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聲演員血染朝鮮戰場,常寶堃葬禮極盡哀榮,馬三立為此嚴肅
1951年5月17日,天津萬人空巷,從海口路到南市沿途店鋪全部打烊,門前擺着點心桌子,馬路兩邊放着免費的綠豆湯。戴黑紗的人羣穿過幾個街區,到處都能看到掩面而泣的天津市民。半個天津城都出動了,只為送別犧牲在抗美援朝前線的相聲演員常寶堃。
1951年3月,常寶堃加入第一屆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到朝鮮戰場的第一線慰問抗美援朝戰士;兩個月後,他血灑朝鮮。
朝鮮戰場上,中國人民志願軍將士們在英勇戰鬥,他們的身後,是祖國人民舉國一心的鼎力支持。抗美援朝戰爭的勝利,是全體中國人民的勝利。
“小蘑菇”常寶堃在朝鮮戰場慰問演出。
抗美援朝前線侯寶林慰問演出現場。
穿梭在朝鮮公路上的志願軍汽車隊。
梅蘭芳參加第三屆赴朝慰問團,為志願軍表演京劇。
主動報名
1951年3月的一天,原本常駐天津的相聲演員常寶堃,風塵僕僕來到北京,看望父親常連安。正在屋裏看報紙的常連安見兒子來了,劈頭就問:“寶堃,這次入朝慰問團,你沒報名吧?”
1950年9月,美軍在朝鮮仁川登陸,很快便越過“三八線”,戰火眼看燒到了中朝邊境。10月底,中國人民志願軍跨過鴨綠江,抗美援朝、保家衞國。1951年1月,中央決定號召全國各族人民、各民主黨派、勞動模範、各界知名人士和文藝工作者組成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奔赴朝鮮,慰問奮戰在前線的志願軍戰士。
第一屆赴朝慰問團團長由時任中宣部副部長廖承志擔任。經過研究,廖承志提出應該多組織一些曲藝界著名演員加入慰問團。朝鮮前線條件艱苦,既不可能帶很多道具,也不可能拉開架勢表演大戲,而評書、相聲、快板等曲藝演出,不但節目短小精悍、方便演出,而且能活躍氣氛,緩解戰士們的緊張情緒,可謂是慰問團的不二之選。報名的號召一發出,曲藝界人士紛紛踴躍報名,特別是北京的曲藝演員幾乎都報名了。常連安問兒子:“北京的侯寶林、關學曾都報名了,可沒聽見你們天津的動靜呀!”其實,常寶堃就是為這事兒來的。
常寶堃的弟弟常寶豐告訴記者,第一屆赴朝慰問團並沒給天津留名額,常寶堃聽説後,主動寫申請書表示:“抗美援朝是毛主席提出來的,我們人人都有責任參加。我雖然不是拿槍的戰士,但我可以用相聲去慰問我們的志願軍戰士,也是間接地打擊美帝國主義。”
常氏相聲在京津兩地相聲界享有很高聲譽。父親常連安既會雜技又説相聲,六個兒子都是相聲演員。1939年,常連安在西單商場成立啓明茶社,開了北京相聲大會的先河。
為了能讓長子常寶堃有所成就,他特意讓寶堃拜在“相聲八德”之一的焦德海門下。常寶堃從小聰明伶俐,天賦極高,再加上名師指點,11歲便走紅京津兩地。常寶堃是在張家口出生的,因為當地盛產蘑菇,所以父親給他起了個小名叫“小蘑菇”。新中國成立時,二十多歲的“小蘑菇”已經是天津相聲界的代表人物。
時任天津市市長黃敬看到常寶堃的“請戰書”十分感動,立即請示中央。組織上很快便批准了常寶堃的請求,同意他加入第一屆赴朝慰問團。
組織上是同意了,但父親同不同意,常寶堃心裏沒底。沒想到,剛一見面父親便問起赴朝慰問的事兒,常寶堃覺得有門兒,立刻把組織上批准他參加赴朝慰問團的事兒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常連安高興地説:“好,我早就琢磨着你應該去。”有了家人的支持,常寶堃一顆懸着的心放下了。
俗話説,槍子兒不長眼睛。常年生活在城市裏的演員們,突然奔赴戰場,説不害怕那是假的。當時在赴朝慰問團負責宣傳工作的劉大為在回憶文章中提供了一個細節。出發前,有演員提出要增發棉大衣,團部幾位同志很不以為然:“已經春天了,天氣越來越熱,發棉大衣幹什麼?”
團長廖承志卻十分理解演員們的心理。他説:“對你們這些經過戰爭炮火鍛鍊的部隊同志來説,到朝鮮戰地去,生活上不是大轉折。可是,對一直生活在城市裏,沒有經過任何戰鬥,沒有聽過槍聲炮聲的曲藝演員來説,到日夜遭受數十數百架飛機轟炸的前方去是過生死大關。從他們的發言中可以看出,許多人都是做了犧牲的準備,有人發言中,引用過悲壯的‘馬革裹屍’的詞句。恰好要求發大衣的就是這位準備‘馬革裹屍還’的同志。發大衣的要求不是不合理,而是他們認為到朝鮮去很危險,下了犧牲的決心。”
為了讓演員們克服恐懼心理,更好地適應戰地生活。組織上將慰問團拉到瀋陽東郊,模擬朝鮮戰地環境,來了一個實戰大演練。從編班登車、夜間行車,到遇到照明彈、敵機轟炸掃射等一系列情況,統統演練了一遍。
為了適應夜間登車,演員們用毛巾把眼睛蒙起來,或者戴上墨鏡製造夜間環境。還有遭遇敵機如何跳車,遇到轟炸如何保護自己和樂器,如何在不開燈的情況下進行軍事行動……演員們演練得腰痠背疼,但事實證明這些訓練都非常必要。真正的前線遠比模擬場景慘烈得多,也危險得多。
戰地洗禮
1951年4月中旬,以廖承志為總團長的第一屆中國人民慰問團開赴朝鮮。包括常寶堃、侯寶林、郭啓儒、魏喜奎、金業勤三兄妹在內的23名曲藝雜技演員組成了“赴朝慰問團曲藝服務大隊”,著名評書表演藝術家連闊如任隊長。
慰問團進入朝鮮境內,慘烈的戰爭現場便出現在演員們面前。侯寶林後來回憶,一過丹東就看到一片廢墟,很難找到一座整房子,凡是他們路過的大城市都這樣。其中一個地形很像青島的城市給侯寶林留下很深印象,房子依山而建,原來一定很美,不過當時連一間完整的房子都沒有。
令慰問團成員感到震撼的是,面對美軍的狂轟濫炸,朝鮮人民表現出的淡定和不屈。“他們照常生活,不像我們這些沒見過戰場的人,一聽見大炮響了、槍響了、飛機扔炸彈了就那麼害怕。”侯寶林回憶。過了幾天,演員們也都適應了戰場的節奏。甚至敵機上的機關炮“噠噠噠”從頭頂掃射過去,他們在屋裏也照睡不誤。侯寶林説:“不是説我大膽,而是麻木了吧。”
慰問團副團長陳沂回憶,從北京出發前,有人對他説怪話:“寧帶千軍萬馬,不帶十個雜耍。”意思是説,這些生活在城市中的演員,組織、紀律性差,適應不了艱苦的戰地生活。可曲藝界的文藝輕騎兵們用實際行動把這句怪話打掉了!
行軍中,演員們不僅要揹着沉重的個人行李——棉襖棉褲、大衣雨衣,還有5斤大米和餅乾,還要照顧到演出要用的道具和樂器。如果説身體上的勞累還能克服,那麼猝然而至的敵機轟炸,則把他們推到了生死考驗的第一線。
當時志願軍還沒有制空能力,美軍飛機每天不停地在朝鮮上空盤旋,見着亮就追着掃射轟炸。因此志願軍汽車部隊多是夜間行車。行車不但不能開車燈,而且還得把風擋玻璃翻起來,一是為了避免反光暴露目標,二是為了能使駕駛員往外看得更清楚些。遇到被炸翻的公路,大家就要下來推車。
據同為慰問團成員的雜技演員金業勤回憶,慰問團一般都住在山溝裏的農村裏,可敵機連山溝也不放過。“經常來掃射,一梭子機關炮打出來能看到一顆一顆的小亮點。子彈頭像小手指那麼大。”
慘無人道的轟炸,給朝鮮國土留下片片火海和深深淺淺的彈坑,更給朝鮮人民留下難以磨滅的創傷。孩子緊緊地摟着媽媽淌血的屍體嚎哭,羣眾抬着被炸的傷員飛奔……這些血與火的畫面,深深震撼着慰問團成員。在上前線的路上這更使他們暗下決心,要“克服一切困難,竭盡全力為最可愛的人演出好”。
慰問演出多在夜間進行,有時在月光下,有時就大膽地點起汽燈演出。漫山遍野佈滿了志願軍的崗哨,只要發現敵機就鳴槍警報,馬上熄滅一切燈火,等警報解除再接着演。
常寶堃的搭檔趙佩茹曾給寶堃之子常貴田講過一個故事。有一次敵機來了,部隊領導馬上叫慰問團疏散,鑽防空洞,可戰士們卻原地未動。常寶堃發現這個問題,向部隊領導追問。領導回答:“戰士習慣了,也有經驗了,他們不怕。”“戰士不怕,我們也不怕,演!”常寶堃斬釘截鐵的回答,贏得了戰士們的滿堂彩。他靈機一動現場砸掛説:“咱們得感謝老美呀。天黑了,知道大家看不清楚,(用手一指照明彈)給咱們安了幾個臨時電燈!”
相聲演員有一種天生的特質,面對任何艱難困苦都能用玩笑化解。一個“包袱”便把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因此在朝鮮前線,相聲是最受歡迎的節目。幾十年後,慰問團副團長陳沂回憶,志願軍戰士看相聲表演常常放聲大笑,讚不絕口,總是在幾個“再來一個”之後才放相聲演員離場。
慰問團的文藝工作者給前線的志願軍戰士帶來了歡笑與慰藉,組織上也對這些文藝工作者給予了最大的保護與珍視。劉大為記得,慰問團團長廖承志曾囑咐説:“大夥都説,咱們赴朝慰問團是由‘國粹’和‘國寶’組成的。‘國粹’就是指各位代表,他們都是我們民族的精華;‘國寶’就是你們曲藝大隊的這些演員。你們帶領這些‘國寶’跨過江,到了朝鮮戰地,情況就緊張了,一定要萬分小心慎重,保護這些‘國寶’。”
雖然隨行人員格外謹慎小心,但是常寶堃、程樹棠還是不幸犧牲了。
“半個天津城都給他下葬”
1951年4月下旬,慰問活動接近尾聲,團員們開始陸續踏上回國的道路。一天,曲劇演員顧榮甫在宿營地聽一名志願軍戰士説:“你們有一個相聲演員犧牲了!”顧榮甫一驚,忙問:“誰呀?”戰士説:“侯寶林!”顧榮甫説:“不能夠呀!侯寶林就在我身邊呢!坐着跟人説話那就是侯寶林!”這時那戰士才醒過悶兒來説:“是小蘑菇!”“小蘑菇”常寶堃是與侯寶林齊名的著名相聲演員,所以那位戰士才會搞混。
侯寶林回憶,當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嗡”的一下,頭腦中響了一個霹靂。出發前,他們雖然都對戰地的艱苦和危險做了思想準備,但是一路上部隊同志對他們保護和照顧得很好,所以大家都沒有害怕、緊張,聽到常寶堃犧牲的消息,大家震驚了。
4月23日,常寶堃所在的中隊結束了慰問任務,下午就準備回國。大家洗洗頭、洗洗臉、換換衣服,吃完飯正在屋裏聊天,氣氛輕鬆而和諧。常寶堃拿着缸子和勺,踱到搭檔趙佩茹的房間,剛説了幾句話,敵機來了。一陣瘋狂的掃射,一顆子彈正中常寶堃頭部,他當場犧牲。趙佩茹胳膊中彈。
與常寶堃一同犧牲的還有單絃演員程樹棠。侯寶林回憶,程樹棠很有學問,不但是位琴師,還是位作家。他老師白雲鵬的好多唱詞都是他寫的。1951年程樹棠正在把魯迅先生的《祝福》改寫成單絃作品,只寫了第一段,就在朝鮮犧牲了。
常寶堃犧牲的當天下午,噩耗就傳到了國內。當時,常寶堃的四弟常寶華正在天津紅旗戲院演出,一段《數來寶》剛完,天津市文化局副秘書長何遲到後台找到他:常寶堃犧牲了。
常寶華把這個噩耗告訴二哥常寶霖、三哥常寶霆,大家悲痛欲絕。從小朝夕相處的大哥突然犧牲,他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哀痛之餘,哥兒幾個商量該怎麼把這個消息告訴父母、嫂子和年僅9歲的小侄子。
犧牲那年常寶堃年僅29歲,但他當時已經是與侯寶林齊名的著名相聲演員了。常寶堃年少成名,既與他自己的超高天賦分不開,也與父親的言傳身教和近乎嚴苛的童子功分不開。
常寶豐告訴記者,1927年寶堃隨父親在張家口街頭“撂地”賣藝。數九寒天,他脱掉棉襖,光着瘦小的乾巴脊樑雙手握着根木棍。父親把他的兩隻小胳膊硬硬地從前胸翻到後背,關節發出“咯咯嘣嘣”的響聲。小寶堃凍得兩腿打顫,脊樑青紫。此時,觀眾人人穿着棉襖,戴着棉帽,見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被大人折磨,大家大聲斥責常連安:“不能這樣,孩子太小,你不能這麼狠!”一位中年人衝進場子説:“他不是你親生兒子,也不許這樣。”
常連安慚愧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聰明的小寶堃接過話茬兒説:“哎,大爺,這回你可沒猜對。他呀,還真是我的親爹,錯不了。”觀眾一下子被逗樂了。
後來常寶堃又拜在著名相聲大師張壽臣門下,年紀輕輕就成為相聲名角。常寶堃的每一步成長都傾注着父親的心血,寄託着父親的期望,老年喪子對常連安像天塌下來一樣,他能承受得了嗎?
哥兒幾個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讓常寶華和上級派來的同志去趟北京。見了面,常寶華不敢直接告訴父親,先一個勁兒地跟他扯閒篇,然後再將話題慢慢引向慰問團。常連安問:“慰問團回來沒有?寶堃回來沒有?”二人不敢直説,兜兜轉轉地講了好多志願軍戰士見到祖國親人備受鼓舞,戰場上如何艱苦,難免會掛彩負傷。常連安聽話茬兒不對,問:“你們倆別兜圈子了,寶堃是負傷了,還是犧牲了?”
聽到這話,常寶華和那位同志眼淚“唰”地流了下來,事先準備好的話一句也説不出來。常連安老淚縱橫,許久才説:“這人嘛,就是活一百歲,最後也難免一死,寶堃為國捐軀,也不枉活一世啦!”
1951年5月15日至17日,天津各界舉行了三天公祭活動。常寶堃的徒弟、後來的相聲名家蘇文茂回憶:“那時候天津市區240萬人,差不多來了三分之一。每天都擁擠不堪,只好按單位、按系統分時間來,一來就是一隊人。師父的大照片在中間,我們都身穿重孝在兩邊守靈,司儀在那喊着行禮——獻奠——我記得,一位80歲的老太太,因為都是按單位進來祭奠,門口不讓她進來。她舉着枴杖打了進來説:‘我是來看小蘑菇的,他是我心裏最愛的演員,給我們帶來好多笑聲。他犧牲了,我一定要來,你們攔着我,你們死了我絕對不來。’老太太説完,大家都哭了。”
常寶豐説:“後來父親把我們哥兒幾個叫到身邊説:‘一個藝人,身後之事辦得如此風光,開天闢地也未有過啊……你們一定要向你大哥學習,今後再有慰問活動,你們一定要積極報名,我絕不扯你們後腿。如果不嫌我年老不中用,我還真想到朝鮮戰場看看親人們哪!’”
常寶堃犧牲後,更多的文藝工作者投入到赴朝慰問的隊伍中。在台上詼諧幽默的馬三立先生也少有地嚴肅起來。他向天津市文藝工會主席主動請纓,要求接續寶堃赴朝慰問。工會主席握着他的手説:“好,天津有你去太好了!”
截至1953年4月,共有三屆赴朝慰問團奔赴朝鮮戰場,七八千名各民族人民、各民主黨派人士、人民團體、軍烈士家屬、勞動模範、戰鬥英雄,以及各界知名人士、文藝工作者參與其中。他們不但給志願軍戰士帶去了祖國人民的温暖,更堅定了他們必勝的信心。
來源:北京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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