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應屬《紅樓夢》中最受歡迎的女子,但無法忽視的是,也有很多讀者不喜歡林黛玉,其中比較有名的當屬胡適、魯迅、周汝昌,這三位文學巨頭都不喜歡黛玉,覺得林黛玉太過尖酸刻薄,而且動不動就找刺兒。
包括筆者當年初讀《紅樓夢》的時候,對黛玉的第一印象是最差的,在讀到黛玉懟周瑞家的(第7回),還時不時拿“金玉良緣”的傳聞折磨寶玉,總覺得黛玉怎麼是這麼個人,完全跟我想象中的那個丰神若仙子,才華橫溢的林黛玉完全匹配不上,倒是很欣賞薛寶釵的敦厚嚴謹。
但其後筆者又曾多次讀《紅樓夢》一書,將書中各處情節吃透之後,再看黛玉這個角色,頗有豁然開朗之感。對於目前市面上有論者認為黛玉是“作女”的現象,筆者想談談自己的看法。
什麼是“作女”?就是以個人為中心,不管在什麼時候,自己的喜怒哀樂必須排在首位,自己永遠是對的,一旦出現什麼錯誤,必然跟自己沒關係,都是別人的錯;即便知道是自己的錯,也絕對不承認,更不會改。
甚至今天因為這種“作女”的普遍存在,導致大家提出了一個頗具“情商”的説法——別跟女人講道理,順從她就行了。
但很明顯,這種説法是對“女人不講理”前提下的一個妥協做法,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是可恥的,今天卻被奉為至理名言,亦是今人一可笑處。
問題在於,林黛玉是這樣的女子嗎?她是否無理取鬧,事事以自己的情緒為先,即便知道自己犯錯也不承認,一定要跟賈寶玉死犟,讓賈寶玉順從自己呢?
只要通讀過《紅樓夢》原著的人就會明顯察覺——林黛玉並不是這樣的人!
林黛玉非但不心胸狹窄,從某種程度來説,她還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比如《紅樓夢》第22回,薛寶釵生日,席上有一個戲子長得像林黛玉,王熙鳳故意拉着這個戲子問眾人長得像誰,賈寶玉、薛寶釵都知道在説黛玉,但又怕黛玉生氣,所以不敢説,只有史湘雲説話不過腦子,直接喊出來:像林妹妹的模樣!
在古代,戲子的地位是很低下的,林黛玉一個堂堂小姐,如今被這般比較,就算心中對史湘雲有氣也算正常反應,可事實上,林黛玉卻絲毫沒有生史湘雲的氣,她只生了賈寶玉一個人的氣——賈寶玉在席間給史湘雲使眼色,意在勸告史湘雲不要因此得罪林黛玉!
林黛玉為啥生賈寶玉的氣?這是因為“黛玉像戲子”這件事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賈寶玉心裏,居然也認為“林黛玉是一個開不起玩笑的人”,否則他為啥給湘雲使眼色?
這才是林黛玉生氣的點!自己的寶哥哥居然也誤會自己。
所以其後賈寶玉找林黛玉道歉的時候,林黛玉言談之間並未詆譭史湘雲,而是在跟賈寶玉斗氣:
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不領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到説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得罪了我,我惱她,與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第22回
林黛玉從頭到尾沒生湘雲的氣,甚至其後林黛玉、史湘雲、薛寶釵三人還一起相聚着去開導寶玉的煩悶,這些細節都説明林黛玉其實心胸很寬廣,她沒有因為湘雲對自己的戲言就生無名火,而是就事論事,知道湘雲只是開玩笑而已。
林黛玉每次耍小性兒,其核心的關心點都在賈寶玉身上,她愛寶玉,寶玉也愛她,這一點他們兩人冥冥中都清楚這一點,所以黛玉對寶玉的態度,與其他人不一樣,這屬於少年兒女之間的戀愛常態,甚至是人間煙火氣的象徵體現。
《紅樓夢》第5回,曹公其實曾詳細分析過林黛玉和賈寶玉之間的感情糾葛,他用了八個字來形容兩人之間的吵鬧:
其中寶玉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卧,故略與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第5回
脂硯齋亦有評語:“求全之毀,不虞之隙”四字定評有趣。不獨黛玉、寶玉二人,亦可為古今天下親密人當頭一喝。
這才是黛玉動輒跟賈寶玉鬧脾氣的根本原因,別人開我玩笑可以,即便是“戲子像我”都可以,但寶玉不可以,因為你是我的寶哥哥,你不能和外人一樣拿我打茬,你和別人不一樣。
同時林黛玉跟“作女”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她講理,她如果意識到自己錯了,她會當下認錯,而不是以自我為中心,等着別人來給自己道歉。
比如第32回,賈寶玉和林黛玉聊天,黛玉一時忘情,又拿着“金玉良緣”來嘲諷賈寶玉,賈寶玉登時生氣,林黛玉沒有發小姐脾氣,而是立刻道歉哄寶玉:
林黛玉道:“你死了到不值什麼,只是又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樣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説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説這樣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黛玉見問,方又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自己説話又造次了,忙笑道:“你彆着急!我原説錯了,這有什麼的,筋都暴起來,急的一頭汗。”一面説,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第32回
如果是個“作女”,恐怕會第一時間倒打一耙,責怪寶玉為什麼這麼大聲吼她。林黛玉知道自己犯錯後,她選擇第一時間道歉,挽回自己的錯誤,這是作女能做到的?
另有第26回,晴雯因為懶得開門,將林黛玉拒之門外,黛玉當時氣得都怔住了,雖然事後她和賈寶玉將事情説明白,也知道是晴雯的錯,可她從未刻意報復過晴雯——她身為主子小姐,黛玉想要給晴雯穿小鞋,是分分鐘的事。
可黛玉沒有這麼做,因為她不在乎晴雯對自己的無禮,只要和賈寶玉冰釋前嫌就好,其餘的都不重要,從這個角度來看,黛玉的大度已經超越了大部分女性了。
莫説湘雲、晴雯,即便是對她心中的“情敵”薛寶釵,林黛玉一旦放下對她的警惕,也會與其成為好閨蜜,第45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一向清高孤傲,從不低頭的林黛玉居然主動向薛寶釵道歉,兩人正式結為閨蜜: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裏藏奸,從前日你説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至今。”——第45回
林黛玉是個典型的“情情”之人,寶釵對自己好,她全都看在眼裏,又是勸誡她少看雜書,又是給她送燕窩,黛玉便放下孤高身段,主動低頭向寶釵道歉,她並非是那種對人不對事的作女、潑婦。
綜上所述,林黛玉能名列金陵十二釵正冊之首,除了她的才貌,她的人品也是其中一項重要的指標,黛玉的“作”、“小氣”、“尖酸刻薄”都是表面現象,究其本質,還是那八個字作祟——求全之毀,不虞之隙。
否則你覺得黛玉為何對別人都那般大度,唯獨跟寶玉計較來,計較去?此乃少年兒女之情,萬不可以世俗“做人”、“情商”來評判,若是尋常人與黛玉相處,黛玉必然以禮相待,因為她的調皮、刁鑽,全部要跟與她最親密的寶哥哥分享,一般人連見識的資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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