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導演走了……”我正潛心忙着手頭的劇本,突然收到台灣導演林清介的微信,他在第一時間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我。儘管我早已知道,李行導演身染重痾,至少已經與病魔頑強搏鬥了七八個年頭,但聽到這個噩耗仍然感到震驚,仍然不願相信,仍然希望是個假消息。我竟給林導這樣回信:“會是真的嗎?請務必進一步核實,並速把準確消息告我。”心亂了,劇本寫不下去,焦灼地等待消息。兩個多小時後,中國電影導演協會正式發出訃告,林清介導演也轉來台灣“兩岸電影交流委員會”關於為李行導演“設置簡易靈堂,供親友致意”的公告,我才明白這位當年最先打破兩岸電影人交流的堅冰、畢生致力於華語電影的大師級導演,真的是離開我們孤獨地上路了。這令我內心無比悲傷,無比疼痛。
視覺中國供圖
《早安台北》海報
《汪洋中的一條船》海報
彰化鹿港小鎮,他帶我到他年輕時拍《蚵女》的主景地。
這位91歲的老人,是我們夫婦的忘年之交。我夫人在長春任職期間,曾長期兼管長春電影節的工作。由於長春電影節的定位是“世界華語電影的盛會”,因而李行導演是電影節的常客,他還曾幾次應邀擔任電影節評委,與我夫人相熟要比我早很多。直到後來,我隨中國電影導演協會代表團參加“海峽兩岸電影導演研討會”,才有機會與李行導演相識,並逐漸相熟。
記得我首次參加“海峽兩岸電影導演研討會”,開幕的那天晚上,我剛步入餐廳,80歲高齡的李行導演便起身繞過許多餐桌,笑眯眯地走到我身邊,輕聲問:“你跟麗儂是一家吧?”我忙頷首,這時他便從身後抽出一本他剛出版的新書送給我,然後與我緊緊相擁。他告訴我,曾在香港的電視台看過我的《籬笆、女人和狗》系列,叮囑我一定要多寫和多拍好作品。我望着這位儒雅的長者和他慈祥的面容,內心充滿感動。
此後,每逢元旦或春節,我總能收到老爺子從台北寄來的賀卡。與那些應景的應酬的賀卡不同,他一定要用他遒勁的字體親筆為我寫上許多勉勵和祝福的話。每當我出版新書,或有新的電影作品面世,也總是在第一時間就把書和影碟呈送給他,請他指教。
幾十年來,台灣電影界雖湧現出不少中堅力量和後起之秀,但李行導演“龍頭老大”的地位仍無可爭議。也許,我們內地的很多觀眾還沒有機會看到他的作品,但只要一提《小城故事》和《原鄉人》這兩首由鄧麗君為他的同名電影演唱的主題曲,相信一定有很多觀眾朋友都耳熟能詳。當年,這可是風靡華人世界的流行歌兒啊!
在藝術創作上,李行導演不愧是個多面手。他當過演員,曾在《桃花扇》《辛亥革命》《漢宮春秋》《匪窟》《偷渡》《邊城曲》等近20部話劇和《馬車伕之戀》《沒有女人的地方》等十餘部電影中飾演過重要角色,還執導了《夏雪》《舊情難忘》等多部舞台劇。當然,他的主要藝術成就還是在電影導演方面。他一生拍了40多部電影,這還不包括他擔任監製、攝影師和副導演的近20部作品。甄珍、林鳳嬌、秦漢、秦祥林、鍾鎮濤等耀眼的明星,都曾聚合於他的麾下。從1964年開始,他陸續把《婉君表妹》《啞女情深》等8部瓊瑤的小説搬上銀幕,可以説瓊瑤影視劇的輝煌時代是由他開創的。作為台灣地區的著名大導,很多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獎,都被他收入囊中,並於1995年獲“終生成就獎”。
李行導演在創作中堅定地奉行“健康的寫實主義”原則,對台灣傳統商業電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華而不實和“娛樂至死”的傾向進行了勇敢的反叛,他悉心探索電影的民族化、大眾化道路,以平實的敍事手法,質樸的鏡頭語言和獨特的藝術風格,時而工筆細描,時而潑墨寫意,格外認真地書寫着中國歷史、中國美學,中國人過去和現在的故事。縱觀他的作品,平民化、世俗化的特點非常突出。電影《蚵女》講述的是養牡蠣的少女阿蘭的人生悲歡,《養鴨人家》表現的是養鴨能手林再田與養女小月不尋常的命運,《秋決》挖掘了一位被判死刑的年輕人複雜的心路歷程,《汪洋中的一條船》寫的是患有先天雙腳畸形的殘疾人鄭豐喜的坎坷生活道路。儘管《早安台北》取材於都市生活,但鏡頭語言依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把當代人精神的貧困、人生的無奈表現得非常細膩。有評論者稱:“李行導演的大多數作品總是充滿温暖的人情人性,有三個突出特點,一是濃郁的鄉土氣息,二是質樸的人情味和傳統的倫理觀,三是民族自強不息的精神。”我覺得這是相當中肯的。
可以毫不誇張地説,李行導演的藝術創作活動影響了台灣幾代人,他創造了台灣電影史上的五個“第一”:他1963年執導電影《蚵女》,首次使用柯達彩色膠片,是台灣歷史上第一部彩色劇情長片;他的電影作品獲獎之多至今無人可比,是台灣電影史上第一人;他的《汪洋中的一條船》是第一部在大陸發行的台灣影片;他於1991年正式率團參加金雞百花獎活動,是台灣電影界第一次參加大陸影展;他作為台灣“藍營”中電影人的主將,旗幟鮮明地反對“台獨”,為兩岸電影人的友好交流殫精竭慮,在1992年便與大陸導演謝鐵驪、謝晉、吳貽弓、謝飛、滕文驥、鄭洞天,香港導演吳思遠等共同開創“第一屆海峽兩岸電影導演研討會”。他曾親口對我説過:“兩岸電影導演的交流活動要比兩岸三通早得多。我們電影導演是最早打破堅冰、實現兩岸三通的。”李行導演所創造的這五個“第一”,牢固地確立了他在台灣電影史上的地位。
他是大牌導演,待人接物卻從來不擺,不裝,總是平易近人。2007年,中國電影導演協會組團去台灣,李行導演親自引領我們去造訪他從事電影事業的發祥地——彰化鹿港小鎮。五十多年前,年輕的李行曾在那裏拍攝了他的導演處女作《蚵女》,此後又先後在那裏拍攝了《小城故事》和《汪洋裏的一條船》等多部名片。鹿港,一座中華傳統文化氛圍濃郁的小鎮,商鋪和民宅門前的對聯清一色都是手寫的毛筆字,與我們常見的那種統一印刷的千篇一律的贗品完全不是一種感覺,為我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在小鎮上,我特意與李行導演同行。他興致勃勃為我一一介紹他曾經的外景地,還有他用過的道具等,講他拍攝中難忘的趣事,説到高興處手舞足蹈,喜悦之情溢於言表,哪裏像一個80歲的老者,分明是歌樓聽雨一少年。
就是那一次,在我們行將離開台灣的時候,李行導演在歡送酒會上有一席特別動情的講話。他説:“我老了,身體也弱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參加海峽兩岸的電影導演會,但我希望研討會能永遠辦下去。也許,我再也拍不動電影了,但我更多地寄希望於你們在座的各位,願你們都不斷有好的作品面世……”我清楚記得,他在講這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哽咽,淚光在眼中閃爍。
我與老人家的最後一次見面是在香港,還是在“海峽兩岸電影導演研討會”上。這位耄耋老人拄着手杖如期與會。他瘦了,背也微駝,面容略顯蒼白,但仍精神矍鑠。在閉幕酒會上,他竟又發了一次少年狂,豪邁地宣佈:“我要爭取在100歲那年仍參加海峽兩岸的電影導演會!”
可惜,海峽兩岸風雲突變,幾代電影人共同堅持了近30年的“海峽兩岸電影導演研討會”也暫時停擺。我知道,作為兩岸電影文化交流的破冰者、前行者和盡力推動者,這一定是李行導演心中最大的憾事。
如今,老人家離開我們駕鶴遠去了,他的一生都心繫華語電影,晚年重病中,直至靈魂與軀體分離,一直擔任台灣“兩岸電影交流委員會”會長。為使“海峽兩岸電影導演研討會”不致夭折,多次抱病奔波於台北與北京之間。據台灣的導演朋友對我説,他於生命之火將熄時仍念念不忘想將一部題為《跪在火燙的石板上》的作品搬上銀幕,可惜未能如願。他曾內心極為悲涼地説:“我今生今世怕是拍不了了,請一定要在我的墓碑前刻上——‘《跪在火燙的石板上》在籌備中……’”得是多麼鍾愛電影的人,才能為自己擬出這樣的墓誌銘啊!
李行,一位我在內心深處格外尊崇的導演,一位我亦師亦友的忘年之交,善良、儒雅的長者,您頎長的身軀雖歿,卻用自己的作品與言行在身後矗立起一座豐碑!我們會記住您,記住您的音容笑貌和您的作品,無論時光還是流水,任憑什麼都難以沖淡這深深的記憶……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韓志君(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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