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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談刑偵,國產懸疑還能行嗎?

由 戚國慶 發佈於 娛樂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毒眸(ID:DomoreDumou),作者:符瓊尹、張嘉琦,編輯:張友發,原文標題:《高開低走,國產懸疑還得靠刑偵?》,頭圖來自:《江照黎明》劇照


《江照黎明》劇情接近尾聲,豆瓣評分也掉到7分以下。


1月27日開始更新時,《江照黎明》在社交媒體上刷了一大波好感度。演技在線的演員配置,酷似“劇本殺”的案情進展,和每集片尾極力塑造的“全員惡人”的氛圍,都讓觀眾認為懸疑題材將在2022年藉由這部劇重新煥發光彩。


《江照黎明》曾在微博策劃推理局


不過,劇情進展到後半段,好評率也開始有所下滑。


在豆瓣的不少長評裏,都提到該劇的“故弄玄虛”,比如前幾集男主藏在郊外的神秘白衣女子,只是一個和劇情主線毫無關係的“工具人”;“全員惡人”的開場,也沒有圓滿的收尾,看起來更像是“全員NPC”。


發展到現在,這部劇唯一還值得討論的部分,只剩金馬影后馬思純貢獻的演技(和無休無止地對女演員身材的討論),以及一朝脱胎換骨、晉升“帥哥”行列的男主角白客。


在大部分觀眾看來,《江照黎明》比劇情更“崩壞”的,是刑偵線的設置。殺妻騙保、舊案重提、江邊謀殺……這麼多要素集合的大案,全劇只有兩個警察負責,推理全靠腦洞,重大線索全靠女警察的女兒提供。這種兒戲一般的推理過程,已經唬不住閲遍刑偵劇的觀眾了。


“刑偵”幾乎是國產劇觀眾對懸疑劇最原始的理解。早在21世紀初,國產刑偵劇發展最蓬勃的那幾年,就湧現出《紅蜘蛛》《征服》等一系列熱門刑偵劇,伴隨着網劇時代興起的《暗黑者》《心理罪》等懸疑作品,也是以“警匪對立”為基本框架。即便是讓懸疑劇重回巔峯的《隱秘的角落》,王景春飾演的警察也用不多的戲份,撐起了“解開疑雲”的破案視角。


去年,“迷霧劇場”接連啞火,引入“家庭懸疑”標籤的《八角亭迷霧》和調動科幻元素的《致命願望》都未能延續懸疑片的良好勢頭,反倒是《掃黑風暴》和《玫瑰行者》口碑尚可。不過,前者是掃黑類型劇,後者更像是犯罪片。


海外範圍內,懸疑劇有刑偵之外的諸多可能性,《大小謊言》和《魷魚遊戲》的好評度,昭示着觀眾並非無法接受其他類型的懸疑劇情。但在國產劇裏,似乎懸疑劇的盡頭,仍然是刑偵。刑偵線的成功與否,成為影響一部懸疑劇成色的關鍵,一些想要向社會派推理靠攏的懸疑劇,往往因為不夠嚴謹的刑偵線而影響口碑,而試圖完全脱離警匪故事的懸疑劇,則很難找到全新的、打動觀眾的視角。



問題就這樣出現了:國產懸疑劇真的離不開刑偵嗎?脱下刑偵的外衣,懸疑劇真正的內核,到底該是什麼?


懸疑刑偵的二重奏


在21世紀初期,懸疑並未單獨被提出作為一個類型,如今主打懸疑的迷霧劇場,若按過去的定義應是“刑偵劇”。


自上世紀90年代末到2004年間,一批高收視的刑偵劇佔據市場。首例以女性犯罪為題材的電視劇《紅蜘蛛》,以罪犯為主角的犯罪劇《黑洞》《黑冰》,去年成為B站熱門鬼畜素材的《征服》都誕生在這一時期。


《黑洞》


這一時期的刑偵劇,主線基本都是警匪對立和破案。但它的火熱發展在2004年踩了個剎車:這一年,北京電視台4套播出的《梅花檔案》選擇了真實道具拍攝,讓人們開始反思十餘年中刑偵劇越做越真實是否真的合適。同年,廣電總局下發《關於加強涉案劇審查和播出管理的通知》,要求涉案的電視劇只能在每晚23:00以後播放。


公開資料顯示,該《通知》下發以後,當年送審的相關劇目在批准、立項環節被壓縮了40%。《電視劇審查管理規定》也在這一年出台,兩項監管機制延續至今:製作電視劇之前,需要上報廣電總局進行審批;拍攝完畢之後,需要交由廣電總局審查。


限制之下,刑偵不再是劇集呈現的中心。一直到2014年懸疑劇走紅後,它才再一次大規模出現。


那一年,網絡平台的版權大戰打得正酣,時不時宣佈又將多少綜藝、劇集版權納入自家。移動互聯網的發展也讓大批用户有了線上觀看的習慣。坐擁大批用户,平台開始思考用自制內容來打差異化競爭。愛奇藝相關負責人曾透露,平台在2014年籌備自制項目時借鑑了一些市場調研和相關數據,發現網絡用户對三類內容最感興趣,其中一個就是推理懸疑,因為能勾起其獵奇心理。


在網絡自制劇時代。懸疑劇契合了平台用户對內容的需求。彼時網絡自制劇還處於網站自審的狀態,也給了懸疑劇較大的敍事空間。互聯網平台靈活的排播,也能讓網劇甩開集數、時長的限制,已更將接近日韓歐美的短劇形態與觀眾見面。2014年《暗黑者》和2015年《心理罪》就這樣跑了出來,成為網絡自制劇里程碑式的作品。


原著的網絡文學基礎,也讓這兩部劇更加天馬行空,其刑偵線已經區別於傳統的刑偵劇。警匪對立仍是主線,警方人物卻更為多元,《暗黑者》專案組裏的警察有撲克臉、有暗黑蘿莉,有網遊高手;案件也頗具“二次元”感,網劇版《心理罪》的第一個案件,將兇手設定為殺人飲血的“吸血者”。


《暗黑者》中的暗黑蘿莉法醫


2016年2月,廣電總局相關負責人表示,將在這一年加強管理網劇和網絡自制節目。雖然與台播審查標準逐漸趨向統一,網劇仍在持續豐富刑偵人員的整體形象。


以法醫為主角的《法醫秦明》,以卧底警察為主角的《餘罪》在這一年相繼播出,從不同崗位呈現刑偵人員的工作;2017年兩部爆款網劇《白夜追兇》和《無證之罪》,則將主角設定成警隊裏的“邊緣人”,前者主角是被支隊的“編外顧問”,後者主角是被當地混混稱為“閻王”的區域片警。他們的邊緣身份,也讓他們能完成以“體制內”形象無法達成的事情,比如前者瞞着警方保護起了嫌疑人弟弟。


不按常理出牌的“閻王”


在網劇進入後,懸疑和刑偵的二重奏變得更加豐富,刑偵手段和刑偵人員的形象愈發多元。但2020年之後,重視呈現受害者和加害者心路歷程的“社會派推理”成為市場主流,多數懸疑劇中的刑偵線一直在被弱化,刑偵人員在劇中角色位置往往很靠後。


《隱秘的角落》引發討論的是“壞小孩”的設定,以及複雜關係中每個人內心“隱秘的角落”;《摩天大樓》是用了接近“劇本殺”的結構,把“每個人都是案件的一環”做到極致,刑偵人員只負責穿針引線,最終揭露結果。


即使刑偵人員是主角團之一,也往往被其餘人物的人設或有衝擊力的故事奪去光輝。《八角亭謎霧》主打“家庭懸疑”,比起破案更重視展現受害者家庭的複雜心理。段奕宏飾演的警察雖然也是家庭的一員,卻在破案過程中更加被動和無奈。《沉默的真相》裏,廖凡飾演的嚴良最終破了案,但最直擊觀眾的還是白宇飾演的江陽,為了破案甘願自殺的決絕。


懸疑和刑偵的這段二重奏,開始有了變化。


刑偵一垮,懸疑就“假”


雖然刑偵在近幾年的懸疑劇裏有一定程度的弱化,但高口碑的懸疑劇中,刑偵線仍是重要支撐,不會垮。


在這些劇中,刑偵人員要麼與主角之間有前情關係,為其提供情感支持和實際的保護,其刑偵線也能作為重要的人物情感支線推進。豆瓣一度高達9.2分的《隱秘的角落裏》裏王景春飾演的即將退休的警察,就因抓捕過三個“壞小孩”之一嚴良的父親,對其心懷愧疚,想要收養他,並屢次於危難中救了他。


要麼和主角之間並無前情關係,但仍能以可以共情的經歷或高超的破案手法,有效的推動劇情,不會出現探案時的“降智”表現。作為一部女性懸疑劇,《摩天大樓》裏楊子姍飾演的刑警隊員能以女性身份共情受害者,也能從一些看似不重要的支線如作家的書中推斷女主的過去。


劇中楊子姍的台詞 


這就更不要提2017年兩部經典的網劇《白夜追兇》和《無證之罪》。兩部作品的主角雖然都如上文所説是非典型刑偵人員,故事也不是傳統的警匪對立模板,但警匪之間乃至刑警內部都是勢均力敵的較量狀態。故事始終在緊張的推進,主角也要突破一系列的難題,“主角光環”並不能讓他們輕易地獲勝。


即便在部分懸疑劇裏刑偵線不是主線,但刑偵一垮,懸疑就“假”。


主打“家庭懸疑”的《八角亭謎霧》中,幾次關鍵破案都由警隊實習生“大力”來推進,“大力出奇跡”也成了彈幕裏調侃的梗;《江照黎明》中,警察似乎總比劇中人和觀眾反應慢了好幾拍,豆瓣一條提及“不明白警局為啥只有兩人還這麼不專業”的評論得到了近700的點贊。


這兩部劇都曾在初期憑藉對懸疑氛圍的塑造,和對人物情感細膩的刻畫得到好評。但當刑偵不足以成為推動真相大白的動力時,初期良好的氛圍到了後期就成了故弄玄虛。


成功的刑偵線,常常比觀眾走的快一步,無論是破案上還是人物分析上,尤其當下的觀眾已經“身經百戰”,刑偵的每一部都會被觀眾放大討論。但現在很多刑偵線弱化後,它不僅走得比兇手慢,還走得比觀眾慢,這就容易引起觀眾的反彈。


不僅僅是懸疑劇,過往多部口碑劇如《人民的名義》《破冰行動》中,作為破案主力的男一號,都是最被觀眾詬病的角色之一。許多作品在呈現“體制內”男一號時,習慣保守,對於他們的日常描寫,甚至不如每一部豆瓣評分都在8.8以上的觀察真人秀系列《守護解放西》來得動人。


豆瓣對《破冰行動》男主角的評價


刑偵線在懸疑劇中從多元化到弱化的過程,也是懸疑劇的類型化過程。


在自制劇剛剛興起時,懸疑劇的創作挪用了許多網絡文學的塑造方式,創作風格較為新鮮;後來台網審查標準趨向一致,但劇情仍能用極致化的警匪對立撐起來。當懸疑網劇創作進入到2020年,創作者們試圖探索警匪對立之外的懸疑可能性,刑偵就逐步弱化,甚至在部分作品裏,從加分項到扣分項。


不談刑偵,國產懸疑還能行嗎?


有不少創作者都認為,懸疑並不是一個劇集類型,而更像是一種表達手法。五元文化聯合創始人馬李靈珊認為,懸疑作為一種劇集的表現形式,能夠加快節奏,引起懸念。從這個角度看,“什麼類型的劇都可以懸疑。”


創作者們的確一直在嘗試擴大懸疑的範圍,試圖擺脱傳統的警匪對立主題。特別是在“迷霧劇場”播出之後,不同於本格推理的社會派推理興起,懸疑也成為了被各類劇集靈活挪用的標籤。


乘着“女性視角”的東風,弱化刑偵線、注重情感剖析的“她懸疑”成為新的劇集標籤。某種角度看,《摩天大樓》和《江照黎明》存在內部相似性,都是“懸疑外殼下包裹的女性羣體覺醒的故事”。《白色月光》更是拋棄“命案”,把目光聚焦在婚戀關係中。《白色月光》的導演劉紫薇曾表示,最初並沒有將這部劇定位成懸疑劇,“破案也不是我擅長的部分,其實根本上還是講情感的。”


《白色月光》


懸疑作為一種元素,也在和更多劇集類型完成結合。都市劇《我在他鄉挺好的》中,埋了一條“喬晶晶死亡之謎”的懸疑暗線;去年年底的口碑諜戰劇《對手》,在國安局和卧底的斡旋過程中,運用了不少懸疑手法;今年的“開年第一劇”《開端》和最近播出的、同樣以時間循環為設定的甜寵劇《一閃一閃亮星星》,都在主線故事裏加入了懸疑設定。


當懸疑作為一部劇的副標籤時,大多的確能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


這與觀眾的收看習慣有一定關聯,在碎片化的傳播時代,觀眾的“耐心”和“注意力”成為包括劇集在內的所有文娛作品都在爭奪的資源,而懸疑無疑是勾起觀看興趣的“捷徑”。此外,在都市劇、甜寵劇等內卷較為嚴重的熱門品類裏,懸疑元素的加入也不失為一種類型創新的有效嘗試。


不過,因為懸疑並非主要特徵,觀眾也不會過多地關注推理邏輯的嚴謹性。但當懸疑成為一部劇的第一類型時,觀眾的評判標準自然也要更嚴格些。


《八角亭迷霧》是“迷霧劇場”口碑下跌的開始,該劇的豆瓣評分定格在5.6分。毒眸曾在“八角亭,迷霧下的爭議與揭秘”一文中提到,該劇存在着懸疑劇外衣與家庭劇內核的錯位。觀眾懷揣着“高能反轉”“突破尺度”的期待,打開後卻是一部比起破案,更重視呈現家庭關係的“玄家的兒女”。



導演王小帥認為,這部劇並不像一般的懸疑劇那樣講述“警察和案犯之間貓捉老鼠”的遊戲,而是用懸疑的底色構建一箇中國式家庭的關係。“觀眾不適應這類懸疑劇很正常,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懸疑劇不一定要有驚天動地的案件,也不是兇手拿着刀馬上要衝進來的緊張感。”


不過,如果我們嘗試將目光投向大陸以外的劇集市場,會發現似乎國內觀眾並不是無法接受脱離了警匪框架的懸疑劇。早在2004年,ABC Studios出品的懸疑劇《迷失》就不見警察的蹤影了。48名在空難中僥倖生還的乘客,在荒無人煙的神秘熱帶島嶼上,展開了一系列人性博弈,沒人來破案,也可以很懸疑。


近幾年廣受好評的懸疑劇也不在少數。就拿最近仍然風頭不減的“女性題材”來説,2017年播出的美劇《大小謊言》雖然以一起神秘兇殺案作為懸疑的開場,但卻更側重挖掘每個女性角色身上的故事,更聚焦友情、愛情和婚姻關係。已經播出了兩季的台劇《華燈初上》,也是在千絲萬縷的懸疑線索交織下,呈現了一出“底層女性羣像”。


《華燈初上》


如果從2019年開始算起的話,國產懸疑劇在短短三年內,已經迅速經歷了潮起又潮落。“破案”無疑仍然是一張安全牌,也出現了一些繞開刑偵故事的懸疑劇的嘗試,


不過,題材紅利仍然不好吃,真正能成功突圍的懸疑劇少之又少。劇評人毛尖曾毫不留情地指出:“懸疑劇而言,我們真的還是隻有紫金陳這樣的零星作者,而沒有形成類型氣候。”


風口已經光速般地過去,需要被重新思考的,是懸疑的外殼下究竟應當包裹怎樣的內核?是在嚴密的邏輯下,呈現出對人性的挖掘和對社會的反思,而不是黑暗中突然竄出來的一隻貓。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毒眸(ID:DomoreDumou),作者:符瓊尹、張嘉琦,編輯:張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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