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學問” | 應奇

由 梁丘憐翠 發佈於 娛樂

離開杭州很多年,離開“一半勾留為此湖”的西湖,印象中似乎更多年了。利用我在“浙裏”的“遺腹子”X君畢業答辯的機會,月初組了一小個師生團從閔大荒赴紫金港“觀禮”並預為慶賀。

當天晚上,我過去的學生L君要在紫金港校門口的海鮮餐館宴請來自我們這個“五月訪杭團”——其實這訪杭團不止來自海上,還有已在杭州的W君,以及專程從紹興趕來的G君也加入其中,更有一位近年加盟“浙裏”哲系的M君也趕來助興。説起來,這位M君也要算是我遍佈哲學界的諸多師侄中的一位。他機敏善辯,腹笥甚富,大大地活躍了餐桌上的氣氛。等到散席,還執意要送我到入住的酒店。俟M君離去,已是晚上十一點多。我想起 “團隊”中個別成員,例如來自湖北的Z君,此前從未到過杭州,而包括Z君在內的三位成員次日上午參加完X君的答辯後就將返滬,便提出不妨夜遊西湖一把,得到眾人響應——其實諸君或許已經猜到,是他們的這位聊發少年狂的老師遊興正高!

時分已近子夜,不到二十分鐘,兩輛出租車就把午夜遊湖的一干人放在了西泠橋畔,橋畔的蘇小小墓是我們遊湖的起點,而這時的西湖幾乎已經萬籟俱寂,這份寂靜倒是與謁墓的“現身情態”相吻合的,不過正如當年余英時先生在波士頓的“先賢祠”對侍從在側頗為豔羨墓穴諸賢的黃進興博士候選人所“棒喝”的:死人有什麼好羨慕的!我們也只是在小小墓旁稍作“流連”,就談笑着向前進發了,一路行過西泠橋另一側的秋瑾墓和孤山西麓的俞樓,以及孤山之前的樓外樓和文瀾閣,就來到了平湖秋月。

平湖秋月是觀湖之最勝處。這一晚湖上無月,我的學生卻意趣不減,在湖邊席地坐了下來。我雖貌似桀驁,內裏卻也是明瞭老年人只能和年輕人混在一起的“道理”,於是麻溜地湊了過去,扎堆了進去。我們一行(hang)六人(無來由地想起巴金翻譯的《六人》)坐在平湖秋月最近湖處望湖,此刻南山路上雷峯塔和吳山頂上城隍閣的燈光都早已熄滅了,要不是堤上昏暗的照明燈光,和湖濱東側城市上空明滅的燈火,湖水幾乎一片漆黑。就在我們坐在那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時,從我們背後,也就是秋月樓前飄過一陣清脆的姑娘的聲音,打破了湖水和夜空的岑寂,我馬上反應了過來,讓剛才我在人羣中坐下前為我拍照的Y同學起身前去“搭訕”,從而為我們在湖邊留下了一張清冷的合影。

X君的答辯順利地結束了,H君和另外兩位學生還未等完整地用完午餐就要趕回閔大荒的課堂。等我送走答辯嘉賓,剛才那喧騰的熱鬧勁兒如西湖上的煙火瞬間就消失了,就只剩下了不但深諳而且力行“陪伴最是深情”的另一位H君陪着我在酒店房間裏聊天,X君辦完些未了的手續回來了,而喝了白酒的我總是會有些睏倦,彷彿一場大戰剛剛散盡硝煙,於是三個人就在房間裏七倒八歪地打發着午後晚前這疲態而悠長的時光。將近五點光景,估摸着應是在經濟學院研究室工作的W君短信問我晚上還有哪些人在,他要過來請我們晚上再喝一杯。不一會兒,在可以俯瞰啓真湖、遠觀老和山餘脈的房間裏聊天的人就增加到了四位。而我仍然在等着酒勁兒消去,外面馬路上的車流漸漸散去,才肯起身和眾人再去西湖。這次是由X君驅車。俞樾説過,“西湖之勝不在湖而在山”,一開始我還想去他筆下的西湖最勝處九溪十八澗頂上的龍井村,但是慮及晚上山行不便,忽然就想到不妨去浴鵠灣一遊。眾人同聲叫好,而X君唯默默開車,大概他是在想,老師再任性,這也就是最後一回勞煩他了吧。

浴鵠灣是楊公堤邊上的西湖“新景”,其地位於虎跑路和南山路交界口,是當年的西湖西進工程的產物。其位置幽深,三面環山,而觀西進之西湖,此地可謂最勝處。《春在堂隨筆》用“四山環抱,蒼翠萬狀,愈轉愈深,亦愈幽秀”來形容西湖最勝處九溪十八澗,但那是一個大西湖的概念,如果是在湖中看湖,那麼除了山減去一面,觀姿由動轉靜,春在堂主對大西湖最勝處的狀寫大可以轉而用來刻畫浴鵠灣之為湖中觀湖之“最勝處”。

把車子停在三台山的停車場,經過手機導航和人工辨識等一系列操作,走出W君所謂西湖景區中最複雜的迷徑,我們仍然是從楊公堤進入的浴鵠灣。當坐在傳説中的羨鵠亭擺拍時,我心裏卻突然湧上了一種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的恍如隔世的孤寂感,然則那只是一瞬間的迷幻,我在內心仍然是明朗甚至欣悦的。而此次到訪浴鵠灣的一個最大的發現則莫過於,羨鵠亭臨水的一面居然還有一副對聯:“共看雲海一行字,獨抱江湖萬里心”——呵呵,那不正是我此刻心境的最好寫照嗎?

上週因為參加L君的一個工作坊,我又一次來到了杭州。在當年汪丁丁來“浙裏”跨學科時誇讚過其早茶的雷迪森的頂樓,我不但看到了西湖,而且看到了皋亭山上的望城閣。承多年未見而風采依然的呂一民教授告訴我,浙報大廈頂樓也是俯瞰杭城的“最勝處”之一。不過,趁會議結束離開杭州前剩下的一點時間,我卻想起了要再去浴鵠灣轉一轉。只不過與上次相比,我用不着再繞道,而是直接從楊公堤入口進到了浴鵠灣底。更重要的,這是一個雨天,無論在楊公堤上,還是在浴鵠灣底,算是再次真切地體會了據説是晚明嘉興人汪珂玉在《陶庵夢憶評註》中的那一句“西湖之勝,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的前三分之一句。

“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雖然無法同時體驗雨湖月湖和雪湖,不過我之所以再來浴鵠灣,還有一個做free rider的想法是順道再去花港裏面的蔣莊看看入莊處牆上蠲戲老人馬一浮那一闋詠梅詩。依稀記得當年我是在和張國清兄一起陪來自京城的段忠橋教授遊湖時初次發現那首題牆詩的,當時的“震撼”至今記憶猶新。等我和同行的朋友來到蔣莊附近,眼前的腳手架提示我這幢建築好像是在維修,等到近前找到地標,果然發現大門緊閉。正在我呆呆地看着無法進入的入口有些失望時,忽然一箇中年男子開門探出半個頭來,我馬上迎前把住門縫對他説,蔣莊是在維修吧,不過我只需要看一看這門背後牆上的那首詩。中年人聞聽我話一臉茫然,但他仍然善意地讓開了半個身位,於是我先卡住位子,並馬上招呼朋友過來一起擠進門縫,等我們轉過身來,當年讓我看後並不怎麼識得其中況味而只有空洞地徒嘆高古的那一闋詠梅詩赫然出現在了我們面前:“彌天霜霰渺愁予,一樹芳馨未遣鋤。行路視同薪後木,空山留伴壁中書。時聞風折防根損,開到星迴閲歲除。破臘衝寒猶往昔,花香不共世情疏。”

我的這位朋友既練字又懂得詩詞,他在玩賞詩意時,還給我指出蠲戲老人把“疏”字寫成了異體字“踈”。我不禁想起前次與諸生夜遊浴鵠灣,在羨鵠亭發現那副對聯時,因為上聯中那個“看”字是一個罕見的異體字,不要説H君不認識,連中文系出身的X君也是一臉茫然,作為他們的老師,這時的提議卻是網上搜索一下,而最終我們確實是通過網上推介三台山美景的一篇“軟文”才“鎖定”那個“看”字的。在終於“釋出”那個字時,我卻聯想起了離此不遠處太子灣公園裏的章太炎先生墓,想起了不知是誰説過的這一句“現在的教授連給太炎做書童都不配”,於是現在也就只剩下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學問”這句套語來自我解嘲了!

辛丑三月十四午後初草,夏至日午前刪改    



  作者:應 奇

  編輯:吳東昆

責任編輯:舒 明

  來源:文匯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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