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發於2000年7月21日的《北京日報》
無影燈下不老松
——記辛育齡
抗戰初期,他跟隨白求恩在冀中和日寇周旋了三個月。受白求恩的影響,他成長為一個出色的胸外科專家,開創了新中國的胸外科。他在探索針刺麻醉方法時,發明了電化學治療癌症的新方法,如今這方法已經傳向全世界——他就是辛育齡教授。
6月初的一個下午,我在中日友好醫院見到了年近八旬的辛育齡教授。他腰不彎、背不駝,白髮也不多,身材還是那樣不胖不瘦。他的辦公室裏堆滿了各種病例、資料。他説他下週還有一個手術,為一個女患者治療血管瘤。真讓人難以想象,79歲高齡了還能給人做手術?辛教授笑了:“誰讓我身體好呢?”他説他只要摘下近視鏡、換上花鏡,動起手術來不減當年。
20年前的1980年暑假,我在《北京晚報》實習時,採訪過辛教授。當時他是北京市結核病和胸部腫瘤研究所副所長。我到達研究所時,辛教授正在給病人做手術。我一直等到下午兩點,辛教授才出了手術室。他來到食堂,買了個饅頭和一個菜,就在飯廳裏邊吃邊和我聊。辛教授吃完了,又領我去參觀了他們的動物實驗室。當時辛教授已經59歲了,還給人做開胸手術,而且一個手術五六個小時下來全無倦意,他的體力之好令我感到驚訝。等我瞭解到辛教授的經歷時,我對這位革命老前輩更加崇敬了:他1938年參加八路軍,1939年入黨;同年在冀中反“掃蕩”戰鬥中,他隨同白求恩醫療隊工作了三個月。白求恩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深深影響了他,多年來他以白求恩為榜樣,一心為病人解除痛苦。他生活簡樸,平易近人。他們當時正在探索肺移植,一隻換了肺的小狗,已經活了八十多天!我這個記者當初太嫩,可寫的東西一多,反而不知該寫什麼、該怎麼寫了。偏偏肺移植的稿子被日報搶先發了,我什麼也沒寫出來!
什麼時候再去採訪一次辛育齡教授,是我二十年來的一樁心事。
今年春節,從一個朋友那裏得到信息:辛育齡教授不久將赴台灣,去傳授他用電化學治癌的新方法。5月底,辛教授才回來。我這次採訪辛教授,就想問他一個問題:您是從什麼時候拿起手術刀的。
辛教授説:“那是1947年,在東北,我剛從中國醫科大學畢業。三下(松花)江南的一次戰鬥,從前線下來許多傷員,傷勢有輕有重。我沒法記得戰士們的名字,也沒法記得做了多少手術、盡是些什麼手術了。”
從1947年到現在,他使用手術刀的歷史,已經超過半個世紀了!
辛育齡是在白求恩的影響下,立志要當一名外科醫生的。1942年,組織上滿足了他的願望,派他到延安的中國醫科大學學習。1945 年抗戰勝利。他隨母校遷到東北解放區,1947年畢業。解放戰爭中和抗美援朝戰爭中,他都參加了戰場救護工作。他用手中的手術刀,從敵人的槍炮中,搶救了許多戰士的生命。
1951年8月,國家派辛育齡去蘇聯學習,在蘇聯醫科院結核病研究所,跟鮑古士教授手下當研究生。那時候,治療肺結核的藥物很少,對付肺結核的通用辦法就是“萎陷法”:即採用胸廓改形術或做骨膜填球術。古老的胸廓改形術要切掉多根肋骨,使胸壁塌陷而造成畸形,病人難於接受。填球術是開胸後將一個乒乓球填塞在肋骨下面,讓它壓迫病肺,強迫病肺休息。這方法雖然有效、又不招致畸形,但乒乓球是異物,時間久了就會造成感染,還得掏出來。蘇聯人試用一種人體可吸收的海綿代替乒乓球。這種海綿是從牛血漿裏提取的,造價太高,難以推廣。較為先進的是肺切除根治肺結核法,當時在西方國家已經問世了,在蘇聯則剛開始用於臨牀。辛育齡很想把這個手術方法學到手。到1954年,辛育齡就完成了他的實驗論文並在蘇聯獲得了副博士學位。按説,他可以打道回國了,但他不甘心,他看重的不是學位。他希望獲得更多上手術枱的機會,掌握肺切除技術,好回國去把胸外科創辦起來。
機會被他爭取到了。那時蘇聯做肺切除手術應用局部麻醉,這方法有很大缺陷,不能保證開胸手術的安全。辛育齡的導師鮑古士想開展氣管插管全身麻醉的新方法,從德國購進一台全新的麻醉機,但沒人會用。鮑古士便招收了一位女研究生,讓她專門學習插管麻醉新技術。她對此項技術不夠熟練,在麻醉手術中出過兩次事故,使插管麻醉工作受挫,許多開胸手術停了下來,教授們十分着急。偏巧辛育齡會用這種麻醉機,那是抗美援朝戰場上繳獲來的。於是辛育齡主動提出幫助那位女麻醉師,開展插管麻醉。當全麻技術順利開展以後,蘇聯的教授們給辛育齡以很高的評價和信任,於是辛育齡便登上了手術枱,不光是當助手,而且還在教授的指導下主刀做肺切除手術。到1956年回國的時候,他不僅完成了研究課題,還為三十多個青年肺結核患者成功地實施了肺切除術。留蘇期間獲得的寶貴的臨牀經驗,為他回國後開展我國自己的胸外科事業,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回國以後,有關方面徵求辛育齡的意見:你是留在部隊呢,還是到地方?留在部隊,可以當官。出國前他就享受師級待遇了,留在部隊馬馬虎虎也弄個將軍待遇,但辛育齡選擇了地方。這樣,他到了北京市結核病研究所任副研究員,兼胸外科主任,1978年晉升為研究員、胸外科教授,還擔任了副所長。
從1956年到“文革”中,辛育齡一直沒有放下過手術刀。他改進和完善了肺切除手術,領導並親自參加了大量的肺移植實驗研究,並開創了肺及胸部腫瘤的手術研究。這一段時間他究竟完成了多少胸外科手術,他自己也説不清。在“文革”中,整他的人給他做了個統計,説他一共做了七千多個手術。於是他得到了一頂“只顧低頭拉車、從不抬頭看道”的“白專”帽子和一個“手術迷”的外號。
1981年中日醫院籌建,辛育齡出任第一任院長。當了幾年行政領導之後,他堅決要求退下來搞業務。他捨不得放下手術刀,更捨不得中斷他已經開始了的電化學治癌新方法的研究。1985年,他如願以償,卸下了院長職務。
電化學治癌的是怎麼發明出來的呢?説來話長。“文革”前,毛澤東號召西醫學習中醫,辛育齡脱產學習一年之後,覺得自己能掌握並用的上的,只有針灸。那時針刺麻醉在西安第四醫院已經問世,用針刺麻醉做了闌尾切除和剖腹產手術。辛育齡想,如果在做開胸手術時用針刺麻醉,那對病人術後的恢復倒是非常有利的,但是針刺麻醉效果究竟怎麼樣,得試一試才知道。他決定先拿自己做實驗:他患有慢性闌尾炎,本來用不着動手術,為了體驗一下針刺麻醉的鎮痛效果,他躺在了手術台上。“梨子”的味道他嚐到了:切開皮膚時的疼痛是可以忍耐的,但是內臟的牽拉反應是很難受的。不過,針麻可以用於肺切除手術,因為肺沒有痛覺神經,不會出現牽拉反應。此後,他把針刺麻醉用到了肺切除手術上。針刺穴位由四十幾個被他簡化到幾個,他還不滿足,他想到用脈衝電流代替捻針以節省人力。他請人幫助造出了直流電治療儀,這種儀器產生的脈衝電波是尖峯狀的,頻率高而每次持續時間短。辛教授提出,你們能不能改進一下,讓脈衝的頻率減少而每次電流刺激的時間延長,即將尖波改為方波以增加刺激強度、提高鎮痛效果?研製人員按辛教授的要求改了。拿到臨牀一試,糟了:由於方波含有直流電的作用,針被電解後斷在人體的穴位裏了!在試圖取出斷針時發現,不僅穴位組織燒壞了,連斷針都燒碎、取不出來了!這一失敗反而使辛教授靈機一動:既然電流能把好組織燒壞,當然也能把癌細胞殺死了!有些晚期癌症患者,腫瘤與周圍組織粘連在一起無法手術切除,如果用直流電殺傷癌細胞,是不是可行呢?辛教授的一個新研究課題就這樣開始了,時間是70年代末。當時剛剛恢復研究生制度,辛教授也帶起了研究生。先在動物身上做,然後擴大到臨牀,到1980年,關於電化學治癌的論文就問世了,並已積累了上百個病例。
1985年,辛教授卸下院長職務之後,便全身心投入到電化學治癌的研究上去了。辛教授在查尋世界上有無研究同一課題的人時,發現了一個瑞典人,他叫歐登斯強姆。此人已在研究用直流電治療肺癌。還有一位奧地利的彼克醫生,用直流電治療皮膚癌和乳腺癌,但他們沒有臨牀機會,治療的病例很少。在辛教授積累了成百上千病例時,歐登斯強姆只做了二十幾個病人。但他用的儀器比我們自己研製的體積小、功能齊全。辛教授與歐登斯強姆取得了聯繫,並通過與他的合作,改進了我們的儀器。1990年,衞生部正式批准在臨牀上使用電化學治療腫瘤的新方法。辛教授用這個方法,治療了許多不能再做手術或不能使用放療、化療的癌症患者,延長了他們的生命。一個晚期食道癌患者,由於吞嚥困難不能進食,身體極度虛弱,禁不起手術,也無法進行放療和化療。辛教授將兩個電極裝在一根膠管上,讓病人吞進食道,電流直接作用到癌變部位,將腫瘤殺滅,解除了梗阻。兩週以後,病人能吃東西了。辛教授説,只要能進食,病人的狀況就可以得到改善,那時,該化療就可以化療、該手術可以手術了。辛教授在治療惡性腫瘤時發現,電化學有很強的止血作用,用於治療血管瘤效果比較理想。天津市一個十四歲的少女,右面部長了一個巨大血管瘤,顏面嚴重畸形,令人目不忍睹。辛教授親自上手術枱,用電針為小姑娘去掉了血管瘤。
十多年來,辛教授辦了一百多期培訓班,培養了兩千多人。目前全國有上千家醫院在使用電化學療法,治療了上萬個病人,至少有七千多的癌症患者的症狀得到了緩解和改善。1992年,辛育齡教授在北京主持召開了國際研討會,第一次把中國醫學專家治癌的新方法介紹給了世界,併發起成立了國際電化學治癌學會。辛教授把正會長的名譽讓給了歐登斯強姆,自己當副會長。此後,國際研討會又開了四次,辛教授先後到美國、德國、波蘭、泰國、澳大利亞、日本、韓國及中國的台灣地區講學,把電化學治癌的方法,傳授給世界各地的外科醫生。
辛育齡教授還是那樣忙。記者下午六點半往他家裏打電話他還沒回家,家裏人説他經常是七點以後才下班。記者問辛教授: “記得二十年前採訪您時,您説為了在手術枱上有足夠的體力和耐力,您經常練長跑。現在您還堅持跑步嗎?”辛教授笑着説:“長跑是跑不動了,還能長走,星期天還想去爬爬山。”記者問:“您的手術刀就還打算用多久?”辛教授説:“我當然希望永遠也不放下,好給病人多解決點問題。歲數不饒人,明年,八十歲以後,可能該封刀了。”記者覺得這個問題問得有些“殘酷”,趕快往回“找”:“您的身體這麼好,恐怕想封刀也封不了。聽説您現在每天工作10個小時以上,雙休日也不休息,依然在辦公室裏寫東西。為什麼還搞得這麼緊張?”辛教授説:“很簡單,有生的時間屈指可數了,我想盡力多寫些東西留做紀念吧。趁精神體力還行,抓緊把我的一些經驗撰寫成文,以利後人參考。此外,還有許多病人來信,我是每信必復的。”
辛教授,年輕時是“手術迷”,年近八旬了還是個“工作狂”。我們無法阻止光陰的流逝,只能祝願:辛教授永遠年輕,好給病人多解決點問題。
來源:北京日報 | 作者 宗春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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