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大粉”指哪打哪,“學生粉”衝鋒陷陣
飯圈,這個原本由追星粉絲自發組成的文娛社羣,如今逐漸發展成為有組織、專業化的利益圈層。從低齡的中小學生,到中青年白領、自由職業者,羣體越來越普遍化。更有娛樂企業、職業粉絲從中操控,年長的“粉頭”組織指揮,年幼的“學生粉”衝鋒陷陣,在“打榜”、罵戰、舉報等競爭中甘當免費勞力。
最近,半月談雜誌社對全國2萬多名12歲至18歲中學生開展“青少年追星調查”。結合此次調查,半月談記者又採訪了眾多粉絲、業內人士和專家學者,發現青少年粉絲羣體易受人操控利用,飯圈互撕網暴、黨同伐異的不良風氣,容易對價值觀尚未形成的青少年帶來負面影響。
追星羣體畫像:低齡化、職業化
今年19歲的媛媛一年前到韓國讀大學,而她學習韓語的初衷卻是因為追星:“我3年前開始喜歡一位韓國明星,為了獲取偶像更多的信息我自學了韓語。”
對於正讀高中的小新而言,高強度的學習之餘,“混飯圈”是她緩解學習壓力的方式:“明星不需要完美,只要身上有能吸引我的閃亮點。看他的節目,我很放鬆很快樂。”
“哥哥很努力,即使生病也要在舞台上堅持完美地表演,他一直激勵着我。”高三學生小舒説,雖然很難親眼見到自己的偶像,但是許多朋友都從偶像身上獲得了奮鬥的動力。
類似的“學生粉”數量龐大,近年來飯圈低齡化特點也越來越明顯。此次調查問卷顯示,有42.2%的中學生自小學就開始了追星生活,有52%的中學生追星時間在3年以上。
受制於自身財力和課業壓力,學生粉絲對偶像的支持多處在“聲援”(公開發表言論表示支援,不付出或付出少量金錢)層面。這些學生粉絲多數處於飯圈的底層,真正有影響力和號召力的是資源站站長、後援會高層等中堅力量,他們多數是成年人。
多名飯圈資深粉絲介紹,過去人們對飯圈的印象是粉絲自發形成的自娛自樂的集體組織,如今許多明星後援會正在走向有組織、專業化的公司運作。飯圈內部存在不同派系,會因為經濟實力、話語權、影響力等資源將粉絲劃分為三六九等。
對於部分職業粉絲來説,追星是一份工作。27歲的偶像資源站站長林曉曉在社交媒體上有數萬粉絲。她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緊跟偶像行程,拍攝他日常的照片和視頻。
“這些照片發佈到資源站賬號上很受粉絲關注,如果粉絲數量達到一定規模,還能接到廣告。我還可以製作偶像的PB(photobook照片書)賣給粉絲賺錢。”林曉曉説。
話術操控“學生粉”,打榜塑造偶像“金身”
大數據時代的到來,讓明星夠不夠紅有了可以量化的指標。“打榜”是目前流行的一種聲援偶像的方式:為了證明一個明星的熱度,粉絲會在微博、微信公眾號等推出明星排行榜的平台,為自己支持的明星投票甚至極端刷票,用來提升自己支持明星的排名。
問卷調查顯示,六成以上的中學生會選擇在評論區聲援和“打榜”投票支持自己的偶像。
“人手必須20個微博號”“MV打榜單曲循環3小時”“上熱評了,速來轉贊評”……這些乍一看讓人滿頭霧水的指令就是粉絲“打榜”的日常。半月談記者翻閲某個流量明星數據組微博發現,每天包含投票、簽到、搜索等打投任務有14項,粉絲在評論內“打卡”完成。
“大粉”發佈任務,“學生粉”執行任務,是基本的操作套路。“‘大粉’就像是粉絲中的‘傳教士’,很多時候是由他們來解釋一個偶像有什麼特質,為什麼值得被愛。而大多數青少年粉絲則由於能力有限,受到他們的影響,附和、支持他們的觀點,聽從他們的指揮。”娛樂行業從業人員葉舒説。
“你哥值得更好的”“一定要讓哥哥的排名保持住,後面追得緊”“動動手指,你忍心他被嘲笑嗎”……對“大粉”來説,諸如此類的動員策略司空見慣。
參與多個內地明星後援會的資深粉絲餘音告訴半月談記者,“大粉”的套路可以總結為“話術”動員加抽獎,以及有活動優先考慮的承諾。“‘學生粉’在後援會基本上就是一個工具人,‘大粉’指哪打哪。他們很容易情緒化,正值自我感動期,加上大氛圍如此,就會不自覺地入套。”
“大粉”的情感動員、社羣的裹挾力量,讓眾多學生粉絲瘋狂“打榜”。“其實完成這些任務很枯燥,也很浪費時間。”大學生劉夢夢説,“但有一些大粉會説,你什麼都不做,其實不是真的喜歡他。看到別的粉絲這麼拼,自己有時候也會有點羞愧,慢慢地我也開始參與一些做數據的活動。”
傳銷式洗腦,警惕飯圈思維侵蝕主流價值觀
隨着媒介技術的發展,各種打榜和花式應援成為常事,粉絲與粉絲之間的關係也更為牢固。而粉絲“抱團”為偶像製造影響力的行為也不再侷限於娛樂圈的排行榜,開始向社會政治議題蔓延擴散,以此塑造偶像不僅“高人氣”,還是“正能量”的公眾形象。
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傳播學部副教授周逵説,國內娛樂圈對藝人的公德要求很高,面對公共事件時,藝人需要通過發聲進行正面資本的積累,這是一種隱性的“傳播資本”,能夠讓他們形成比較好的公眾形象,抵禦未來可能發生的形象危機。
至於一次次轉發背後,究竟是盲目跟從還是理性判斷,仍然存有爭議。周逵認為,粉絲羣體也並非刻板印象中的“無腦”,恰恰相反,他們在社會政治事件中高度敏感和謹慎,會反覆確認事情的是非曲直,揣測主流價值觀。但明星的觀點如果出現錯誤導向,確實會對青少年產生一定影響。
對於青少年來説,他們年齡較小、辨別能力較弱,思想觀念極易被飯圈單一狹窄的工具價值覆蓋。問卷調查中,在“國家面前無偶像”的判斷選項中,認為“毫無問題”的僅佔39.8%。而在另外一個關於“中國飯圈女孩為韓國軍人應援”的觀點統計中,認為“能理解”者佔61.9%,接近2/3。
在多次粉絲的爭鬥中,舉報、互撕、人肉、網絡暴力等行為頻頻出現,低齡粉絲總是衝在前頭。這些事件看似僅僅是飯圈內部爭執,無關大局,實際上,飯圈裹挾青少年開展的每一次爭鬥,都在破壞思想政治教育成果,侵蝕主流價值觀,其運作模式越是高效可複製,對社會就越危險。
業內人士認為,一些飯圈事件之所以能夠在短時間內形成輿論熱點事件,其高度組織動員能力值得警惕。為了達到目的,資本僱傭的一些網絡黑手,身披十幾件“ID”馬甲,不惜踩踏社會文化和法律底線。在“傳銷式話術”的催眠下,飯圈青少年成為明星背後的娛樂產業資本爭搶注意力資源的利器,其思維、行動、價值觀都受到深度影響。
“我們需要警惕如今粉絲追星過程中製造衝突、黨同伐異的行為邏輯,對價值觀尚未完整建立的青少年粉絲造成危害,避免他們成為導致社會不安的隱患。這也是避免粉絲追星被污名化的關鍵所在。”葉舒説。
下篇:網暴頻“出圈”,治理有挑戰
機場追星導致航班延誤、通過網貸購買偶像代言產品、舉報在報道中“傷害”自己偶像的記者、用“少佈置作業”獎勵應援學生……此類事件近年來頻頻發生,表明飯圈文化的不良因子正在頻繁“出圈”,已對社會秩序造成一定破壞,部分行為甚至造成了人身傷害。
粉絲社羣擴張,衍生更多網絡暴力
近年來,飯圈的聚集地已不再限於微博,“八組”和“兔區”等也逐漸成為新的重要陣地。
據瞭解,“八組”是名為“豆瓣鵝組”的豆瓣小組的暱稱。作為豆瓣活躍度最高的小組,各種關於娛樂圈的“爆料”“吃瓜”充斥着“八組”頁面。當有關藝人的話題發佈後,挑刺和糾錯是必選動作。“看XX演戲我真是尷尬癌犯了”“XX這個智障人設真是吐了”……這些刻意的嘲諷必然引起該藝人粉絲的激烈反駁,進而把明星八卦引向一場罵戰。
“兔區”則是晉江文學城下設的網友交流區,原為網絡小説討論區,其後也變成粉絲社羣的一大聚集地。該平台上所有用户均為匿名。
“在這裏最常見的就是謾罵。”兩年前接觸“兔區”的小婉在現實生活中是個文靜女孩,但她坦言匿名的“面具”能把所有人的戾氣放大。“面對那些對我偶像的詆譭,我會用同樣的話回擊。當時不覺得這些話髒,因為論壇裏的人都是這個狀態,但事後也會覺得當時自己頭腦發熱。”小婉説。
與網絡罵戰相伴生的,是“人肉搜索”成為粉絲們常用的打擊工具。
受訪者青青説,在和另一個飯圈的“鬥爭”中,自己的照片被對方曝在了網上,並配上“醜”“豬”等侮辱性字樣。不久後,家庭、學歷、工作等信息被陸續曝光,嚴重影響了自己和家人的生活。
這種網絡暴力能不能使粉絲們警醒?答案是未必。半月談雜誌社對全國2萬多名12歲至18歲中學生的調查問卷顯示,粉絲羣體中18.9%的人聲稱自己曾遭遇網絡暴力,但同時,他們中又有48.7%的人同意“對‘為非作歹’的粉絲,教訓他們一下是必要的”。
“一些學生已經把黨同伐異的飯圈邏輯從網上帶到了網下,日常生活中以敵我思維對待人和事。長此以往,他們會拒絕複雜思考,難以保持批判性思考和學習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華東師範大學傳播學院副教授吳暢暢説。
追星頻頻“出圈”,侵害公共空間
近幾年,粉絲在機場追星致使旅客登機受阻、航班延誤的事件屢見不鮮。搜索發現,僅在首都國際機場3號航站樓,2017年有記錄的粉絲警情就有20起;2018年1月至7月,粉絲警情發生7起。2018年12月,4名粉絲在香港登上前往韓國的航班,在成功給偶像拍照後,又要求下機並全額退款,最終迫使機上旅客全部重新安檢,航班因此延誤。
根據粉絲自述,航空公司有管理漏洞可以利用,即採取“先買全價票再退票”等手段進入機場隔離區甚至登上航班,達成“任務”就退票大吉。此外,還可竊取藝人身份信息,從而將藝人機票取消、改期或把藝人座位和自己“值”在一起。“有時也是經紀公司主動為之。比如,為增加藝人的人氣,提前安排我們接送機;有時是把藝人的機票信息透露出來,讓我們機場堵。”受訪者小艾説。
除了機場,酒店、飯店的公共秩序也時常因粉絲瘋狂追星而受到影響。在不易看到的地方,有青少年為購買偶像代言的產品,偷父母血汗錢,或走上網貸之路;有青少年粉絲響應“粉頭”號召,自掏腰包為偶像進行天價應援,不惜使自己陷入經濟困境……
有粉絲經濟研究者指出,近年來粉絲電影增多,這種電影的目標觀眾就是參演明星的粉絲羣體,在電影宣傳和上映期間,粉絲會迅速結成一支有“戰鬥力”的隊伍,參與包場觀影、為偶像造勢等活動。
移動互聯網時代,粉絲文化挑戰治理方式
“如果你支持的明星做錯了事,你會怎麼看待?”前述調查問卷顯示,在粉絲羣體中,選擇“小錯原諒、大錯不原諒”者佔48.2%;選擇“人孰能無過,大錯小錯都會原諒”的佔36.5%。此外,13.1%的粉絲堅信自己的偶像不會犯錯,而選擇“不原諒”的僅為2%。
“有老師發現,一些長期追星的學生會為偶像的一切不合理言行作辯解,而這類學生在日常學習生活中也表現出規則意識不強,對不良習性接受度更高等特點。”上海市南洋模範中學黨委書記陳宏觀説,如果任由文化糟粕傳播,將對更多正在形塑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青少年產生不良影響。
陳宏觀認為,“追星”是青少年難以放棄的文化娛樂訴求,在移動互聯網時代,“追星”的形式也必然不斷創新。堵不如疏,學校要做的,是在對教職工帶頭追星一票否決的基礎上,給學生正確價值觀引導,幫助青少年認識到精神需要成長,對偶像言行要學會辨析,追星行為不可越界等。
粉絲經濟大行其道,也緣於個人主義、消費主義的推波助瀾。吳暢暢建議,無論是對大學生還是中小學生,教育都急需傳遞大義大於私利、共贏大於競爭的理念,以此幫助他們樹立責任意識、家國胸懷,防範飯圈文化中二元對立思維、個人中心論等不良影響。
法律規制同樣重要且緊迫。半月談記者瞭解到,飯圈內部基本都有“應援部門”“反黑部門”“宣傳部門”等,尚無較強獨立思考能力的青少年極易受到各部門“負責人”話術和態度的影響。上海政法學院教授章友德表示,必須不斷完善網絡信息傳播和互動規則,有關部門要以明星經紀公司為監管重點,對經紀公司、粉絲羣體危害網絡和社會公共安全,衝擊主流價值觀的違法行徑要依法及時處置。
上海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所長楊雄表示,從社會心理層面看,移動互聯網時代的粉絲文化,與傳統家庭結構解體、人際關係疏離、網絡“羣體性孤獨”中渴望陪伴的心理需求相伴生,是對當下互聯網治理、文化治理乃至社會治理提出的共同挑戰,必須不斷研究新問題、新趨勢,深入研究當代青少年,才能找到最優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