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潛院士”汪品先,85歲變身“科普老頑童” | 電訊人物
去年年底入駐抖音等短視頻平台,全網粉絲總數超過130萬——社交媒體上的“科普老頑童”、同濟大學85歲的汪品先院士“火了”!
走在路上,時常遇到年輕人拉着汪爺爺求籤名合影;晚上講完課,他冒雨騎車回辦公室的背影,被同學們拍下來發到網上,收穫點贊無數、衝上熱搜……
在團隊的協助下成為“網紅院士”,汪品先很高興。他説:“上世紀80年代做一個科學報告,後面要加映一場電影,人家才肯來聽;現在有這麼多人對科學感興趣,真的是高興還來不及!”
2018年5月13日,汪品先院士從南海深潛歸來。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建松攝
從《十萬個為什麼》到科普短視頻
地球表面13億多立方千米的水,97%都集中在海洋裏,平均水深3700米的海洋,佔據了地球表面的71%。人類在陸地上繁衍生息,把遠離自己的海洋留給了神話世界;一旦透過幾千米的水深看到了大洋的真面目,回過頭來才明白自己腳下大陸的真相。
2020年11月10日,與海洋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汪品先,作為我國最大年齡的“深潛院士”入駐抖音。他説:“海洋是人類未來的開發前景,現在海洋經濟的重心在下移,國際上對海洋的爭奪也越來越激烈。我們中國的文化當中,應該加強海洋文化,希望大家一道來關心海洋、學習海洋、探索海洋。”
截至目前,“汪品先院士”抖音號已發佈77篇視頻作品。海洋究竟有多大?地球上是山高,還是水深?深海壓強那麼大,為什麼沒有把深海生物壓扁?死海淹不死人,為什麼叫死海?……聽着老院士娓娓道來的生動講述,網友們紛紛留言:“太棒了,就期待真正的知識分享者入駐!”“把所有視頻都看完了,非常長知識。”“這才是年輕人的楷模,努力和追求的方向。”
許多人都很關心,老院士“出圈”之後,會不會給他的生活帶來一些“甜蜜的煩惱”?發佈科普視頻會不會擠佔他寶貴的工作時間?這些深受歡迎的短視頻今後還會不會繼續發佈?
“這些短視頻是在年輕人的協助下完成的,對我來説是‘一魚多吃’,何樂而不為呢?”汪品先説,“到現在為止,我有兩本科普書——《十萬個為什麼》和《深海淺説》。裏面還有大量的富礦沒有開發出來,還有很多故事可以講出來,很生動,因此,這些科普視頻我準備繼續做下去。”
許多人小時候都看過的《十萬個為什麼》,是新中國幾代青少年的啓蒙讀物。在2013年出版的第六版《十萬個為什麼》中,汪品先擔任《海洋》分冊主編。在書中,他設置了近200個問題,自己撰寫或請相關專家回答。
“記得當年寫這本書的時候,坐車去杭州。休息時,司機問我:現在退潮了,這水跑哪裏去了?我一聽,太棒了,這就是十萬個為什麼的問題。”汪品先回憶説,“往往有很多問題,是為問而問,或者是老師考學生的問題,這個不是科普,科普是有趣的。為了設置一些巧妙有趣的問題,當年我真費了不少心思,如今都可以進行視頻開發,這真是一種讓人很愉快的副產品。”
2020年10月由上海科教出版社出版的《深海淺説》,是汪品先利用2020年初抗疫居家辦公的一段空閒,抓緊時間整理而成。出版後深受讀者喜愛,入選2020年度“中國好書”,並榮獲第十六屆文津圖書獎獲獎圖書。
“其實,深海是科普的絕佳材料,不但地球上最大的山脈、最深的溝谷都在深海,連最大的滑坡、最強的火山爆發,也都發生在海底。我撰寫這本《深海淺説》,就是想提供一份既能獲取深海知識、又能當作消閒讀物的科普材料。從深海的基礎知識,一直講到深海的開發利用,説明既不能功利地把海洋當成聚寶盆,也不該用作垃圾桶。”汪品先説。
深入淺出、風趣幽默、引人入勝,是人們閲讀汪品先科普作品的共同感受。“這可能是因為我幾乎一輩子都在學校裏,做老師非常重要的一點是怎麼使學生有興趣,我的原則是不讓學生打瞌睡,講課人就得有精神。”汪品先説,“我從小喜歡聽相聲、聽評彈、看滑稽戲,覺得那種語言很有趣,我也希望自己講的課、寫出來的文章有趣味性。我不喜歡聽別人講囉唆話,也要求自己簡潔明瞭,多用四字成語,不説套話。”
汪品先一直認為,做科普不僅是為了社會,也是為了科學家本人。他説:“科學是有趣的。好的科普,要求科學家對自己的研究領域進行深化和提升,才能用大眾聽得懂的語言説清楚。社會上對科學有一種誤會,認為科學很枯燥、很呆板,這需要科學家自己來消除誤會。”
2018年5月21日,汪品先院士走進“深海勇士”號載人深潛器。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建松攝
做科學與文化間的“築橋人”
在抖音發佈的一段視頻中,汪品先説:“我這一代人,是在抗戰時期出生的。我到學校去的路上,就可以看見拿着刺刀的日本兵。我年輕時最大的願望,就是我們國家也能像別的國家一樣,屹立在世界之林。”
耕植於心的深厚愛國情懷,使汪品先多年來一直在深刻思考科學與文化的關係。他敏鋭地覺察到,“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提出,極大地加強了我國科技發展的勢頭,提高了科技界的地位。但近年來,也出現了令人警惕的另一種傾向:忽略了科學的文化面。
“科學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科技創新離不了創新文化的背景,尤其是基礎研究。追求真理的熱情與好奇心,是創新的原動力。”汪品先説,“如果我們在強調經濟發展需求的同時,淡漠了科學的文化層面,而過分倚重物質刺激的效力,就會陷入急功近利、甚至弄虛作假的泥潭,使浮躁與發展同步,泡沫與光環俱增。”
2011年,汪品先給上海《文匯報》編輯部寫了一封公開信,建議報紙在學術界展開一場討論,專門分析“創新的障礙究竟在哪裏?”以全社會的力量來促進我國的科技創新。此後,50天的報紙公開討論,在社會上引起極大反響,許多專家學者都提出了真知灼見。
汪品先和丁抗在“深海勇士號”潛器前。
“其實,為促進科學與文化的結合,我們沒有少花力氣,包括藝術家為院士畫肖像、科學家登台唱戲等,但效果並不理想。所以應該深思:我們的社會是不是缺少了什麼,才有這種斷層?”汪品先説,“譯成40種語言的《萬物簡史》作者布萊森不是科學家,但能生動細緻地告訴你,大科學家們當年是怎樣創新的。相比之下,我們恐怕缺了一類為科學和文化‘構築橋樑’的人。”
為了構築橋樑——哪怕只是架在校園角落裏的“一座小木橋”,汪品先身體力行。2017年,他主動請纓,在同濟大學首次開設公共選修課《科學、文化與海洋》。課程一經推出,受到全校師生熱烈追捧。每堂課都是未講先熱、課堂場場爆滿,不僅有本科生、碩士和博士生,還有不少教師帶着孩子前來旁聽。
當年,為了讓課程更為豐滿,汪品先還專門邀請了兩位著名專家來滬講座。此後,他發現課程在系統性方面有缺陷,自己又埋頭進行了4年的鑽研和梳理。2021年,汪品先再次在同濟大學開設公共選修課《科學與文化》。這次更為系統,共安排了8講、16學時,全面梳理科學與文化的深層次關係。
在課堂上,汪品先向學生們重點分析了“人類中心觀”。人類自封“萬物之靈”,自以為是一切的出發點,從人的角度去定義和描述一切規律。“人類中心觀”不僅涉及空間,也是時間尺度的問題,“可持續發展”就是要處理好不同時間尺度過程(消費與生產)的關係問題。現代科學在歐洲產生,也給學術界帶來了“歐洲中心論”,許多標準都來自歐洲,其中地球科學受“歐洲中心論”的影響最深。技術發展拓寬了人類的視野,但是缺乏穿透力。當前科學認知一大弱點,就是對深部過程缺乏瞭解。他鼓勵同學們要克服“人類中心論”和“歐洲中心論”,這是學習科學、研究科學進步的要訣。
老院士的諄諄教誨引起了許多學生深思。前來聽課的張峻弋同學説,“汪院士的講解打開了我視野的大門,讓我從完全不同的另一個視角去看科學——我們都站在科學的山腰上,去仰望山峯、攀登山峯,卻很少去想這座山是怎麼出現形成的。汪院士對於科學的認識獨樹一幟,從人類的時間跨度和空間跨度視角來看科學的前世今生。在他的引導之下,我希望自己今後也能以更加廣闊的視角來認識科學、瞭解科學。”
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周毓棠説:“大科學需要大視野,廣闊的視野能讓我們觀察到更多事物、更精確的細節。汪老師帶着我們在空間和時間兩個維度看這個世界,領略宇宙萬物的偉大。莊子有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我認為,人的價值就是在這有涯的生命裏追逐無涯的真理,這也是今天這節課帶給我最大的啓示。”
汪品先認為,一名好的科學家,必須把他的知識系統化,而授課是最好的系統化方式。他原本計劃講完課以後,就總結多年來關於科學與文化的思考結晶,寫出一本書。但等到課講完了,他卻發現自己只是做了一個“開題報告”,太多的東西需要補課,特別是中國歷史,由於古文水平低,原文看得太少。
“我總覺得社會應當有一些人先走一步,總要有一些人把問題提出來。我們能做的,也許應該是給社會發出一種不常聽到的聲音,能夠啓發更多的人去想一些事。”汪品先説,“接下來,我想留出時間給我自己,看書、構思,今年下半年和明年一年來準備這本書。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後一個腳印了,所以我不能隨便踩,我會很認真地做!”
2021年3月10日,汪品先院士在同濟大學講課。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建松攝
中國科研應向“原創”轉型
很多年前,汪品先就為我國科學領域英文中文嚴重不平衡的趨勢感到憂心忡忡。
隨着科研經費投入大幅增加,中國形成了世界最大的科技隊伍,但是中國科學家優質的科研成果,卻大多是用英文發表的;許多中國科學家甚至不願寫中文論文,更不願寫中文科普文章;一些高校的理科教學也改用英語授課,哪怕以犧牲教學效果為代價,也要為師生提供操練英文的機會。難道在科學的世界裏,中文就沒有用了嗎?
在當今科學界,英語是全球應用最廣泛的語言。中國改革開放40多年來的科學進展,很大程度上也得益於國際合作與交流,其載體也是英語。但隨着中國經濟發展,中國科學家如何既跟國際接軌、又保持自身相對的獨立性,成為汪品先經常深思的問題。
“一些國內科研人員,從外國文獻裏找到題目立項,使用外國儀器進行分析,然後將取得的結果用外文在國外發表,獲得SCI的高分以後再度申請立項。這種循環,看起來也是科學的進步,但實際上是外國科學機構的一項‘外包’業務。和經濟發展一樣,中國科學研究也面臨着從‘外包’向高附加值的‘深加工’和‘中國原創’方向轉型。”汪品先説。
我國自主研製的4500米載人深潛器“深海勇士”號浮出海面情景。記者張建松攝
物質產品的交換媒介是貨幣,智力產品的交換媒介是語言。尤其是深層次的創造性思考,離不開文化的滋養。創新思維出自內心,母語文化就是最近的源泉。對於不同學科的科學家來説,只有用母語進行文化交流的時候,才最有可能帶來創新的火花。
放眼歷史,世界的“通用語言”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各個歷史時期都有自己的“通用語”作為國際交流工具。科學界的交流語言,也是隨着“通用語”而變化的。牛頓的論文是用拉丁文寫的,愛因斯坦的論文是用德文寫的,英文的全球化始於二戰以後。
“漢語是世界上最大的語種,是超過14億人使用的母語,而以英語為母語的不過4億人。在科學侷限於歐美的年代裏,絕大多數中國人與科學無緣,漢語與科學很少發生關係。隨着中國科學的發展和普及,隨着世界科學力量佈局的變化,為什麼最多人使用的語言,就不該用作科學的載體?”汪品先説。
我國著名海洋地質學家、中科院院士、同濟大學教授汪品先和老伴孫湘君在辦公室。記者 張建松 攝
2010年,他付諸行動,在上海主持召開了第一屆地球系統科學大會,國外參加者主要是華人。會議使用漢語為主要交流語言,不設主席台,不辦開幕式,青年學者與院士們平起平坐,時常出現會場爆滿、討論熱烈的場面。
截至目前,地球系統科學大會已堅持了十年、共舉辦六屆。會議規模不斷擴大,從第一屆的500餘人,到今年第六屆的2000餘人,成為我國以“科學學科交叉”為特色的一場學術盛會,極大促進了我國地球科學界橫跨圈層、穿越時空的學術研討。
歷屆地球系統科學大會都設置了幾十個研討專題,其中“華夏山水的由來”是最受歡迎的一個,常常連會場的地上都坐滿了聽眾。青藏高原的來歷、黃河中游的演化、長江三角洲的演變、西沙羣島的由來、桂林山水甲天下、南海演義……由各個領域的權威科學家娓娓道來,啓迪了每一位聽眾。
“科學發展猶如水流,有浩浩蕩蕩、洶湧澎湃的主泓,也有淤淺停滯的死水,甚至還有危險的漩渦,地球系統科學大會致力於搭建‘陸地走向海洋、海洋結合陸地’的交流平台。十年來的實踐表明,用漢語直接交流,特別有利於不同學科的交叉,有利於新興方向的引入,有利於青年學者視野的開拓。”汪品先説。
強調漢語,絕不意味着看輕英語。汪品先説:“我想告訴年輕人的是:如果你真想從事科學研究,那除了學好英文外別無選擇。所不同的是,希望年輕人能夠更上一層樓,成為具有雙語能力、擁有東西方雙重文化底藴的人,通過科學去促進民族復興,而不是蹣跚在世界科學村頭,邯鄲學步。”
2018年,汪品先總結自己20年的課堂實踐、與合作者埋頭編寫了3年,出版《地球系統與演變》教科書,深受學生歡迎。
“南海深部計劃”的成功實施,進一步增強了汪品先的信心。2011年,由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立項啓動的“南海深部過程演變”(“南海深部計劃”),是我國海洋科學第一個大規模的基礎研究計劃,於2020年以優異成績圓滿結束。
汪品先擔任“南海深部計劃”指導專家組組長。該計劃執行十年來,我國科學家通過對南海深部進行系統觀測,取得了一系列新發現;在南海深部重大科學問題上,提出了挑戰地球科學傳統認識的新觀點,一舉贏得了南海研究的科學主導權,併為推動形成地球科學的“中國學派”奠定了良好基礎。
“深海勇士”號在海馬冷泉採集的石蟹樣品。記者張建松攝
“南海是深海科學研究的天然實驗室,我們正在努力推進南海的深海研究國際合作。中國應該出手,團結發展中國家加入深海科研,在重點海域確立中國的科學領導地位,形成以我為主的國際科學羣。”汪品先説。
他認為,儘管當前國際學術刊物“英高中低”的現狀是歷史產物,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難以根本改變,但可以根據學科的不同,有選擇地打造高水平的雙語刊物,拓展其在國內外的影響。
此外,在當前知識爆炸的形勢下,介於論文和教科書之間的國際綜述刊物越辦越多,我國學術界也要格外需要這種高檔次的中文綜述文章。不過,這必須是學科帶頭人親自動手,將國際文獻融會貫通以後,針對我國讀者撰寫出來的“學術珍品”。
“在今後的科學發展中,如果我們堅持漢語在科學創新中的作用,就會呈現出一種嶄新的局面:一些最初在國內提出的新觀點,隨後引起國際學術界的熱烈議論;一些最初用中文發表的新概念,被譯成外文在國外廣泛傳播。”汪品先説,“我相信,在未來的科學交流中,漢語一定會獲得越來越重要的發言權!”
2021年7月5日,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建松和汪品先院士合影。鄭麟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