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嬰寧: 《聊齋》裏最美的女子,堪稱一笑傾城
話説在山東一代,有一個書生名叫王子服,此人聰明絕頂,頗有前途,卻在一次郊遊的時候,遇到了一名美麗女子。這位女郎"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王生看得目不轉睛,甚至忘記了禮節。女郎看到王子服的失態,對自己的婢女嬌嗔道:"個兒郎目灼灼似賊!"把花落在地上,轉身笑着走了。
王生撿起那隻梅花,從此悵然若失,神魂顛倒。到家後垂頭便睡,既不説話也不吃飯,從此便得了相思病。他的母親急得不行,後來找朋友開導他,王子服才得知那名女子竟然是自己的姨妹,就住在西南處的山中,離這裏三十餘里,如今尚未嫁娶。
王生喜上心頭,便託朋友去找尋那名女子,但卻久候消息不至。最後他決定孤身一人往南山去尋。
"約三十餘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25。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裏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綠柳,牆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
在這羣花遍佈的山林小村中,竟然真的讓王生尋到了那位女郎。仔細一問,兩家還確實有親。王生喜不自勝,便在這裏待了下來。據女子的母親秦氏説,女子名喚嬰寧,別的啥都好,就是有點呆痴,像個嬰兒一樣。其實她指的是嬰寧不太通人事,又生來極其愛笑,沒有顧忌,不被禮俗所約束,因此家中到處都是她的笑聲。
王子服拿着已經枯萎的花兒對嬰寧表白,嬰寧卻以為王生喜歡的是花,頓時豪爽地表示:"這哪是什麼大事兒,至於你這麼愁苦。等哥哥走的時候,我讓老奴給你折一大捆揹回去!"鬧得王子服苦笑不得。王生接着説:"我對你的喜愛是夫妻之愛,並非兄妹之愛,是想要跟你睡覺的那種。"嬰寧轉頭就跟母親説:"大哥欲我共寢。"説得王子服在一旁窘迫不已,急忙拿眼睛瞪她,嬰寧才微笑着不説了。
這樣天真無邪的嬰寧,固然有時讓人尷尬,但卻實在可愛得緊。
嬰寧的母親也有意將嬰寧託付給王子服,王子服便帶着嬰寧回到了自己家,兩人結為了夫妻。王母雖然一開始懷疑嬰寧是鬼怪,但因嬰寧的笑聲實在太有感染力,面對王母的懷疑也不驚不懼,只是常常嬌憨大笑,大家都喜歡和她來往,嬰寧在這裏的日子也過得很是愜意,她的一笑不僅能解王母的憂怒,還能替丫鬟免罪,可謂開心果本果,解語花本花。天性愛花的嬰寧,還在王家種滿了花,彷彿回到了未嫁的時候。
但有一日,嬰寧在日常爬上牆頭想玩賞木香花的時候,被牆外路過的一名登徒子撞見,登徒子見她一直笑,且指了一下牆底,以為嬰寧是和他約定夜晚相會,結果卻因此而被蠍子蟄死。此事被鬧上公堂,還好縣官及時主持正義,並未因此牽連到嬰寧一家,但婆母王氏卻心有餘悸,説嬰寧過於憨狂,此事若是遇上糊塗縣官將嬰寧捉去對質公堂,這讓她兒子還有什麼顏面見家鄉的人!嬰寧聽了此話,從此臉色嚴肅起來,再也不笑了。有一日,嬰寧突然流着淚對丈夫説了自己的身世,希望他能幫自己把已經死去的狐母和父親合葬,了卻自己的心願。王子服照做了。從此之後,每到寒食節,夫妻倆都會到嬰寧父母的墓前去掃拜。
一年後,嬰寧生下一個兒子。此子在襁褓中的時候就不怕生人,見人就笑,大有其母親當年的風範。
二、女子與花:詩話小説的高峯
在中國古典小説中有兩座高峯,一個是《紅樓夢》,白話小説的高峯;一個是《聊齋志異》,文言小説的高峯。這兩部小説都以塑造中國古典社會中形態各異的美麗女子而著稱,共同為後世貢獻了許多理想的古典女子形象。這兩部小説也都具有極強的詩化傾向,其中的女子如詩一般,親近自然,極具美的價值。
在《紅樓夢》中,寄託了作者最高理想的女子形象無疑是林黛玉;而《聊齋志異》裏,個性最鮮明也最讓人記憶深刻的人物,並非我們所熟知的聶小倩,而是嬰寧。嬰寧被認為是蒲松齡心目中所追求的完美女性,《嬰寧》篇中嬰寧從笑到不笑再到哭的轉變,則被認為表達了蒲松齡自身的苦悶和彷徨。
林黛玉和嬰寧都是極其富有靈性的女子。她們都熱愛自然,喜愛花草,所住居室也都花木林立。林黛玉作為絳珠仙子,到人間是來還淚的,她對一切美的事物都有憐惜之情,因此十分善感,動輒落淚。而嬰寧似乎處於另一個極端,她極其愛笑,生活中的任意一點小事都能讓她放聲大笑甚至停不下來。
林黛玉為落花而流淚,嬰寧卻為正綻放的花微笑,她們這一哭一笑,看似處於對立面,但實際上卻都極其熱愛生活,是人間精靈一般的存在。
因此也不難理解,蒲松齡僅用短短四千來字塑造出的嬰寧形象,何以在讀者心中能跟古典小説鉅著《紅樓夢》中的女主林黛玉相媲美了。
都説窮山惡水出刁民,青山麗景出美人。而用花養出來的美人,自然是如花一般爛漫。嬰寧生活的地方遍佈着花草,她生活在谷底的叢花亂樹之間,住的雖是茅屋,但卻十分修雅。她的門前都是綠柳,牆內桃杏開得繁華,門內的白石路旁種着紅花,西邊滿庭都是豆棚花架,若坐在屋內,還能看到窗外有數枝海棠往室內探頭……這樣的環境實在堪稱人間仙境。
李白在《長相思》中説:"美人如花隔雲端。"自古以來,女人就被和花聯繫在一起。花和美人互相映襯,生成了極致的美感。
王子服第一次見嬰寧,她就手拈一枝梅花。再見嬰寧,她正拿着一朵杏花低頭往自己的頭上帶,看到王子服後不再插簪子,而是含笑拈花進了家門。正式見過王子服之後,婢女對她小聲説:"這人目光灼灼,還是一副賊樣子!"嬰寧又大笑不止,對婢女説着要去看看外面的碧桃花開了沒有,到門外之後就更壓抑不住笑意,屋內的王子服只聽到她縱情大笑的聲音。
愛花和愛笑是嬰寧的兩大特色,其中既有嬌豔柔媚,又有自然明朗。評論家説這是蒲松齡所追求的完美女性形象,一點兒也不為過。
三、你笑起來的樣子最動人
賈玲經常説:"愛笑的女孩兒,運氣都不會太差。"
按照吸引力法則來講,樂觀積極的人確實能更多地吸引到正能量的東西。經常笑的人也能用他豐厚的感染力,使得身邊的人都沉浸在一種開朗舒緩的氛圍裏。
最近備受關注的復旦大學網紅老師陳果也曾在課堂上説:"當一個女人對着鏡子微笑的時候,她就是在對全世界微笑。"
愛笑的女人最美,這句話確實很有道理。
愛笑的嬰寧,美就美在她的自由和天真。她的美是嬌憨的,是可愛的,是讓人想要去保護和維持的,與蒲松齡所描寫的其他狐媚之女有着本質的區別。嬰寧雖是狐女,卻比正常人類女孩要更純真美好。她解放着自己的自然天性,並用笑容改變了身邊人的偏見。
自她嫁給王生,鄰里的女兒少婦都樂意和他做朋友,連婆母也喜歡她的笑。在因登徒子之事受累,婆母告誡她笑也要分分場合,而嬰寧發誓再不笑之後,婆母也懷念她的笑聲,勸她説:"哪有不笑的人呢?只是希望你注意一點分寸罷了。"
但我們不得不承認的是,哪有那麼無憂無慮的人生。我們以為嬰寧的笑是她真的對所有痛苦都沒有感知,但其實這種笑又何嘗不是一種掩蓋悲傷的方式。蒲松齡就説嬰寧"悽戀鬼母,反笑為哭",是"隱於笑者",可見嬰寧其實是知道這世上的種種失意和無常的,只是她選擇了用笑這樣的方式來對待無常的人生。
四、從自然人到社會人,嬰寧走的是一條不歸路
原本見人就笑,無所顧忌的嬰寧,可以算是一個自然人,一個未經塵世洗滌的人。而她最後嫁做人婦,成為王夫人,操持女工,聽從婆母教導,甚至最終從愛笑變成再也不笑,甚至學會了哭泣,其實已經完成了從自然人到社會人的過渡,也照應了先前鬼母所説的那句:"若不笑,當為全人。"
對於嬰寧的這種轉變,讀者自然是有些無奈的。就像我讀完這個故事,心頭留下的全都是悵然:誰不懷念那個拈花大笑天真爛漫的嬰寧呢?
但是這種轉變其實是不得不進行的,只要她踏入人世,從鬼魅狐怪居住的山谷來到人間村落,進入到世俗社會,她就不得不遵守這個社會上已經長久形成的那些習慣和約束。
不只是嬰寧,我們每個人都是如此。嬰寧身上其實有社會人的縮影。
當嬰寧因為愛花而"出牆"時,婆母提醒嬰寧,不要攀登庭院後面的木香架,這不符合禮數。但嬰寧的"出牆"舉動本就出於她自由活潑的天性,很難受到壓抑。因此,即便婆母常常説她,她也從來不改。這裏的"出牆"明顯是有紅杏出牆的隱喻,並非説她不守婦道,而是"滿園春色關不住"的那種生機勃勃。
嬰寧自身的那種蓬勃生機,是包括作者蒲松齡以及所有讀者在內都所喜愛和珍惜的。
現在有一句話叫做:遭受社會的毒打。剛剛畢業進入社會的年輕人,個個懷着遠大的理想和抱負,但都在社會的毒打下慢慢成長,固然辛酸,但卻是在社會上生存不得不經歷的一步。從某種程度上講,嬰寧從笑變成不笑,其實就是遭受了"社會毒打"。
嬰寧畢竟已經嫁做人婦,在對女子的約束力那麼強的舊時社會里,她怎麼可能完全自由自在無所顧忌呢?雖然她用自己的狡黠懲罰了登徒子,但卻還是差點因此引來禍事,以至於讓婆母責備。
其實嬰寧所遇到的婆母和丈夫已經夠開明,夠通人情了。丈夫不僅沒有因為她狐女的身份而感到驚嚇和疏離,反而給予她關懷和支持,盡到了一個做丈夫的責任,堪稱《聊齋志異》中好男兒形象的代表。她的婆母,除了怕她的笑容再次引來禍端而提醒她笑要分場合之外,並未想過完全壓抑她的天性,對她也是真心的喜愛。
也正是因此,嬰寧感動於丈夫和婆母的真心愛護,最後流着淚對丈夫表達了真實的自我,也了卻了自己的心願,不再壓抑自己內心的擔憂和痛苦。但畢竟,嬰寧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會笑的嬰寧了。
對於這樣的結局,有人覺得遺憾,有人覺得圓滿。
從前那個開朗樂觀,只會笑的嬰寧已經長成了一個成熟的婦人,這與其説是一種天性的流失,不如説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成長。像我們在世上,又哪裏有絕對的自由,生活在社會中,不免會被社會同化。
因此有人説,蒲松齡的這篇《嬰寧》,表達的也是他自己在人生中的彷徨心境,我深以為然。
值得一提的是,嬰寧生下的這個兒子見人就笑,"大有母風雲",讓人看了頗為欣慰。蒲松齡以此寄託了自己的美好祝願,這是嬰寧自然天性的延續,也是新的希望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