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情》收官,豆瓣評分高達9.4分;戳心、動情、耐品,是觀眾在彈幕上自發給出的評價。一部“扶貧”題材電視劇竟能破壁破圈引發全年齡層觀眾的追劇熱潮,這對當下現實題材主題劇的創作具有值得討論的標杆意義。
生活顯影,夯實現實的厚度
毋庸諱言,主題劇創作容易形成用藝術圖解主題的套路,造成主題與故事的遊離,影響觀眾的接受。《山海情》關乎“扶貧”這一重大主題,但觀眾卻沒有感覺自己在看“扶貧劇”,“劇”本身的藝術魅力讓“扶貧”這一主題成為了潛藏在其中的後景,而生活自身則浮出了水面。
讓主題“隱形”,從而讓生活自己展開對主題的説明,是《山海情》給人的突出印象。也就是説,故事雖然被置於國家東西部協作扶貧攻堅的政策環境中,但電視劇並沒有採用通常依靠外部人物和動力來推動敍事,相反整個故事的展開都建立在村民從西海固到玉泉營、閩寧鎮,從湧泉村到金灘村歷史命運的變化中。從一開始吊莊移民政策實施遭遇的困難,到依靠福建對口幫扶輸出勞動力和尋找到養菇產業,再到行政區劃轉移導致閩寧鎮諸多新問題的解決,觀眾看到的是在這塊貧瘠土地上艱難討生活的人們,是如何在黨的政策的引導下依靠自身的努力,一步一步擺脱貧窮的全過程。電視劇沒有強行創設過多的離奇情節,也沒有塑造任何全能的扶貧英雄,甚至沒有一般意義上的主角和配角的明確區分。劇中矛盾衝突都來自現實生活本身,許多人物本身也有生活原型。如凌一農教授的原型是獲得2017年“全國脱貧攻堅貢獻獎”的菌草研究專家林佔熺,劇中凌教授為打消菇民種植怕虧損的疑慮,説出“賺錢歸你,虧了我賠”的承諾,林佔熺在現實中也説過。
由於有豐厚的生活基礎,電視劇擺脱了以苦煽情和以喜避實的兩種常見創作取向,以一種正劇的藝術樣態深入細膩地講述了一段西海固人自己的“內生”故事,讓農民成為主體與觀眾的生活經驗相互激活,造就了主題劇中可貴的別樣風景。
細節可感,增強故事的密度
如果説深入生活給《山海情》打下了一個穩固的基礎,那麼豐富可感的細節則讓該劇形成了一種高品質電視劇獨特的質感。
電視劇營造了西海固和戈壁灘獨特的地理空間,為人物的出場和故事的展開提供了典型環境。封閉乾旱的湧泉村,飛沙走石的金灘村,黃土壘砌的簡陋房屋,塵土飛揚的小學操場,一下子就把觀眾帶到了故事規定的時空環境中。而隨着故事的展開,土坯房變成了磚房,自行車變成了摩托車、小汽車,破舊的衣服也換成了洋氣的西服。同時,在這些環境中還有相應的時代細節來豐富支撐,如馬得福報到時玉泉營吊莊辦公室牆上的海吉縣和寧安縣的地圖,儲水的水窖,送海吉縣女工赴福建打工的汽車車牌(寧D屬固原),閩寧村奠基的日期等,都和現實實際完全一致。
電視劇除了在大的環境細節上頗為考究之外,在具體環節上也體現出“細節控”的追求,這突出體現在人物的服飾妝容和行為細節上。在該劇的前半段,由於處於多風沙的環境中,我們看到所有人物的破舊衣服上幾乎都沾滿了黃土沙塵;由於缺水缺蔬菜,嘴唇乾裂面色黝黑成為村民的普遍樣子,沒有一個白淨的面孔;甚至得寶給麥苗信封上的地址059户與之前吊莊移民登記表上的簽字畫押都是一致的。兄弟三人只有一條褲子,誰出門誰穿;為一個水窖,一頭驢,兩隻羊,兩籠雞就把女兒嫁了;馬喊水鞭打得寶時用泥漿水沾鞭子……種種細節對西海固地區的貧困境況進行了生動還原。而陳金山第一次與馬得福相遇時的雞同鴨講,在風沙中勸得福時因吃沙而頻繁吐口水和捋頭髮,李大有脱鞋砸兒子時揚起的灰塵和半截不同顏色的小腿等,也都和具體環境和時代嚴絲合縫。
豐富可感的細節增強了電視劇的信息密度,形成了高度可信的故事場域和樸實的藝術質感。而時空環境的物理轉換與故事世界的藝術推進、人物精神世界的無形昇華又形成一種同構關係,從而給予觀眾一種沉浸式的藝術觀賞氛圍,體現出電視劇藝術創作的手工匠心所能帶來的強烈藝術感染力。
表演入微,挖掘人物的深度
電視劇始終是人的藝術,是電視劇的生命之所在。而角色自身的生命則要由演員來具體賦予。因此,演員能否在生活基礎和細節支撐下開掘人物的心靈深度,塑造出典型人物形象,是電視劇與觀眾共情的核心。《山海情》並非通常意義上有明確主角的電視劇,而是隨着劇情的進展形成不同階段的故事主體。但由於演員陣容的強大和演技的突出,反而為觀眾塑造出了眾多讓人稱道的人物。
祖峯飾演的白老師甚至都不是劇中的重要角色,但卻用他精湛的演技給觀眾奉獻了一個可親的父親和可愛的老師形象。在送別女兒和勸返打工學生以及帶領學生合唱的兩段戲中,祖峯通過恰到好處的表情動作,在舉手投足之間把一個對女兒有愧疚又愛得深的爸爸,一個把學生當孩子還要忍受誤解的校長的無奈和堅韌演繹得蕩氣迴腸,看哭了觀眾。黃覺飾演的凌一農教授也讓他一洗長期以來在觀眾心中形成的文藝片男主角的刻板印象,把一個傾心為民、誠懇率真、脾氣火爆的專家刻在觀眾心裏。熱依扎飾演的水花,樸實善良聰明敢幹但卻遭受生活的折磨。漂亮沒有成為她的包袱,反而成就了極具反差的人物效果。在種菇的重頭戲中,年輕演員白宇帆飾演的得寶和黃軒飾演的得福也可圈可點。當菇棚里長出了第一茬蘑菇的時候,在兄弟倆用手和眼睛撫摸蘑菇的動作中,觀眾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們的快樂,甚至形成了和兄弟倆一起“雲養菇”的進程式收看。
其餘人物的表演也各具特色。尤勇智把事事都要三思、處處都想佔便宜、得了好處就嘚瑟但關鍵時候不含糊的大有叔塑造得有血有肉;張嘉益、郭京飛、姚晨、閆妮等人飾演的角色,雖然是故事的外圍,但也都各有自己的人格特點。馬喊水對村子的情況熟悉在心,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幫助兒子們的事業;陳金山點子多敢想敢幹足智多謀,才能逼迫凌教授教村民種菇;吳月娟和楊縣長作為福建援寧和寧夏當地的領導幹部,在關鍵時刻推動了故事向前發展。
這些演員卸下了偶像包袱,拋開了顏值管理,全情投入到這些黃土地上的人物內心深處,以細膩入微的表演塑造了一批充滿泥土味兒的熒屏形象。有了這些飽滿的人物,電視劇就有了情感温度,觀眾也才能與通過他們所傳達的道德人格、思想觀念和時代精神進行認同。
價值昇華,體現時代的高度
主題劇當然有明確的思想主題和價值追求,但如何讓它們走進觀眾的心中卻並非易事。《山海情》在激活觀眾生活經驗的基礎上,通過電視劇的藝術創意讓價值昇華,在和觀眾情感的相互激盪中實現價值傳遞。
劇名就頗有意味,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視為創作者價值傳達的一種理念。山和海,分別代表了東西協作扶貧的兩方:寧夏和福建。雖然是黨和國家的扶貧政策讓雙方走到了一起,但真正牽動他們的,還是對老百姓過上美好生活的深情。這樣,社會主義共同富裕的宏大追求、東西協作扶貧的使命責任就轉換成具體可感的人物命運。
這首先是得寶得福兩兄弟的命運。得寶從因家裏窮讀不起書試圖離家出走,到中間從新疆回來種菇致富,再到後半段幹工程發財與心上人麥苗結婚;哥哥得福則因父親抓鬮讓自己讀書吃了公家糧,但卻失去了心上人水花,於是致力於吊莊移民事業,最終在大家的努力下讓鄉親們過上了好日子,自己也家庭圓滿。兩兄弟的人生跌宕與國家扶貧攻堅的歷史進程相互遞進,形成一種同頻共振的緊密關係。觀眾從兄弟倆的人生境遇中自然能體會到國家發展給老百姓的生活帶來的巨大改變。
這也是湧泉村和閩寧鎮村民的命運。從一開始抵制吊莊移民,到後來主動移民搬遷,從家徒四壁食難果腹到福建打工蓋新房種蘑菇脱貧致富,以大有叔為代表的村民從生活的實際改變中體會到了究竟是什麼讓他們的生活發生瞭如此巨大的改變,其精神世界也得到了沖刷和革命。而白校長的堅持與遭遇,也形象地説明了脱貧不僅僅關乎賺錢,還是一個與讀書無用論等落後觀念長期鬥爭的歷史過程。
這還是陳金山、凌教授、楊縣長、張書記等領導幹部的命運。他們是扶貧攻堅的執行者和推動力。他們將自己的智慧、才情與青春熱血奉獻給了這個地球上最偉大的事業,自己的人生價值也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再確認。當凌教授離開金灘村的時候,村民們對他依依不捨的送別就是最好的證明,而他不過是要再赴新疆開始另一段同樣的旅程。
在這些平凡人物的身上,時代的高度便耀目可見。黨的領導,國家發展,東西扶貧,父女情,兄弟義,男女愛,都在歷史敍事中昇華成為現實價值,讓電視劇情理交融,入眼入心。
作者:張斌 (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