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文藝評論丨評《追光的日子》:為教師的情感勞動打一束光

由 合永順 發佈於 娛樂

儘管從絕對數據和討論熱度來看,電視劇《追光的日子》並未成為今年暑期檔的流量爆款;但作為一部兼具青春偶像氣息和現實主義色彩、聚焦高考題材的校園劇和反映教師生涯的職業劇,《追光的日子》試圖探討若干教育問題的應對之法、和解之道與未解之謎,值得細品和深思。

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以主角郝楠老師(郭京飛飾)的日常工作為主線貫穿起來的青雲中學高三(14)班學生成長故事。郝楠,一聽名字就能預料,這老師好難!看完劇集也不禁感慨,這老師好難!

從教育學視角來看,郝楠老師的“好”與“難”是一體兩面、辯證統一的,這是由教師職業的專業性和複雜性所決定的。

在教師的勞動分類中,顯而易見的是“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這兩類勞動比較容易量化:一個老師每天幾點進教室、花多長時間備課、上課、管紀律、盯自習、批改多少份作業、輔導多少個學生,一週上多少節課、寫多少份教案、出多少套試卷,一年完成多少個教研課題、幫學生提高多少分、培養了多少個名校生……這些數據構成了大眾對教師工作內容的普遍認知和評價指標。

然而,教師工作中還有一類隱性而重要的勞動卻很少被關注,即情感勞動(emotional labor),也被稱為“第三種勞動”。教師的情感勞動是指教師為了實現立德樹人的教育本真目的,管理自身內部情感變化並對外部情感要求做出積極回應、進行主動調適的情感努力;它是教師實踐職業道德、專業倫理、良心、責任等要素的重要過程,外在表現為教師對學生的關懷、同情、保護、理解、鼓勵、不放棄、不傷害等行為。在現實中,教師的情感勞動需要自身情感、信念乃至時間、精力的高度捲入。這種情感勞動的工作量難以計算,其勞動價值也因此常被忽略。

如果我們忽視教師情感勞動對象的重要性(如,學生的自尊自愛、自信自強、自我認同與悦納,學習中的興趣、意志、愉悦感、效能感、創新力,生活中良好的師生關係、同伴關係、家庭關係、親密關係、社交關係等),那麼就不會對教師這份職業的理想之“好”與現實之“難”產生深層理解與共鳴。《追光的日子》恰恰想要引導觀眾看見功利浮躁的教育現實“冰山之下”那些被雪藏、被誤解的寶藏教師,看見教師情感勞動之難處,重塑“師道重於師術、人師優於經師”的教師評價理念。

具體來説,該劇細緻展現了郝楠不遺餘力、不厭其煩地付出“情感勞動”的過程中所遭遇和化解的種種教育難題,儘管有些解決方案有不切實際之嫌,但仍不失其啓示意義。

難題一:“冤種”老師何以拯救“廢柴”學生?

郝楠一出場就自帶戲劇效果,身着花襯衫、頭頂“殺馬特”髮型的前台球廳老闆,在香煙氤氲、酒氣瀰漫、一眾小弟前呼後擁的熱鬧氛圍中前一秒還殺伐決斷地“教訓”欺負高中生的小混混,後一秒就被“仇家”上門踢了館、砸了店……此等形象與知書達理的“人民教師”形成巨大反差。正當郝楠鬱悶至極來到天台散心,偶遇因高考志願填報失誤而落榜傷心的高三女學生任真(任敏飾),他誤以為對方要跳樓輕生,上前勸慰施救反被當成流氓,自此雙方結下“樑子”。

無巧不成書,當任真調整好心態來到一所名為“青雲”的民辦中學復讀之時,竟發現“流氓”郝老師剛剛被這所學校聘任為數學老師,還當上了她的班主任,而她所在班級是全校成績排名倒數第一的“差生班”。隨着劇情展開,一邊講述曾經貴為重點中學教學名師的郝楠如何遭遇學生的冷眼、捉弄、挑釁、威脅,而這個悲慘的“冤種”老師又是如何堅韌不屈、契而不捨地堅守崗位創造教學奇蹟;一邊揭示班級學生的成長故事,描繪一個個或頹喪無聊、或頑劣不堪、或敏感脆弱、或焦慮迷茫的高三學生,如何在郝老師一對一幫扶下逐步克服自我生命意義的難題。

最後,以郝老師為主力的教師團隊不僅沒有放棄這一班“廢柴”,而且還點燃了他們對學習的熱情和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儘管不同老師的教育理念和方法有所差別、激烈碰撞,但郝老師和白老師所代表的情感勞動派,盡心竭力地因材施教,最終以真心換真心、贏得了學生的信任和尊重。

難題二:“另類”老師何以改變“奇葩”家庭?

劇中每個“熊孩子”都表現出不同程度的奇葩舉動,當觀眾跟隨郝老師的視角走進每個奇葩家庭,便會發現孩子的問題通常是家庭教育的“照妖鏡”,這裏面充斥着家庭的矛盾衝突、難言之隱和持久傷痛,當然也能照見為人父母者或樸素、或笨拙、或偏執、或難以明狀、或不得其法的不完美之愛。

要想解決每個學生的問題,郝楠的情感勞動顯然還得深入到每個家庭。劇集中呈現了多樣化的家庭背景和家長形象,如:務工家庭、富商家庭、知識精英家庭、留守兒童家庭、隔代撫養家庭、單親或重組家庭等;勤懇勞作通情達理的母親、投機倒把極不靠譜的父親、常年外出務工缺席孩子成長的雙親、年邁體弱獨立支撐孩子成長的姥姥、因親人去世抑鬱成疾的母親、因工作繁忙無暇關心孩子的父親、因婚姻失敗控制慾爆棚的母親……而這些形形色色的家庭和家長,都在郝老師真誠而不懈地幫助下,悄然發生了改變。

該劇在展現原生家庭侷限性的同時,並未把教育的癥結和化解之道“甩鍋”給家庭或學校的任意一方,而是濃墨重彩地刻畫了一個另類的高三班主任通過一家家走訪調研、一次次談話勸誡、甚至為解決學生家庭問題自己掏錢、做工、捱打、受傷的過程,建立起家校共同體的情感紐帶和信任基石,在此基礎上發揮自身專業力量開展“家庭教育指導”,從而為每個家庭帶來改變的希望和能動性。

難題三:“社會”楠哥何以應對社會陰暗面?

該劇還觸及了近年來與學校生活密切相關的社會議題,如,校園欺凌、街頭暴力、親密關係中的精神控制、女性顏值身材焦慮等。為了尋求這些問題的解決之道,劇中故意強化了郝老師接地氣的屬性——“社會我楠哥,人狠話不多”。作為楠哥身邊忠心耿耿的一股“小團伙勢力”,每當學生在校外遭遇危險時,枱球廳的小弟們總會挺身而出,用“江湖事江湖了”的辦法保護學生,猶如校外“副班主任”一般的存在。

這些略顯誇張的劇情一方面展現了學校生活並非社會生活中的孤島,教師的“情感勞動”難免需要延伸至學校圍牆之外,幫助學生應對複雜社會的陰暗面;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教師的責任被無限泛化,社會公眾期待教師成為三頭六臂、無所不能、隨叫隨到的“保鏢”或“保姆”。

值得玩味的是,在應對難題二和三時,劇集給出的方案都過於理想化了:前者開啓受虐模式,後者則走了一條爽劇路線。雖然這樣的情節設置極具戲劇效果,但由於缺乏現實土壤,難免淪為英雄主義想象。換一個角度,這樣的處理也提示我們,現實中教師所面對的很多難題,單靠教師自己無法解決。

難題四:“渡人”師者何以反躬自渡?

當學生們的難題逐一迎刃而解,屬於郝楠自己的難題如期而至。伏筆暗線交待了郝老師離開公立學校、淪為社會閒散人員而後迴歸民辦學校的離奇經歷,劇集播至尾聲終於揭秘了他在職業生涯早期曾因過分強調學生分數排名、忽視學生心理健康而導致一名女學生跳樓,另一名男生也因此不斷騷擾報復他。當郝楠再度有機會成為教師,便深刻認識到“情感勞動”之於教育的重要性。通過幫助眾多學生找到人生的方向、成為最好的自己,郝老師也逐漸走出了自己的“莫比烏斯環”陰影。可見,一個好老師或好學生並非天生,他們都需要在不斷靠近光、成為光、散發光的過程中渡人渡己、淬鍊成金。

誠然,郝楠是萬千“好老師”的縮影。作為觀眾,除了稱頌他們“捧着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的大愛與奉獻精神,也應從劇中窺見教師職業的現實困難。如果教師的“情感勞動”之難不被看見、理解與化解,便很難找到如同“郝楠”一般迎難而上的“靈魂擺渡人”,來應對學生之難、家庭之難和社會之難。

作者:林可(哲學博士、北京師範大學教育學部講師)

編輯:範昕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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