了爭議。
在一些短視頻裏,村裏的孩子被濃妝女主播抱在懷裏當作直播“道具”。一些女主播在不直播程運付時,圍着村裏的老人跳他們難以接受的豔舞。
梁邱鎮派出所不斷接到居民關於噪音擾民的投訴。費縣多個部門接到舉報“低俗表演”的電話。
“太低俗了,扭屁股那個。”程運付剛開始也接受不了台上的節目。
“兄弟你發現沒,我從來不讓我兒子出現在這裏。”他對記者説。
這是他的底線:絕不讓上初中的兒子在家門口看錶演,也絕不讓他出現在直播畫面裏。
他曾向政府部門承諾,整頓好門前的表演。在一條短視頻裏,他告誡在場的主播:“所有才藝主播,明天開始,全部按節目單。如果不進節目單的,一律不讓上台,我説到做到,不管誰,你可以留可以走,我不在乎——你是來維護我的,還是來拆我台的?”
段曉莉曾到現場暗訪,看到一個女主播在跳舞時突然做出不堪入目的舉動,連忙拉過旁邊一個孩子,她怕“髒了孩子的眼”。
縣裏部署文旅、網信部門,約談主播、制止相關低俗表演。她兼任費縣教育工委書記,要求全縣中小學校長約束學生不得到這裏看演出。
一位參加約談的縣政府部門負責人告訴記者,主播們對約談並不在意。“低俗表演”是一個寬泛的概念,沒有法律作出具體定義。
無論是當地政府還是公安部門,現場主播並不放在眼裏。“道理很簡單,舉着手機直播犯法嗎?”一名主播説。
警方到楊樹行村出警,警笛聲引起主播們的不滿,因為短視頻平台規定,如果識別現場有警笛聲,直播會自動中斷。
一名警察記得,幾個主播圍着警車説,“沒有警情你們拉警笛,投訴你們!”
費縣的政府工作人員曾以個人名義向短視頻平台舉報,並向平台方寄送公函。“收效甚微,人家大平台哪會理我們?”
在他們眼裏,平台才能夠制約主播,作品下架、禁言、停止直播權限、封號這些措施都是職業主播的“生命線”。
在縣網信辦工作的曹振山曾經開通短視頻賬號,同事們給他“打賞”36元,被平台拿走18元。他説,職業主播的收入和平台按比例分成,他們才是利益共同體,主播只是平台的“提線木偶”。
7
半年過去,在捲入一場官司和幾場罵戰後,跟其他網紅一樣,“拉麪哥”不可避免地出現了降温。
梁邱鎮政府的數據顯示,3月下旬後,人流量呈現逐漸減少趨勢。4月下旬,外省或粉絲量較大的網紅主播不斷減少,山東省內周邊地市“小網紅”仍呈持續逗留狀態。到6月、7月,客流量極速減少。到8月初,主播僅剩30多位。
“這點人和3月相比,跟沒有差不多。”在村內經營收費停車場的一位老人説,“以前拉遊客的大巴車一天都有好幾輛”。
一名留到現在的主播説,主播們有的在6月去直播迷路的雲南大象;7月初,安徽蚌埠“徽州宴老闆娘遛狗威脅市民”成為熱點,一些主播去直播“徽州宴”;7月下旬,河南發生了洪澇災害,又分流了一批。最近分流的是隔壁莒縣,那裏又出現了一個新的網紅。
一條展現“‘拉麪哥’門口人太少了”的短視頻下面,點贊最多的一條評論是:“那些説永遠支持二哥的人,現在去了哪裏?”有人開玩笑説“去全紅嬋家”了。全紅嬋是東京奧運會跳水冠軍,她奪冠後,老家迎來了大批網絡主播。
吳海燕家的餃子攤租金是隨着楊樹行村的客流量而浮動的。3月26日,他們租用程運付四叔家的地皮擺攤,最初是每天租金200元,五一假期租金漲至260元。進入6月,客流量急劇減少,租金降至每天100元。到7月1日,餃子攤撤了。“一天賣不了幾十塊錢,還要交100元租金,幹不下去了。”吳海燕説,她的爸媽又出去打工了。
她説,原本他們還計劃把餃子攤開成餃子館,不用外出打工了。
雖然熱度下降,程運付“已經適應”了曾讓他寢食難安的網絡圍觀。他可以對着幾十個直播手機唱完一首歌,也可以在妻子直播時,“不經意”出現在畫面裏。河南水災發生後,他和網絡主播在鏡頭前推着小車運麪粉,打着“山東拉麪哥支援河南”的標語去了河南。他帶着主播,在母親節走訪老年人,在兒童節也走訪老年人。村支書李維明對此表示過反感。
在國家知識產權局網站查詢可知,從2月24日至今,“拉麪哥”及含有“拉麪哥”三字的相關商標已註冊了85個。
程運付也註冊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農副產品公司,申請了“程運付”商標,上面是他抻開拉麪大笑的圖像。他還上陣直播帶貨,售賣楊樹行村的水果。賣水果是他走紅後少有的感到“氣順”的事兒。他已擁有數百萬粉絲,“拉麪嫂”也開始了直播帶貨。
7月中旬,劉金山聽到消息説,“楊樹行村要單獨成立村黨支部、村委會,獨立對接企業投資”,“兩塊牌子都做好了”。他驚呆了。
主導者是臨沂市莒南縣某人。他對劉金山自稱親戚“在國務院任高官”,並與一位大領導關係密切,想和梁邱鎮對接“鄉村振興美麗鄉村建設項目”。同時提出將“拉麪哥”納入村委會規範化管理,“加入黨委政府”,成立“網紅直播基地”。
劉金山回覆此人“你嚴重擾亂基層組織建設”,並向上級做了彙報。
村支書李維明以本地民風淳樸自豪,但他擔心的是,村民的價值觀遭受衝擊,“架着手機,拉拉唱唱就能掙錢,誰還下地幹活兒呢?”
程運付計劃,等人退了,他再去趕集。他覺得自己以前幹活兒累,現在心累。
他記得,家門口一個主播告訴他,“你不可能再回去了”。他認為這句話“點醒了”自己。
在熟悉的集市上,成為“拉麪哥”之前,程運付和大多數商販一樣,姓名常常被人忽略。趕集的人以攤位上的貨物招呼他們。那時的生活要簡單得多,有人是“賣菜的”,有人是“賣花椒大料的”,還有人是“賣笤帚的”,而他是“賣拉麪的”。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耿學清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