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塑造了無數奇女子形象,如才華橫溢的林黛玉、謙遜穩重的薛寶釵、行事爽利的賈探春、天真爛漫的史湘雲等,但在偌大的賈府中,也不乏有才有德的丫鬟,而在眾多丫鬟中,能以“完人”相稱的卻只有平兒一人!
作者曹雪芹也對平兒無比喜愛,在曹公親筆所寫的前八十回中,竟有四回的回名中提到了平兒,具體分別是第二十一回“俏平兒軟語救賈璉”、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兒理妝”、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鬚鐲”、第六十一回“判冤決獄平兒行權”,縱觀全書,這在所有丫鬟中也是絕無僅有的,平兒在全書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而今天我們就從平兒名字的多重含義、平兒柔善可親的性情以及平兒超越常人的才識三個方面對“俏平兒”進行詳細的分析。
《紅樓夢》中丫鬟的名字都是由主子起的,比如紫鵑在跟着賈母的時候名叫鸚哥,後來被賈母送給林黛玉後,黛玉給她改名叫紫鵑,由此觀之,平兒這個名字應該是王熙鳳取的。
平兒這個名字起得好,好在何處呢?這一點在第六回的脂批中有所暗示,在這一回中,劉姥姥前來賈府“打秋風”,於是周瑞家的先帶劉姥姥去見平兒,書中記載“先找着鳳姐兒的一個心腹通房丫鬟名喚平兒的。”
脂硯齋此處評語:“名字真極,文雅則假。”
為何脂硯齋會給出這樣的評價,就是因為平兒的主子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從未讀過多少書,所以她起的名字必定簡潔爽口,而不像賈寶玉、林黛玉等人那般高雅,給丫鬟們取名字動輒“晴雯”、“襲人”、“雪雁”、“紫鵑”之類,充滿文人優雅氣息,所以平兒這個名字很符合王熙鳳的性情,此其一。
其二,張新之在《紅樓夢》評點研究中指出,平兒的“平”諧音乃是個“屏”字,她跟隨王熙鳳,似有“屏風(鳳)”之意,雲平兒“為風之蔽”,實“為鳳之屏”,揭開了平兒性情中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對主子王熙鳳忠心耿耿,這一點也散見在書中各處細節中。
如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中,鳳姐兒病重,王夫人將管家之權暫時交給李紈、探春、寶釵三人,期間探春針對大觀園內目前的弊病提出了許多改革措施,平兒在旁一直在替王熙鳳打圓場,表示二奶奶也早知道這些問題,只是還沒着手進行而已,聽的寶釵在一旁忍不住打趣:“橫豎三姑娘一套説出,你就有一套話進去。總是三姑娘想得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
平兒對王熙鳳的忠心,鳳姐兒自己也心知肚明,所以一直對平兒如同姐妹一般,甚至在“探春除宿弊”中,專門叮囑平兒不要過分維護自己,要好好幫助探春將改革進行下去:
所以,平兒的“屏”字正應了她對王熙鳳的主僕之情,堪稱文筆妙用!
其三,平兒的“平”字更有公正之意,雖然她跟隨王熙鳳多年,但卻並不像王熙鳳那般做事雷厲風行,待人嚴苛,在她心中有屬於自己的一杆秤,並以此來品評世間對錯。
以尤二姐為例,王熙鳳在得知賈璉偷娶尤二姐後大怒,設計將尤二姐騙進大觀園,用盡各種手段對尤二姐進行折磨,不但任憑秋桐對尤二姐進行人身攻擊、言語辱罵,甚至還授命丫鬟善姐兒對尤二姐的日常飲用進行剋扣,導致尤二姐日常吃食皆是不堪之物,眾人對尤二姐也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唯獨平兒,她對尤二姐不但沒有恨意,反而心生同情,作為奴僕的她沒辦法改變尤二姐現狀,只能從自己口袋裏掏錢給尤二姐買點正常的吃食。平兒這麼做,是因為王熙鳳對尤二姐的狠毒超出了她的“原則”,所以她沒辦法看着尤二姐自生自滅,忍不住出手相助。
所以,平兒的“平”字更是公平正義的代名詞,因為受到時代限制、階級限制,她沒法對尤二姐進行全方位的拯救,但跟大觀園眾丫鬟對比,她是唯一一個有勇氣憑良心做事的女孩!
平兒身為榮國府管家王熙鳳的得力干將,心性卻跟鳳姐兒大相徑庭,如果説王熙鳳是一把利刃,那麼平兒便是一汪清水,兩人對待府中下人的手段也是大相徑庭,王熙鳳動輒以刑,以威壓人,而平兒對下人卻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似春風拂過,因此下人多喜歡聽平兒的教導,對王熙鳳只是畏懼而已。
還是以第五十五回“探春管家”為例,眾婆子想要試探下探春實力的深淺,吳新登的媳婦故意在趙國基的喪銀問題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提醒李紈、探春家裏頭、家外頭喪銀的區別,被探春揪住罵了一通,平兒來後,那些婆子們笑着去奉承平兒,被平兒也批評一通,可婆子們卻都笑着接受了平兒的批評。
曹雪芹在此處的細節描寫堪稱經典,“忙接過茶”、“悄悄説道”等都展現出平兒對眾媳婦們的尊重,她不像周瑞家的,接劉姥姥進個賈府就覺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以富貴眼看待眾人。平兒柔善的性情,讓她對所有勞動者都保持最基本的尊重,這是賈府眾下人都喜歡她的重要原因。
反觀王熙鳳,她雖然也很聰慧,知道以善待人才是管理之道,並跟平兒説:“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可在具體落實的時候她總是壓制不住自己戾氣,每每以刑懲來樹立威信,第四十四回,一個小丫頭見到鳳姐兒轉身就走,鳳姐兒追上去就是兩個耳光,打得小丫頭兩腮紫腫起來,還聲稱要用燒紅的烙鐵來烙她的嘴,這種動輒嚴刑懲戒的方式,導致王熙鳳在賈府下人口中再無半點好話,徹底丟失了人心,也為她最後的悲劇結局埋下了伏筆。
平兒的柔善並非是“愚善”,作為女強人王熙鳳的秘書,她深知人情世故的重要性,所以在行事之時,她總是會站在全面的角度考慮問題,將所有人的利益都考慮在內,以得出最佳優化的選擇,“俏平兒情掩蝦鬚鐲”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第五十二回,平兒丟失的蝦鬚鐲找到了,而偷竊者就是怡紅院的墜兒,平兒得知真相後,卻並沒有大張旗鼓地前來怡紅院興師問罪,也沒有將這件事情聲張出去,而是悄悄去怡紅院找襲人,彼時襲人不在,平兒便將墜兒偷鐲子的事告訴了麝月,並提出了一套正確處理此事的方案。
平兒的這個解決方案,考慮到了所有人的利益,如果這件事情真的宣揚出去,對賈府的名聲不好,還惹得賈母、王夫人等人生氣,襲人作為怡紅院的首席丫鬟也會有“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連帶責任,所以“墜兒偷鐲子”這件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像平兒説的這樣,不聲張,只事後讓襲人悄悄將墜兒攆走就是了。
雖然最後因為晴雯的原因,這件事情還是鬧了個滿城風雨,但不可否認,平兒的柔善是整個大觀園眾多人性中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平兒除了柔善的人性,還具有超乎常人的眼界與謀略,她的智慧體現在書中情節的方方面面,如第十六回“賈元春採選鳳藻宮”中,旺兒嫂子前來王熙鳳處送利錢,正好賈璉也在,平兒便騙賈璉説剛剛來的是薛姨媽處的香菱,巧妙騙過了賈璉,就連王熙鳳也對平兒誇讚不已。
脂硯齋忍不住評道:“一段平兒的見識、作用,不枉阿鳳生平刮目。又伏下多少後文。”
再有第四十六回“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中,賈赦計劃強娶鴛鴦,鴛鴦一個人懷着心事在園中轉悠,偶遇平兒、襲人,針對娶親之事討論一番後,鴛鴦下定了絕不屈服的決心,可平兒卻看到了背後的隱患:“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裏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樣。將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
平兒一語點破了鴛鴦計劃最核心的問題,而且後來的事實也證實了平兒的擔憂,雖然鴛鴦強行搬動賈母來幫自己拒絕了賈赦的強娶,可在高鶚續寫的後四十回中,賈母死後,鴛鴦再無他人庇佑,最終選擇了上吊自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平兒當年的預測一語成讖。
而最能體現平兒“見識”的例子,要數平兒智救巧姐一事。在高鶚續寫的第一百一十八回“記微嫌舅兄欺弱女”中,王仁、賈芸、賈環等人説動邢夫人,要將巧姐嫁給外藩,實則是“賣巧姐”,邢夫人心中無謀,竟然真的聽信了三人之言,唯獨平兒看出了其中的問題,並設法求救。
平兒察覺邢夫人要將巧姐嫁走之後,立刻開始採取拯救措施,並懇求王夫人施救,到了第一百一十九回,平兒更是和劉姥姥共同帶着巧姐巧姐離開賈府這個“火坑”,完成了王熙鳳臨死前的託付。
歷代紅學研究者,無不對平兒此舉深懷敬重之心,王希廉贊平兒:“真是不負恩義之人,日後巧姐所以虧她保護。”姚燮也贊之曰:“好平兒,真不負鳳姐諄託!”這樣一個忠義兩全的平兒,如何稱不上是整本《紅樓夢》唯一的完人呢?
綜上所述,平兒無論是樣貌、性情還是見識,絲毫不遜色大觀園內任何一位女子,怎奈身微運蹇,曹雪芹前八十回曾有諸多暗示,如第四十四回“平兒理妝”寶玉對平兒的哀嘆“,今兒遭此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更甚”,因此平兒最終還是被劃入了薄命司中,想來應該在金陵十二釵副冊之列,可惜曹公筆墨只停留在前八十回,未能給平兒一個最終的結局,也是《紅樓夢》之一大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