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時間裏的父親》以近乎第一視角的主觀視域,講述罹患阿爾茲海默症老人眼中困惑、錯亂、孤獨的世界。
所謂世界,不過就是一間小公寓、一扇窗,從頭到尾也沒有更多空間可以自由活動;
被困在狹小的空間裏、更被困在混亂的時間裏。
一,主觀視角的混亂觀感。
通常情況下,如果形容一部電影“混亂”、大概不是什麼褒獎。
但《困在時間裏的父親》最讓人能感同身受之處,恰恰就在於主觀視角的混亂感。
影片開頭並沒有交代老父親(安東尼·霍普金斯飾)患病,在他自己的感知中、他是一個健康老人。
倘若此前沒有被劇透,也沒看過原本的舞台劇版本,電影開篇的一二十分鐘、甚至可能讓人產生“是在玩時間穿越嗎”的疑惑。
這位老父親剛剛和女兒(奧利維婭·科爾曼飾)説着話,一轉眼,女兒就變出了另外一張臉。
明明上一刻老父親還在自己的小公寓裏,下一刻就發現客廳裏坐着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這個陌生人還悠哉悠哉説這是他家。
明明之前女兒説愛上了一個人、要離開倫敦跟他去巴黎生活,此刻這個陌生人卻一臉理所當然説他是女婿、他們沒有離婚、根本沒有人要去巴黎。
明明女兒只是在樓下買雞,這一去卻好像去了很久。
時間單位的錯亂、親人面孔的變換、屋子模樣的更改,隱隱約約記得卻又似乎不敢想起的小女兒的悲劇,無邊無際的讓人不明所以的慌張感、漸次壓過來。
電影營造出了一種近乎第一視角主觀體驗式的狀態,(後半段才更多以第三方視角來交代故事),讓觀眾近乎和老父親一起、同步站在他的視角感受這種混亂無助。
記憶和認知都斷斷續續、很跳躍,世界以不連貫的、錯亂的、無序的狀態出現,無法理解、無所適從。
最讓人揪心的,或許就在於他的狀態不是全然不知情不記得,而隱隱約約似是而非知道些什麼。
小女兒曾經發生意外,老父親疑似已經不再記得,但午夜夢迴他彷彿看見躺在病牀上滿臉是傷的女兒;遺忘也並不能消除痛苦。
倉皇離開飯桌,回來時聽到女兒女婿爭執“他病了”,看見醫生和女兒交代(疑似自己病情相關內容),不知道自己有病、忘了自己病了,再到一次次主動被動知曉又遺忘的過程,很折磨人。
二,孤獨世界的荒蕪感。
電影最後方才殘酷揭曉真相,老人眼中一會是自己家一會是女兒家的舒適大公寓,某些時候是真的,某些時候其實根本是他的記憶變成了錯覺影響認知,他正待在養老院裏、只有一間小小的屋子。
被他認作“不認識的突然冒出來的壞女婿”的人,其實是養老院的醫生。
此前一度以女兒面貌短暫出現過、也以護工面孔出現在家中的人,其實是養老院的護士;唯一合理的解釋是他想錯了、對時空有錯誤感知。
他不記得每天相見的醫生叫什麼、護士叫什麼,不記得昨天護士陪自己讀女兒寄來的明信片,不記得女兒已經去巴黎生活了、起牀之後就高聲呼喊安妮、以為她就在隔壁。
最讓人動容的,是他斷續支吾難開口,問護士:我是誰?我叫什麼?
他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此後,這位滿頭白髮的耄耋老人,明明多年裏諸事記憶都已經模糊、幼年記憶卻似乎越來越清晰。
他説記起了母親的臉。
於是花甲之年的老人,哭泣如同幼兒,哭喊着讓媽媽來接自己。
那份蜷縮在世界盡頭的無助感,大概在生命開端和行將結束之時都以類似的面目出現過。
常説老人很多時候和孩子很像,但真在電影中看見忘記了自己半生的老人、嚎啕大哭猶如幼童,衝擊感依舊非常強烈。
三,無能為力的困境感。
通常情況下面對問題的常規思路是尋找解決途徑、解決問題,但《困在時間裏的父親》最大的核心似乎就是面對這種無解的困境。
阿爾茲海默症無法被治癒,沒有辦法;
女兒要去巴黎不能繼續照顧父親,沒有辦法;
(那段差點掐死的內容是真相還是幻覺,屬於開放式內容吧,怎麼理解都可以)
老父親第一天説自己年輕時是踢踏舞者、表演了一段車禍級別的“踢踏舞”;
第二天又説自己年輕時在馬戲團工作過。
事實上他是工程師,但他不記得。
他對護工控訴女兒女婿想侵吞他的公寓;
他還出現了壞女婿扇他耳光的幻覺,事實上彼時他正獨自抱頭哭泣,真正的女婿驚恐萬狀站在旁邊。
醫生有無虐待他、女婿有無嫌棄他,每個人都可以對“他在多大程度上誇張加工扭曲了現實和感受”有不同的理解,而相同的結論是無能為力。
倘若打耳光是真的、不是他幻想的,倘若醫生壞是真的(所以被他聯想為壞女婿),那麼應該懲罰這些錯誤的不端行為;但這都叫治標不治本,終究沒人能醫治世間的衰老和離別。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沒有人能夠對抗時間,垂垂老去是所有人共同的宿命;縱使老年依舊健康、也同樣要面對體能退化、記憶衰減等問題。
諸多影視劇中都有阿爾茲海默症的相關內容,但大多以晚輩視角、第三方視角去呈現;當突然被代入“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主觀視角之後,崩塌的無助觀感很強烈。
《困在時間裏的父親》是叫人恐懼、悲嘆的電影,這種恐懼完全不同於懸疑節奏營造出的暴力驚悚,也不同於恐怖題材冷不丁打出的一悶棍,而是一種茫然無所適從的無助感,一種將要窒息的眼睜睜的恐懼感。
願歲月温柔,無人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