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運河畔冬菜香
親戚送來幾壇冬菜,據他説,今年這季格外的好,不僅顏色金黃、飽滿多汁,而且味道極其鮮美,已經被他們村裏的老人們首肯,説是和幾十年前的老味道一模一樣了。要知道他們紀家莊村可是運河岸邊出產冬菜的“鼻祖”,據説有一百多年的歷史。親戚興奮地和我聊了足有半個小時,在他的攛掇下我打開一罈,整個房間頓時被冬菜的濃郁味道充滿。
突然間,我的眼眶就濕潤了。這熟悉的味道讓我感到一份厚重的親切,讓我想起了我的爺爺。
從我記事起,爺爺就在大隊的醃製廠幹活兒。似乎他一輩子都在和冬菜打交道,直到去世前,還給我做了滿滿的一大壇,讓我吃了整整三年。每一餐端上一小碟,都恍惚感覺爺爺坐在我旁邊的炕上,呼呼地喝着山芋粥。爺爺吃飯的時候是很少吃自己做的冬菜的。當年我問過他老人家為什麼不吃冬菜,爺爺看着還小的我,沒有回答,只是説:“你也少吃,太鹹了,吃多了喝涼水又拉肚子。”
每年中秋節後冬菜開壇的時候,撕掉壇口的牛皮紙,拂去最上層的鹽粒,爺爺都要用粗糙乾裂的手指挑一塊最肥厚的冬菜,放到嘴裏慢慢咀嚼,那一刻爺爺的眼睛是閉着的。這壇冬菜走過了一冬一春又一夏已經和他的期盼凝結在一起。他會去廚房給我掰一小塊玉米窩頭,在壇裏再挑上幾塊冬菜,放到窩頭的坑裏,讓我拽着他的食指,看着我坐在小板凳上吃掉。每次爺爺都會問我:“好吃嗎?”我要是點點頭,爺爺臉上的皺紋就會豁然舒展。我的一句“好吃”是對他的手藝最好的評價。
爺爺會把冬菜挖出幾碗,牽着我的手,給周圍的大爺、大伯們每家送去一碗,到了哪家,都會拽出躲在他身後的我:“我們家松説了,今年的冬菜好吃!”每年都要這樣走一遭,每年親戚們都會聽到這句話。我上四五年級的時候,爺爺就開始讓我自己給各家送冬菜了。我捧着一大碗金黃的冬菜走進一家又一家的門口,莊重地把冬菜倒進一家又一家準備好的瓦盆裏,自豪地説:“我爺爺説今年的冬菜比往年的都要好,您嚐嚐吧!”
隨着年齡的增長,我覺得爺爺做的冬菜越來越好吃,不知道是爺爺的手藝越來越精湛,還是我對爺爺的依戀越來越深。每個酷熱的夏夜睡不着的時候,我都會問爺爺:“您為什麼會做冬菜啊?”這個簡單的問題問了無數次,爺爺也回答了無數次:“我是和我爺爺學的啊,那個時候不總有青菜吃,吃飯只能就冬菜……”我問這句話時的年代,物資匱乏,每家每户頓頓吃的都是玉米麪,偶爾炒個白菜、土豆,用醬油涼拌個黃瓜就算是改善伙食。自家自留地裏種的青菜都被賣到大隊的醃製廠,換成不多的現金用來貼補生活。
到了春末夏初青黃不接的時候,不會做冬菜的家庭,只能每頓玉米餅子就玉米粥。能收到爺爺送給冬菜的家庭,是捨不得三兩天就吃沒的,每頓飯捏上一點,也要先讓着幹體力活兒的大人們吃,小孩們只能用筷子沾沾盤底的一點冬菜碎星解解饞。偶爾親戚、鄰居們端着碗來我家討要冬菜,爺爺都不會再給盛一滿碗。他會説:“也不多了,還得給我孫子留點,沒有我做的冬菜他不吃飯呢。”其實每年新冬菜開壇前,都是會剩下一些老冬菜的,這個時候爺爺會把它們拿到集市上賣掉。爺爺做冬菜的手藝在四里八鄉都是有名的,所以他很少在集市上蹲一上午,基本伸攤兒就能賣光。很多鄉親還會因為買不到而不厭其煩地問爺爺家裏還有沒有,能不能勻點兒給他們。那個時代,人們口袋裏都沒有錢,趕集能帶上兩毛錢的儼然就是富裕人家了。爺爺的冬菜雖然賣不了幾個錢,但是這些錢可以讓我快樂地吃上好長時間的水果糖,現在想起它們的滋味,依然縈繞在舌尖上。
爺爺是在做好一罈新冬菜後突然病倒的,而且一病不起。那時候,他老人家雖然已80多歲了,但幹了一輩子繁重體力勞動的他肌肉非常發達。在他彌留之際,我用乾淨的濕毛巾給他擦洗身體,眼淚不停地滴在他的身上。我輕輕地擦洗着,知道馬上會再也見不到最愛我的和我最愛的爺爺了。
爺爺去世後的一年裏,我一直沒有啓封那壇冬菜,冬菜罈子就靜靜地放在院子的角落。每次回家,我都覺得是爺爺在那看着我,向我伸出他的食指,讓我去牽。
直到有一天,我女兒在院子裏玩耍,突然注意到這個罈子,問我這裏面裝的是什麼?我告訴她,那是她太爺爺做的冬菜。女兒興奮地嚷嚷:“我要吃太爺爺做的冬菜。”開啓壇口的一瞬間,我感到一個温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讓孩子少吃,太鹹了,吃多了喝涼水又拉肚子。”我頓時淚如泉湧。女兒用小手捏着一瓣冬菜,回頭問我:“爸爸,你怎麼哭了?”我擦擦淚説:“我想你太爺爺了。”女兒説:“我也想太爺爺了。”
時光總是在回憶中不經意地流逝。如今,又能吃到親戚送來的冬菜,這地道的運河畔的食材,我要在思念中慢慢地品味。
來源: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