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深度專訪柯藍:我選擇退出,我不投訴

由 展東明 發佈於 娛樂

採訪/撰文赫希同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前些天,忽然看到柯藍參加《我就是演員3》的消息,我怔了一下,暗自疑惑:“她怎麼會去呢?”又過了些日子,得知她退賽,忍不住輕笑一聲,暗歎這是她能幹出來的事。

對於柯藍的強烈印象,來自於三年間兩次深度專訪。上一次成稿,第一句我寫的就是:“採訪柯藍着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這一次,我仍然要由衷感慨,採訪柯藍絕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但絕對夠刺激。

那天她沒化妝,頭髮一綁,樸素如常。在戲裏,她可以扮老扮醜,任由角色。但在生活裏,她拒絕修飾和裝扮。面對自己,足夠坦然。

她指着自己的臉,疑惑不解:“有人竟然説我整容?瞎啊?沒看見這皺紋啊?”面子工程早早被她丟棄了,甚至連日常保養都懶得做。每次進組拍戲,工作人員都來勸她:“姐,敷點面膜吧,賺錢了。”

相比之下,她對外在有多輕視,對內在就有多堅持。對於自己的觀點、思想、態度、行為方式,她極度堅守決不妥協。強勢,乃至於強悍。我試圖輸出自己的所見,希望她改變一些原有的看法,然而結果很不樂觀。我一次次在危險的邊緣瘋狂試探,不幸均已失敗告終。

柯藍勇於説“不”,常常使用的搭配是:“我不,我絕不。”擅長使用反問技能:怎麼了?我需要看彈幕嗎?我需要你們的評價嗎?

那時,我雖然看起來是坐直了身體,內心其實已經癱倒。心説你問死我算了,咱倆誰採誰啊?強烈的求生欲和強烈的好奇心,同時熊熊燃起。你説,一個人怎麼能夠活成這樣恣意?

她是局裏的那種另類人,席間但凡有一個人不順眼,她都不會端起酒杯。一生任性到今日,還能有飯吃。

“你覺得這是為什麼呢?”我問。

她反問:“你説為什麼?”

“我不知道啊,所以問你。”

她堅定的説了六個字:“因為我是真的。”這人真的是,罕見。

嘴上嚷嚷着我只在乎身邊的人,然後積極投身公益為了素不相識的孩子們奔走辛勞。這個人吶,如此心軟如此嘴硬;她絕不被言論綁架,“喜歡我怎麼了?我沒有那個工夫去看別人對我的認可和否定”。這個女人吶,如此冷酷如此無情;她敢於將一切宣之於口,詼諧調侃:“説不定我一百歲的時候,還能找到二十多歲的小男友”。這個老女人吶,如此有趣如此生動。走進“柯”學,才能發現,演員柯藍,是個妙人。

主編手記

妙人SHOW NO.041

1

我不投訴

在《我就是演員3》錄製過程中,有一場漫長的選人環節。播出時只呈現了三十分鐘,現場錄製卻花費了近五個小時。柯藍坐在那忍着腰痛,開始神遊,“我滴個孃親啊,有完沒完?這只是個節目,你們要死要活幹啥?至於嗎?”

她不明白,不就是選個角色選個劇本的事嗎?這有什麼可矯情的?周圍人在含淚爭取,在皺眉糾結,在反覆猶豫。柯藍站起身,微笑着説:“你們不選我,隨便。”輪到她了,她邁着大步蹭蹭蹭上去,兩分鐘搞定。在那個場合裏,柯藍又成了一個異類。

第一場錄製下來,身邊的工作人員氣哭了。姑娘們站在台側,看着往日裏強勢的藍兒姐在台上點頭微笑致謝,她沒有故事要講,也沒有眼淚要流。避開舞台中央,謙遜地站在一旁。大夥心疼她,感覺她被欺負了。只有她自己,不這麼覺得。

身處戰場,她卻不想去爭去搶。只想“守”,守住自己的態度。她天然的同情弱者,看不了別人被拒絕,第一次選人的時候劉孜沒有被選擇,柯藍那時候就在琢磨:“我鐵鐵的想好了,我就選她。”

有時候她也覺得自己這種仗義莫名其妙,人家可能也不需要,但她就是要去充當那個保護者。她説:“在男人主導的世界,作為中年女性,為什麼不互相幫助呢?”

在她最初的認知裏,並不覺得這是一場比賽。不是你死我活,而是互相成就守望相助。作為家族裏的長孫女,柯藍從小就習慣了要去看顧弟弟妹妹。她習慣性的把自己當成一個長者,心裏裝着大家,老想着去成全別人。

我們的劇本怎麼比別人短那麼多?工作人員要找節目組去,柯藍不讓。她説:“我不喜歡現場做任何的矯情,我不要耽誤大家,尤其是幕後工作人員的休息。他們工作時間比我們還長,他們一個月賺多少錢?大家都體恤一下別人好嗎?”

她頂不喜歡那種愛折騰人的演員,為了自己的完美,讓其他人跟着受苦受累。“我不認為那是一個好演員,關鍵我不認為那是個好人。不是個好人,就絕不是好演員。對身邊的人沒有同理心,看不到別人的艱辛,那怎麼能知道世事艱辛?你只是知道我要成功,我要完美,我我我……Me and I ,這種人在我心目當中,什麼也不是。”

在那個氛圍裏,人們在談焦慮困惑,在投訴大環境,在抱怨現狀。柯藍的發言總顯得格格不入,她説:“我們不要説中年男演員,也不要説中年女演員,不要説演員好嗎?我們打開電視報紙,看看網絡上的招聘廣告,看看中年人的再就業問題好嗎?生活不只是你自己的行業,他們上哪投訴去?我就別佔用一個公共平台上去説我沒戲拍了,我掙得比老百姓多多了,我投訴什麼?我不投訴。”

她上節目不是為了搶一個話筒為自己爭取什麼,她最初的想法很直接:“給錢了,為什麼不去?”畢竟演戲這事,是她的本職工作,是她感興趣的事情。

她最初只是想參加一個演戲的節目,但越來越發現演戲是演戲,節目是節目。當柯藍終於意識到,那是個規則殘酷的比賽時,她選擇退出。跟輸贏無關,只是她受不了真人秀那一套,她不玩了。

2

紮根在半山腰

當柯藍要請辭的時候,節目裏負責她的工作人員導演都戀戀不捨。柯藍幽默的安慰大家:“別跟愛上我了似的,不要愛上老女人,這是我對你們人生的第一個告誡。”這些人接觸的那個柯藍,是眼前這個思想強悍的女演員嗎?其實跳出來看,人們會發現,獨自存在的柯藍,和處在集體中的柯藍實在不像一個人。

當她獨自美麗的時候,她是舒展的恣意的,毫不遮掩自己真實的想法,順從心意絕不委屈自己。但當她在一個集中的時候,她無法假裝融入奇怪的氛圍,但又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就做個老好人。幫助對手,在不違背原則的情況下儘量滿足節目組的需求。好合作又為大家着想,竟讓人捨不得。

能夠被人需要,能夠給予他人,這對柯藍來説才是最有用最實在的事。

“我完成原始積累了,我慾望不高,不需要名牌,我有吃有穿,我讓我身邊人活得很好。我們這樣的中年演員,就算演女一號 ,價錢也不高。有時間的時候,我不去多做點工作,孩子們年底分什麼紅?”

柯藍不忌諱談錢,下次有節目再來,她還是可以看看給多少錢。她説:“我不覺得丟人,我就掙錢怎麼了?我花錢的地方很多。”

很多時候,錢花不到自己身上。好朋友做話劇,每次她都要真金白銀買幾十張的票去支持。沒錢,怎麼去捧場?她敬佩人藝的老戲骨們,敬佩話劇演員,深知他們的不易。一場演出,五百塊錢。有很多年身在人藝的演員們,拿到的只有五十塊錢的排練費一百塊錢的演出費,和一個不高的基礎工資。

柯藍説:“我有什麼可覺得自己是個東西呢?我比他們更優秀嗎?我只是在這些影視劇裏面,能掙點錢,能幫助身邊的人,能讓一些遠方的人稍微感覺到温暖。”

她一直在不斷地拍戲,演不了女一號演女二號女三號。在劇組裏,她善待每一個工作人員。如果在劇組過年,她會給每一個工作人員發紅包,給大家買東西吃。她説:“我在乎的是每一個跟我交集的人,我真聽不到遙遠的哭聲,”

這個遙遠的哭聲倒也不準確,她就是不看彈幕,關閉了遠方的評論音軌而已。如果,她真的不在意遙遠的哭聲,那又為什麼在社交媒體上關心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各種事件?又為什麼自掏腰包四處求人去做公益項目?

那些“遙遠的哭聲”,能驚擾到她這個女演員的生活嗎?歸根到底,是她心裏有別人。她想關心的人,想幫助的人。到了中年,她已經沒有那麼多的“想要得到”,但是有很多的“想要給予”。

“我早就紅過了,我知道什麼叫紅,沒啥意思,掙不了啥錢。誰不想一夜暴富?我當然也想變成迪拜國王,而且老子一定要做國王。但是我就會有很多的擔心,我永遠不想走到風頭浪尖。我想穩穩的,就在人生的半山腰。想上去的人,我託你一下。想下去的人,我扶你一把,老子就在這紮根。”

3

強悍與温柔

柯藍強勢輸出的時候,是激情澎湃的。

“四十加女演員不香嗎?我一中年勞動婦女,穿着秋衣秋褲,起碼有點自己的温度。不用露這露那的,中年不好嗎?我在乎的是,我每一句話怎麼説,這場戲我在幹什麼?我跟我自己較勁不好嗎?”

在柯藍這樣表達觀點的時候,會讓人想盯着她看。那張臉帶着尋常少見的篤定,情緒飽滿,意氣風發,瀟灑又痛快。但當她目光轉向你的時候,又讓人想要避開。她的強輸出,誰也不能壓制,直視會有壓迫感。

一開始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直到聽她説起《刑警之海外行動》裏的女主角,伍盛楠。這部由吳剛和柯藍主演的刑偵劇,根據真實案件改編。為了做好功課,柯藍結識了伍盛楠的原型。

在現實生活中,這位巾幗英雄是個北京老妞,不修邊幅,看起來粗糙又強悍。她以膽大不要命而聞名,在學校裏就立功領獎。她熱愛自己的工作,併為此付出一切。多少重大案件,都是她撬開死硬分子的嘴,才得以破案。她幾乎沒有個人生活,或者短暫的擁有過。

她沒法過小日子,她永遠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拿命去做。她不貪圖享受,對生活沒有要求。兩個凳子一拼,就躺在局裏睡覺。這位英雄摒棄了女性的柔弱,她唯一一次痛哭,是因為她的兒子。兒子對她説:“我要當刑警,我就是要成為媽媽那樣的人。”

作為一個沒有時間管孩子的母親,作為一個英雄,她不把自己的生命當命,兒子竟然也和她一樣不要命。這對鮮少時間相處的母子,目光卻驚奇一致的看着更崇高的方向。這樣傳奇的人物,這樣生動的故事,搬上熒屏,卻變得光彩盡失。

柯藍説:“你看,在戲裏面,女性通常被忽略。”

在這個男權主導的世界裏,“伍盛楠”和柯藍,以及千千萬萬的職業女性,必須強悍。去他的温良恭儉讓,去他的矜持。不要嬌滴滴,不要妥協,不要精美的修飾。她們必須擁有一顆強大的內心,一個強硬的姿態,拒絕柔弱,才能捍衞腳下這一席之地。

作為一個獨立女性,柯藍從來沒做過公主夢。人們羨慕她會投胎,她也太知道自己會投胎了。出生在一個根正苗紅的家庭,從小接受的教育都不是讓她去做夢的,而是面對現實。

柯藍六歲時,奶奶給她一本字典一本紅樓夢,告訴她:“你就長這樣了,但你是獨一無二的,大家都愛你。你好好讀書吧,你要成為能夠頂天立地的君子,而不是我孫女。”

所以,她從來沒想過去當一個公主,成為致命女人也許還有點興趣。都説性格決定命運,柯藍知道自己的性格有太多缺點,但她又不屑去改,“我自在,怎麼了?”

許多人一生都追不到“自在”二字,柯藍已經提前到達人生的終極。

“我肯定會得罪人,失去很多的機會,我不會成為大明星,So What?我會為我自己的命運買單,我不要那些。我混到今時今日,你覺得我格格不入。對,格格不入就是我的特色。我演出的角色,就跟別人不一樣。我脾氣這麼差,人緣這麼不好,一直有工作,就是因為我的特色。”

堅持這份格格不入,需要很強的意志。需得摒除雜念,不可動搖,甚至需要一定程度的固執。這就是為什麼,她活成一座山的樣子。看起來冰冷堅硬,但山上生長的花草樹木細微地感受着雨露微風。強悍與温柔,她都擁有。

她會在一番強輸出後,忽然觸摸茶杯,“孩子們,這個有點涼了,要不要加點熱水?”她會在服務員到跟前的時候,搶着掏出卡片,喊着:“我我我!我買單!”

柯藍絕不是一個難相處的人,她身邊的司機、阿姨、助理都跟了她很多年。她的經紀人,為了支持她拍那個的公益記錄片,去跟人喝酒應酬,喝了吐吐完再喝。從此以後,柯藍再也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為了紀錄片不被資本和平台裹挾,她自己出錢拍攝,無植入無推廣,用自己的微博宣傳常年置頂。

柯藍滿足,“沒有人坑我騙我,都對我好。”因為滿足,她從不抱怨。從小生病,一年四季到哪都得住電熱毯,每年都要留出治療的時間。

但柯藍説:“我的命都這麼好了,有啥的?我投胎投得這麼好,我有身邊這麼多愛我的人。這輩子帶來的病症,就是老天爺給予的,憑什麼都給我啊?我早早地接受,我早早的就知道,你別看我有病,我也許能活很長。”

不爭朝夕,柯藍意在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