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獨孤島主
倔強而不失幽默性格的老父親安東尼(安東尼·霍普金斯)某日從廚房走出來,發現自己公寓多了一個不認識的男人,那個男人聲稱是自己女兒安妮的丈夫,同時他也發現自家窗口的景緻發生了變化,街角商店門口的摩托車停車線不見了。他的女兒長得和上次見面並不一樣,他的女婿卻在女兒到來後消失了。接下來這樣的情形反覆發生:原來這公寓不是他的,而他在撞破了女兒夫婦談論他的病情後,一番爭吵,一切又如同《土撥鼠之日》一樣重演。
《困在時間裏的父親》
這部用97分鐘詳盡盤敍了阿茲海默老人腦內浮沉的《困在時間裏的父親》是法國劇作佛羅萊恩·澤勒根據自己的話劇作品改編並導演的影片。在話劇舞台上,曾經有過許許多多類似題材的作品,電影中就更不必説。但這部電影仍然獲得了93屆奧斯卡包括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最佳女配角等在內的六項提名,面對的是《無依之地》《米納裏》《曼克》等或有迷影話題,或有政治正確意味的對手。
以今日美國社會的局面,大獎勝算不是太大。但看完這部片之後,我覺得起碼在演員獎項上,《困在時間裏的父親》具有碾壓性的重量。
因為出演男主角的,是另一位名垂影史的老牌影帝:安東尼·霍普金斯。而他演出的這位患病老人安東尼,是一位置身於倫敦、似乎在青年時代與舞蹈有密切關係的風範長者。
從年紀到經歷,霍普金斯與戲中的安東尼,都有着某種「本色」上的隱秘共通,霍普金斯本人也在2017年被確認罹患阿斯伯格綜合症,儘管與阿茲海默不是同一種病,但以耄耋之年面對逐漸陌生的人羣,心理體驗似乎多少有一點異曲同工。
作為浸淫在戲劇、電影、電視表演領域長達六十多年的資深戲骨,霍普金斯演繹的安東尼,幾乎見不出半點「表演」的痕跡,他將自己生理上垂老的身軀完全浸沒於角色中,但在人物在具體的對手戲中表現出的微妙反應上卻扣得非常精準,比如安東尼在見到自己女兒的陌生面孔時迅速變化卻不事張揚的表情,通過長時間聚焦他臉部的特寫鏡頭而提醒了觀眾,這是霍普金斯以高度凝練的深思在演出。
縱觀安東尼·霍普金斯的職業生涯,無論是《西部世界》裏笑裏藏刀者,還是《沉默的羔羊》慢施鋒芒的嗜血狂魔,或是初登銀幕、與凱瑟琳·赫本合作的《冬之獅》中頗正劇味道的獅心王查理,所有角色,其實都是完全霍普金斯表演掌控力之中的。這位在威爾士大學音樂戲劇系和皇家戲劇藝術學院接受過嚴格戲劇訓練的演員,可以收放自如地將角色身上的正氣、怒氣、邪魅之氣表達出適當的尺度,不會令人覺得過火,同時又入木三分。
過往看他的表演,觀眾除了「大呼過癮」以外,更會歎服其對角色狀態拿捏的精準,一方面當然是其自身的表演基礎決定,另一方面,他所出演的影視劇本身表現形態相對線性統一,給予角色發揮的空間也大多規限於現實假定,因此更有助於霍普金斯落力發揮。
《沉默的羔羊》
情形到了《困在時間裏的父親》就有所不同了,影片英文原名《TheFather》,其實並不像中文譯名那樣直白,相反是帶有一點曖昧情緒的,也就是説,關於這位父親的一切,理論上觀眾是應該通過具體的觀賞影片,在敍事過程中把握時空線索,來了解到安東尼罹患阿茲海默的事實並進一步進入到以角色腦回路變化而結構起來的場景中去。
在這個過程裏,觀眾看到的充滿戲劇舞台式的對話與內景設定,實際上是隨機變化的,也正在這樣的變化中,觀眾得以通過角色的具體言行(也即是表演過程)獲得超越「劇情片」層面的心理體驗。
這對演員就提出了極高的要求,因為置身於這樣的情境裏的角色,其言行往往不是通過現實時空順序邏輯產生的,而是在相對模糊的記憶、夢幻與現實交疊中,作出的即時性反應。安東尼身處自己思維的迷宮中,為公寓歸屬問題而感到困惑,為害怕他人奪走自己的一切而惱怒,這些情緒行動本身,體現出霍普金斯把握角色的高超能力,另一方面,也能夠見出他深刻體會到角色行動邏輯的曖昧性。
在片中與女兒女婿爭吵的一場戲中,安東尼坐在兩人之間吃晚餐,他微微弓背,眼神專注望着女婿,似乎希望從言談舉止中儘量明白對方在説什麼,在知道了女婿挑明瞭的不滿之後,他主動站起來,以沒有任何表層內容的面孔主動出去拿雞肉,離開了尷尬的交談現場。
這段戲在事後看來,其實是安東尼腦內無限循環的尷尬場景的完整復現,但放置在「進行時」狀態來看,無疑霍普金斯是以退斂角色的顯在個性與鋒芒的方式完成了「腦內自我」在窘迫氛圍中的主動退場。這種退斂的「去個性化」,從建立戲劇衝突的角度,可以被視為是安東尼壓抑內心不滿的結果,從全片的劇作設置角度來説,這段性格模糊的安東尼,又成為了現實中安東尼因病失落了的那個不可追尋的自我。
《困在時間裏的父親》中有大量這樣類似的戲份,包括安東尼以開玩笑方式懟新來的護工,由於這位護工長得像他死去的二女兒(事實證明她在安東尼腦內的形象,正是二女兒本人),因此這一段委屈的相處,也自然而然成為了從未正式登場的二女兒在影片並未言及的時空中父女相處的投射。霍普金斯在影片中往往以遲緩動作與遲鈍思考的眼神完成角色生理意義上的肢體建構,卻又往往在角色認為的緊要關頭(比如找手錶或為了捍衞自己的居住權大發雷霆)爆發出驚人的活力,這活力並不屬於角色的現實肉身,而是他幻想中的自己。
因此,當在影片最後,安東尼回到現實,明白了容顏改換的女兒其實是養老機構的護士、不認識的男人其實是每天會見到的工作人員、自己的女兒早已經去了巴黎等等事實之後,他沉靜穩重的一面迅速消失,一聲聲呼喚起自己的母親,抽泣起來,甚至退回到了拉康意義上「鏡像階段」的「前鏡像」階段。
在全片大部分主觀性與觀眾代入感極強的幻夢裏,導演為安東尼設定了一個「尋找手錶」的動作細節,藉此表明他不斷試圖重新奪回對自己的身體及自我時空定位控制權的努力。在哭泣時刻,顯然安東尼接受了這種努力終告失敗的結局。霍普金斯處理這段戲時用了相當長的時間讓角色最後對空發問,隨後瞬間將情緒拉低,表現崩潰的安東尼語調上揚、肢體萎縮等具體變化,令這位為漸行漸遠的人生尊嚴戰鬥到最後一刻的鬥士面對的終極悲劇躍然銀幕。
這即是我認為奧斯卡獎應該直接忽略提名環節,直接將影帝送到霍普金斯家裏的原因,安東尼這個角色身上的喜怒哀樂,不是靠演員想象角色的現實邏輯就可以達成的,而是要不斷經驗角色穿梭於幻覺與現實之間的感受,作出極端細緻的回饋。
在安東尼·霍普金斯賴以獲封奧斯卡影帝的《沉默的羔羊》中,他表現出了惡魔的另一面,而在《困在時間裏的父親》中,他則要完成普通人心性力求統一的追光過程。在阿茲海默症的先在設定下,這一過程無比艱難,漫長。如何將這樣不可能的任務由具象轉化為打入觀眾心中的心象,是這部影片卓爾不羣的努力,也是霍普金斯的表演足以壓倒其餘提名對手的境界所在。
霍普金斯曾經自陳童年時他是一個「神經緊張的孤獨者」,或許同世界上所有偉大的藝術創作者一樣,只有經受過這個世界的百般摧殘,才能夠真正明白創作要達到的心靈滌盪目的為何,以及如何做到。如同梵高、托爾斯泰、希區柯克、塔可夫斯基等因不同層面的艱辛而成就鉅作一樣,霍普金斯求學時代的閲讀障礙、被戲劇、音樂、繪畫拯救的少年時代,也塑就了他數十年表演生涯的信仰式投入,最終將這種人類苦難的心象化,投入到了如《困在時間中的父親》這樣的作品中。同時這樣的表演(連同片中其他演員的出色表現),也宣示了世界電影發展到「疫情進行時」的今天,在表意層面可以達到的一個新高度。
某種程度上,這部電影和2017的《你從未在此》形成了貼切的異曲同工對照:表現人在生死、病痛時刻的掙扎,並隔着銀幕令觀眾達到沉浸式體驗的境地。同時也讓「表演」的深層精神品級在今時今日再一次得到了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