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女貞德蒙難記》,為何被譽為“影史最佳表演”?
92年前的4月21日晚,丹麥哥本哈根的宮殿影院,一部備受期待的默片剛剛結束了首映式,觀眾們反應不一,影評人集體態度曖昧,以致導演都對自己的表現開始狐疑。
“我是不是走得太遠了?”
他確實走得有些遠。這部名叫《聖女貞德蒙難記》(1928)的傳記電影,竟然大部分由特寫鏡頭構成。
而貞德帶領法軍抗擊英國入侵但最終被俘和處決,這短暫而又波瀾壯闊的一生,卻被這位名叫卡爾·西奧多·德萊葉的丹麥導演,化成了一張又一張在銀幕上巨大無比的面孔,貞德與對她進行審判的法官們一張張未經化妝的、真實的面孔,或悲傷或困惑或猙獰或狡詐。
首映後,一篇評論就毫不留情地詬病道:“普通觀眾會覺得精疲力竭。”
但是,這並不能改變它作為一部非常規、非典型電影的事實。
對於現今的觀眾,默片本身已經令人望而生畏,而本片又這般特立獨行並令人費解,如電影學者大衞·波德維爾在《德萊葉的電影》一書中所言,是“有史以來最奇異、晦澀的電影之一”,儘管如果耐心看完全片的話,你可能會發現它具有如此動人而富有美感的感染力與衝擊力。
它前無古人,亦後無來者。
在情節上,《聖女貞德蒙難記》是被一場接一場的審訊對話所推動的,而在情感和情緒傳達上,它則是被演員尤其是瑪麗婭·法爾康內蒂的表演所驅動的。
為了表現真實感,導演卡爾·西奧多·德萊葉要求包括法爾康內蒂在內的所有演員都不許化妝,而這一做法在默片時代是極其罕見的。
對此,德萊葉曾説:“特寫用嚴厲的現實主義展現了法官們隱藏在偽善的同情面具之後的小人之心——與此形成對照的是貞德的特寫,她的純潔的面孔,顯示出她的力量正是來自上帝本身。當法官們沒有化妝的面孔閃耀着對於貞德的仇恨充滿整個銀幕時,特寫增強了現實主義的效果。觀眾們困惑而又全神貫注地追隨着貞德與法官之間這場力量懸殊的戰鬥。”
而法爾康內蒂不僅欣賞德萊葉,在《聖女貞德蒙難記》首映過後更是對丹麥媒體表示,希望“這不是我與你那天才同胞的最後一次合作”。
令人唏噓的是,法爾康內蒂從此再也沒有演過電影。二戰爆發時她意圖移民美國卻遭拒絕,1946年,貧困交加的她精神崩潰,在巴西結束了生命,死因不詳。
於是,一家法國電影公司誠邀他前去法國拍電影,德萊葉則提了三個感興趣的題材,包括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王后瑪麗·安託瓦內特和法國國王亨利二世的王后凱瑟琳·德·梅第奇的故事,但最後選中了改編聖女貞德的故事。
為了全力投身新作,向來嚴謹認真的德萊葉舉家遷至巴黎,並開始了長達一年半左右、極為詳盡的前期資料收集。
由於1920年貞德被追封為天主教聖女,法國掀起了一股研究貞德的熱潮,可惜,德萊葉對所能看到的素材包括以貞德為主角的小説都不滿意,直到在圖書館看到了貞德被俘後接受審判並最終被處以火刑的原始記錄文件,裏面包含了18個月裏的29次審訊對話。將審判記錄爛熟於胸之後,德萊葉遂決定以此為藍本講述貞德的故事。
“在創作《聖女貞德蒙難記》劇本時,我對於審判的細節和宗教法官在訊問貞德時背信棄義的行為以及貞德發自內心的精彩回答,已經瞭如指掌。劇本呈現了心如刀絞的場景:審判變成了面對面的交鋒,一方是孤獨然而勇敢回答問題的貞德,另一方則是魔鬼般狡猾,力圖把她捉進網羅的法官。這種面對面的交鋒,只能通過大特寫在銀幕上加以闡釋。”
而到了籌備《聖女貞德蒙難記》期間,他認為自己越是熟悉貞德,就越是不斷試圖找出她一切行動背後的動機,最終,他選擇了表現貞德和審判者們的“靈魂”,試圖通過特寫鏡頭表現出“中世紀悲劇中的人,在他們的古裝後面,是與你我同樣的人”。
德萊葉曾説:“《聖女貞德蒙難記》被錯誤地形容成是一部先鋒電影,這絕對是一種誤解。它不是一部關於理論的電影,它訴諸人性。它是為大眾拍攝的,或者説,它試圖打開每個觀眾的心靈。”
“如果我沒有藉助特寫引領觀眾深入貞德和法官的思想與靈魂,我不知道該怎麼講述貞德的審判與死亡。……只有特寫才能以震撼的效果表現出這一切。《聖女貞德蒙難記》的基石不是場面,而是對於靈魂的細緻描摹。”
德萊葉的目的非常純粹而明確,但實則又充滿了大膽的冒險色彩。“提問,回答,提問,回答。一問一答,都是特寫,又短又幹脆。觀眾將會像貞德一樣震驚錯愕,一樣地飽受折磨……”
在他看來,只有這樣才足以刺激觀眾,引領他們全神貫注,“直到他們親身感受到貞德所經歷的痛苦。”
從出場就被持槍衞兵夾在畫面中央,在之後片中為數不多與審判法官相處的多人鏡頭裏,在畫面上,貞德一直處於弱勢,而且即使是單人鏡頭,每當她與審判法官對話時,德萊葉也設計了眾多貞德採用仰視姿勢而審判法官採用俯視姿勢的鏡頭。孰強孰弱,一目瞭然。
另外,多數審判法官的鏡頭,則呈現出富有攻擊性的構圖與角度,或是畫面中他們經常被各種線條所困。不僅是構圖和場面調度,為了增加他們與貞德之間的對比度,德萊葉還通過高強度燈光來拍攝前者,用較為柔和均勻的燈光來拍攝貞德。
據説,由於《聖女貞德蒙難記》屬於默片,拍攝時現場不用對演員的台詞進行錄音,所以在片中扮演科雄主教的尤金·西爾萬為了惡作劇,有時會在拍攝時説下流話,企圖逗瑪麗婭·法爾康內蒂笑場。
這一做法遭到了德萊葉的嚴正指責,而且一直沉浸在角色裏的法爾康內蒂也非常生氣,她的想法和德萊葉是一致的:“你們必須要説台詞,也就是審判中法官們説過的話。觀眾雖然聽不到聲音,但是他們能夠看得出來!”
在確定了以特寫鏡頭完成《聖女貞德蒙難記》之後,德萊葉的首要工作,就是找到貞德的扮演者,或者説,一張令他心醉神迷的面孔。
可在長達幾個月的時間裏,他都束手無策。電影公司為了商業考慮推薦的當紅法國女影星,要麼是他挑剔而看不上,要麼就是被他堅持要求剃光頭嚇得躲之不及。德萊葉堅信,只有演員“成為”角色,才能經得起特寫的考驗。他堅持等待,甚至在宴會或散步時期盼着他的“貞德”的出現。
直至有人推薦他去巴黎劇院看一場舞台喜劇,主演瑪麗婭·法爾康內蒂或許有戲。某晚,將信將疑的德萊葉來到了劇院,模模糊糊地在法爾康內蒂身上發現了某種令人着迷的神秘特質,於是馬上決定與她見面。
但德萊葉完全無視,據法爾康內蒂回憶:“他圍着我走來走去,從各個角度打量我,把我的頭髮攏到腦後,比以前所有人都更仔細地觀察我。”
經過反覆觀察,德萊葉篤定地確信法爾康內蒂就是他苦苦尋覓的那張臉:“在它背後,在優雅現代外表和濃妝背後,我看到了太多內涵。她就是我的貞德,一個真摯的鄉村姑娘,一個受苦中的女人。”
法爾康內蒂最終被德萊葉説服了。這將是她第二次出演電影,也是最後一次。只是這一次,她會給電影和人類留下一張永恆而且充滿驚人奇異美感的臉孔。
首先,這得益於德萊葉對法爾康內蒂的呵護,為了保證她能夠心無旁騖,德萊葉會要求現場人員越少越好,在拍攝認為最重要的鏡頭時,還會下令清場、保持絕對安靜,甚至圍上屏風。
其次,德萊葉一直與法爾康內蒂保持着良性溝通,更多隻是引導她如何成為貞德。
在開拍前,德萊葉會和她討論,然後排練,據德萊葉回憶:“只需幾次,就很完美了。有的導演會親自演一遍,然後指望演員去模仿他。這對我並不適用,因為我不是一個演員。”
另外,德萊葉會邀請法爾康內蒂一起看完成的樣片,以確定她的表演方式。潛移默化之下,德萊葉深深感染了法爾康內蒂。
無論是特寫鏡頭還是德萊葉的執導手法,都幫助法爾康內蒂完成了一次高難度表演,德萊葉的助手曾説:“她擺脱了一切束縛,讓感情從無意識的層次噴湧而出,並記錄在她的面孔上。”
多年後,法爾康內蒂的女兒伊蓮娜·法爾康內蒂這麼看待母親:“她被推到了極限,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覺得自己就是貞德。”
流言不僅沒有停息,之後還一度讓德萊葉陷入了“難以與人合作”的窘境,後來,他無奈又憤怒地澄清道:“説我採用催眠或者肉體折磨,純屬信口雌黃。我們僅僅是像兩個規規矩矩的小孩那樣坐下來,一遍又一遍地觀看工作樣片,然後她就演對了。”
注:本文大量參考並引用了《受難中的激情:卡爾·德萊葉的生平和電影》(吉恩·德拉姆與戴爾·德拉姆合著)一書,並向感興趣的讀者強烈推薦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