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關:好的音樂就是好的音樂,跟什麼風格無關
聲壘成員:鼓手徐之瞳、小號手Toby Mak、吉他手張雄關、薩克斯手李世海(從左到右)。
青年爵士吉他手張雄關,在三年前接受南都專訪時,被我們形容成是“俊俏的臉孔天使的手”,是“爵士吉他美少年”。
三年後,他帶着樂隊聲壘(The Soundbase)的實驗演奏專輯《Dangerous Territory》再度受訪,分享音樂生活。這支樂隊集結小號手Toby Mak、薩克斯手李世海、鼓手徐之瞳和安雨,以及吉他手張雄關,各個是行家裏手、活躍在中國爵士樂壇一線的驕子。
他們用這幾樣樂器和效果器的魔力,做了一次挑戰傳統編制和演奏技法的實驗,陣容並無貝斯手、管風琴手,卻做出了對應的聲音,還有難以名狀的音色、別緻的演奏,都是突破樂手舒適區的新嘗試。與傳統爵士專輯不同,這張專輯雖有爵士內核,但注入搖滾、電子等多元技法,使得音樂聽起來並不拒人千里,同時引發強烈舒適感,聽眾在豆瓣上為《Dangerous Territory》打出了9.3的高分。
不過,這支樂隊真的要逼得鍵盤手、貝斯手沒飯吃?張雄關為我們揭開聲壘的初衷。 採寫:南都記者 麻樂
1 沒有貝斯手的樂隊
貝斯常被譽為樂隊的靈魂、血液,雖然低頻的嘣嘣聲常令普通觀眾難以分辨,以致削弱了貝斯手的存在感,但專業樂人總視其為樂隊不可或缺的一環。在張雄關的理解中,無論在爵士還是其它風格音樂,貝斯控制了節奏律動,也掌握着和絃走向,從而與旋律相互影響,“整個樂隊中好像只有這個樂器是那麼全面的”。
而聲壘非劍走偏鋒,去掉了貝斯。張雄關常琢磨新的演奏方式,他崇拜的吉他大師也做過沒有貝斯手的樂隊,貝斯的缺失給吉他手更大的發揮空間,於是他起意挑戰這個新穎的編制。
不過樂隊剛開始演出時,“好像不太行”,作曲、表演都感到奇怪,觀眾的反響也不強烈,“我就有點懷疑這個樂隊是不是可行,慢慢地一點一點演,演出越來越多,包括樂隊的成員對這些音樂越來越熟悉以後,就越來越好了。”
從無到有的過程,就像生命的誕生和茁壯,張雄關把聲壘看成是自己的孩子。樂隊成員都是張雄關欣賞的上海音樂家,而各自的音樂作品都勇於創新,這讓張雄關看到組一支實驗樂隊的可能。
他們用僅有的幾樣樂器與效果器,編織出斑斕的音樂圖景。張雄關將吉他上最下方兩根弦的音,通過效果器降低音高,上方四根弦還保持吉他的音色,這樣就達到在一把吉他上同時演奏吉他和貝斯的效果。某些曲目中他用這種方式填進貝斯音色,另一些曲目乾脆就捨棄了貝斯的動靜。
“我想試試真的沒有這個頻率能不能繼續演奏,或者能不能有一些曲子完全推翻或者顛覆常規的演奏方法,寫曲子的時候也要重新想怎麼樣去構建頻率之類的。”
2 音樂家的創造力才是根基
聲壘的英文用了“The Soundbase”,其中“base”與樂器貝斯諧音,樂隊想通過這個名字傳遞一個觀念——聲音的基調或者根基可能並不是存在於某一個樂器上,而是在音樂家本身的創造力和想象力上。通常認知中,貝斯或許被認定是一個樂隊的根基,聲壘則挑戰了這一觀點,他們希望作品是以創意為根基,所有的聲音堆疊都是打造於創造力這個地基基礎之上,而非某個樂器之上。
《Dangerous Territory》幾乎沒有單個樂器的solo彈奏,與傳統爵士演奏專輯不同,聲壘不側重某個樂器的風采展現,而是要製造一個整體的聲音氛圍。
一個電風扇轉動的“吱嚀”聲,就可能激發張雄關的靈感,他會錄下偶遇的吱嚀,把它擴展成一支曲子。“可能很多音樂家都是這樣玩,他們都會捕捉一些生活中的細節作為靈感。”之前卡車倒車聲的節奏也吸引了他,張雄關記錄下來,雖然不一定在樂曲中原樣呈現,但也會基於此做出改編,這些都是創造力的體現。
樂隊演奏時,小號有時通過效果器模仿出大號的聲音,樂隊用各種聲音的創新來填補缺失的頻段。張雄關説,兩位鼓手塑造了樂曲的感覺,有時鼓手補一些擊打,就可以讓聽眾忽略貝斯頻率的缺失,“兩個鼓手本身就特別有創造力,不需要我説太多他們就知道該怎麼做,稍微交流一下這個曲子都完成得很好。”
專輯中只有少於一半的曲子是樂手一起錄製,大部分情況吉他和鼓先錄,之後再加管樂。張雄關會寫一個主旋律,其它由樂手各自發揮。較往常作品,這是張雄關自己寫的比重少的一張,“之前可能我寫的部分很多,樂手即興的分量比較小,但這個是正好相反的,我的譜子有的時候一共也就幾行,大部分都是大家即興。”做個人專輯時,創作角度側重在如何展現solo,以體現自己是個好樂手,而樂隊一起做專輯,則要顧及整體的呈現是否吸引人。
平面設計師Pete Chen特別打造了一個虛擬形象為聲壘代言,這個虛擬形象是頭上頂着雷達的鳥,尖嘴怒眼,酷似變形金剛,張雄關想突出年輕和勇往直前的衝勁,鳥頭上的兩滴汗象徵跳出舒適區的奮戰,“只有嘗試一些奇怪的事情才感覺很費勁,但其實是好的那種費勁。”
3 “四不像”的專輯
做一張沒有貝斯的專輯,並不是排擠貝斯手,張雄關提到自己也喜歡這個樂器,只是將它引用在吉他上,用特別的方式展現自己對貝斯的理解和喜愛。他還用效果器將吉他彈奏模擬出了管風琴的味道,以致以假亂真得令美國混音師問出了管風琴樂手是誰的問題。
張雄關曾推出兩張個人吉他演奏專輯,一張現場演奏輯,以及和爵士女歌手張樂合作的彈唱專輯,在他自己眼中,這些作品都有對其欣賞的作品的模仿意味,“有些人可能聽了會感覺好像這個曲子像誰誰誰的曲子,那個曲子像誰誰誰的曲子,都能聽到一點來源。”而《Dangerous Territory》既粘爵士又粘搖滾、電子的“四不像”,反而最貼近心中的原創樣貌,“這個專輯我經常喜歡説它有點四不像,我希望達到的是這個目的,那就是誰也不像,最後就可能變成我自己的一個東西。”
然而新穎的編制和演奏,給現場演出製造着難題。編制完整的樂隊中,每個樂手都可以趁其他樂手solo時,在台上停頓休息片刻,而聲壘裏,張雄關在吉他上要同時完成兩樣樂器的彈奏,“從演出一開始到結束沒有一秒是可以停下來的,我要一直演奏,這對體力和耐力有一個考驗。”
如何讓彈奏充滿樂趣,是另一個難題,“你一直彈30分鐘可能有的人覺得很無聊,那怎麼樣一直在彈,但又一直有變化?”再者,當管樂秀出了各自的solo段落,吉他也要solo時,如何兼顧貝斯音同時表現吉他技藝,這是傳統樂隊裏不會去思考的演奏方式。
聲壘的演出現場不會播放預錄的program,全部即興彈奏,雖然實際演奏時難題一個接一個,但張雄關説這張專輯的現場表演還原度可達100%,樂隊慢慢摸索出了不那麼費勁的演奏技巧。
4 音樂的鄙視鏈,還挺沒有意義的
張雄關一直秉承着音樂沒有高低之分的觀念。在高中經歷了搖滾青年的時代,到大學鑽研起爵士吉他,留學歸來投身大學音樂教育,也活躍在舞台一線。多年來接觸到形形色色的音樂人,有不同的合作和切磋,豐富的執教經驗和舞台閲歷,都塑造了他包容的音樂觀。
“好的音樂就是好的音樂,它是不分風格的,就像爵士可以有好的音樂,搖滾、流行、電子、嘻哈都可以有很好的音樂,如果你做得不好都可能成為不好的音樂,這些是具體的音樂質量,而不是跟風格有關的。在這個新的專輯我就更多去擁抱不同的風格,不是因為你是一個爵士吉他手就一定要寫一個大家一下能聽出來是爵士或者什麼很傳統的風格,這些都不是很重要,限定自己可能會成為一個不好的東西。”
剛開始學吉他時,接觸的是流行和搖滾,而轉投爵士的懷抱後,張雄關在複雜有意思的爵士樂中樂此不疲,那是人們所謂逼格高的音樂,而離開了學校,他再回聽以前的搖滾,還是依然美妙。最近他跑步常聽Oasis的歌,十年沒有再碰的音樂,依舊讓人迷醉,“最近在聽《Don’t Look Back In Anger》,我覺得太好聽了,好的音樂就是好的音樂,跟具體什麼風格是沒有關係的,很多人會説什麼音樂的鄙視鏈,還挺沒有意義的。”
剛開始學爵士樂時,人們説學了爵士,彈任何風格都沒問題,而張雄關卻反對這樣的觀點:“我覺得完全不是這樣的,一般説這些話的人可能完全沒有真正彈過那些最好的流行樂。現在我去聽一些流行歌,如果真的有機會去演奏那些東西的時候,真的覺得它跟爵士樂不能説誰更難,也許是同樣難度的,只是難點不同——爵士樂可能是非常自由,只給你一些小的信息,其它全部是你自行發揮的;流行樂正好相反,這個音告訴你幾拍幾秒出來,你就要那裏出來,爵士樂手很不習慣,我們一直習慣自己隨性地來,突然你告訴我一定要這樣其實也是很難的。”
張雄關認識的流行樂手裏,不乏對樂器和音樂本身有着高深見解的能人,他覺得任何風格的樂手也無高低之分,“大家都是為了音樂服務,如果把自己和其他人變成一種敵對的關係,那你對音樂的初衷就有一些變化了。”
跟常石磊合作時,張雄關也會細細研究常石磊的譜子,分析他的和絃編寫等,也試着按常石磊的方式來創作,“那個也是很複雜的,不是因為它是某種風格,就好像有些人説的一天能寫幾首,我覺得一般説這種話的人可能都從來沒有寫過很複雜很有深度的音樂。他們的音樂也會啓發我創作,但我創作模仿他們不會成為一個流行歌,可能會成為一個有他們的影響但有我自己風格的音樂。”
5 教書育人張老師
從美國新英格蘭音樂學院留學歸來後,張雄關一直在上海音樂學院執教。他現在教授吉他演奏和作曲、和聲之類的爵士理論課,疫情期間一直在網上授課。原本聲壘定在今年三四月開啓全國巡演,但受疫情影響取消了。張雄關透露,聲壘重新開始在排下半年的巡演,而他新的搖滾樂隊,也計劃在下半年錄音。
教學於他自己是很好的鍛鍊,張雄關要將知識重整歸納,教學生的同時也會學到以前不注意或遺漏的內容,“我的演奏和教學不是分開的。”
而他也觀察到中國的大學音樂教育正變得更好,十年前中國的爵士樂無論在教學還是表演,都集中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而去年,張雄關走訪了不同地方的學校,聽學校裏的樂隊表演,他被學生成熟的原創作品打動,覺得放到世界上也不會差到哪去,“整個環境會越來越好,第一撥人學完了以後都出國,然後再回來,他們回來以後可能會分佈到不同的學校去教,這樣就越來越散佈到全國各地,大家都開始學習音樂。”
不過也有一個現象令他不解,張雄關稱之為“隱患”——十年前自己上大學時,每當JZ Club有國外大師來表演,他和同學保證會提前半小時或一小時到場,佔最前面的座位看清大師的彈奏,“但好像現在很多大師來,學生都沒什麼反應。”
互聯網的幫助,音樂節的頻繁舉辦,都讓表演資源唾手可得,如今的學生在面對大師級人物的到訪,卻不再有那種衝勁,“我覺得這還挺奇怪的,現在條件實在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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