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劉迎秋:我與言慧珠的交往

由 費莫白竹 發佈於 八卦

前言

3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曾經活躍於京劇舞台的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梅蘭芳大師的親傳弟子言慧珠,含冤去世已經27年了。她那清亮甜潤的嗓音、悠揚動聽的唱腔、情真意切的表演,至今還清晰地留在觀眾的心中。人們為失去一位真正精通梅派藝術、蜚聲大江南北的藝術家而惋惜,我為失去一位摯友而悲慟。言慧珠逝世時年僅47歲,她的不幸離去,確實是我國京劇界的一大損失。

言慧珠舞台生活的初期,我與她曾有過一段交往。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她的音容笑貌不時浮現在我的眼前,隨之一幕幕往事縈繞心頭,我曾幾次提筆想把它寫下來,況且翁偶虹老師也多次向我提出,把慧珠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那段舞台生活,寫篇回憶文章,以填補目前有關慧珠舞台生活史料的空白。由於事隔50餘年,在漫長歲月裏,又幾經波浪衝擊,往事如隔霧尋峯,始終未能完成,不禁於心耿耿、於情悒悒。今年初曾拜託老同學、八一電影製片廠的師偉同志,代我與慧珠之弟言小朋取得聯繫,想借助小朋老弟幫我回憶,不想他也在兩年前作古,不禁心底隱隱作痛。言氏兄弟姐妹五位,已有四位去世,只有小妹慧蘭健在,但她遠在蘭州多年,失掉聯繫,況她當時常隨其母在電影、話劇圈裏活動,對慧珠演劇生活所知甚少,反覆思考,只有就自已尚能憶及的若干片斷記錄下來,以寄託我對亡友的哀思。惟追憶往事,疏誤疵謬,在所難免,尚懇知之者惠予教正。

言慧珠之《西施》

後台初識

1939年秋的一天,程硯秋老師在長安戲院演出《春閨夢》,前場朱桂芳演《盜仙草》,我在後台見到朱先生,他對我説:“有人要和你交個朋友。”我問:“是哪位?”他笑着回答:“言慧珠她説你敢於為弱者打抱不平,很佩服你,讓我作介紹和你交個朋友。”

我聽了頓時明白是為了什麼,那是不久前,有一些嗜好崑曲的太太、小姐們,在北京飯店組織了一場演唱會。龐敦敏伯父送給我兩張入場券,劇目是:呂寶棻的《昭君出塞》、言慧珠的《扈家莊》,大軸是俞振飛和位陳夫人(有時對外演出時用“聽楓館主”名)合演《長生殿》“小宴驚變”一折。當我正在後台看俞振飛化裝時,聽到管事人在叨唸:“《出塞》快完了,言慧珠還沒進來,是不是墊個戲啊?”有的人聽了也隨之議論,説着言慧珠走進後台,她對管事人説:“對不起,有點事耽誤了。”邊説邊朝化裝室走去,突然陳夫人攔住她問:“你為什麼來得這麼遲?”慧珠回答:“家裏有點急事耽誤了,實在對不起。”陳又説:“有什麼事能比演出重要啊?你知道不知道誤場要給來賓造成不好影響啊?”言慧珠説:“我知道,對不起……”陳不容分説,舉手打了言慧珠一個耳光,還罵了幾句很難聽的話。在場的人非但不勸阻,反而對慧珠冷嘲熱諷。

我實在看不過立刻走過去對陳説:“陳伯母,您不該隨便打人,她自知理虧,一再説對不起,您還不依不饒動手打她,您這種舉動可和您的身分不大相稱啊!”陳還氣沖沖地説:“誰叫她誤場吶!”我看她不可理喻,便走出後台。就為這件事,慧珠提出要和我交朋友,幾天後朱桂芳先生約我去言慧珠家吃烤肉,從此我和她以及她的一家人相交甚篤。

合作演戲

那時慧珠常在吉祥、開明演出梅派戲。一次我在吉祥看她的《廉錦楓》,我覺得她唱唸聲調的高、低、快、慢,吐字的用力強弱,都能夠比較準確地表達出角色的思想感情,特別是“刺蚌水斗”的步法式子,表演得十分出色,而且和打擊樂配合得嚴絲合縫。散場後我到後台見到朱桂芳先生便讚不絕口地説:“真不愧是名師高徒!”

言慧珠之《廉錦楓》

不久,朱桂芳先生向我提出,要我和慧珠演一場合作戲。經過磋商並徵得程硯秋先生的同意,定在長安戲院演出,我演程師名劇《青霜劍》,前場是言慧珠、詹世輔的《小放牛》。當時正值程師祖母託太夫人病重,程師仍在我演出前,為我作一次示範演出,還每日在家給我説身段、表情。演出那天,程師陪餘叔巖、於非闇、李適可前往觀看。演出結束後我告訴管事人高文科:“所有收入除開銷‘腦門兒’(即付給琴師、鼓師、梳頭師、跟包人和管事人的報酬)外,剩餘全部送交言慧珠。”兩天過後,言慧珠派人給我送來一封信和副她親手繡的枕套,表示謝意。當時師祖母病危,我正在程師家忙於準備後事,也沒有回信,師祖母喪事過後我才開始和她往來。瞭解到她從事舞台生活的前後。

學“梅”因由

慧珠是蒙古族人,她的祖先幾代人都是清朝的武職官員。其父言菊朋於清政府陸軍貴胄學堂畢業後,在蒙藏學院任職,原想走祖輩作官的老路,可是他從小酷愛京劇成迷,終於棄官從藝。

慧珠這位大家閨秀,和他父親有同樣的愛好,也是從小就嗜愛京劇。但其父由於目睹許多女演員在那黑暗的舊社會里,到處遭受欺辱,不是官僚、闊佬找麻煩,就是地痞、流氓來搗亂,如果有點名氣,相貌再長得漂亮,麻煩就更大了。所以她父親不讓她吃這碗飯,送她去學校讀書。可是她在讀書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唱戲。為了偷着學戲不知曠了多少堂課,在顧此失彼的情況下,不僅學習成績欠佳,而且戲也沒學好。因此,她非常苦惱,經過一段很長時間的思想鬥爭,她毅然把全部身心投入到學戲。

但學誰好呢?慧珠原想學梅,可是梅先生離開北京多年,於是按“千學不如一看”的老道理,就選擇了學程,因為程硯秋先生在北京,而且每星期演出兩場,她可以觀摩學習。那時每當程先生演出,她必去觀摩,她學了不少程派的老戲,但始終未得到一位精通程派藝術的師父指點。

1937年的秋天,慧珠得與朱桂芳相識,並拜在朱先生門下,從此正式學梅。在朱先生的悉心指導下,首場演出了《廉錦楓》,這出戏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一齣戲,隨後相繼演出《霸王別姬》、《紅線盜盒》,除這三出以外,每演出老戲,她仍然按照程派的路子去演,就這樣梅程派相兼地演了半年。通過這半年的實踐,她父親同朱桂芳以及一些內外行的朋友們,一致認為她扮演古裝戲勝於梳大頭的青衣戲,演梅派的歌舞戲勝於演程派的唱工戲,況且她的嗓音宜於學梅,不宜學程。因為程派從聲音上全部運用“立音”,即讓聲音豎立起來,而不是使用橫嗓,高音用的是“腦後音”,在旦角唱法中具有獨特風格,同時技巧難度也較大,比其他派唱法發聲靠後,所以聲音含蓄(即一般所謂的“悶腔”),不好學。因此一致主張慧珠專心學梅。此後經朱桂芳介紹,慧珠又拜徐蘭沅為師,學習梅派唱腔。早年梅蘭芳先生排本戲時,舞蹈與朱桂芳、齊如山兩位共同研究編排,唱腔則由徐蘭沅、王少卿研究合譜。朱、徐兩位先生是梅派的兩位元老,兩位對慧珠都非常慷慨,熱情地提攜培養,慧珠遇到這兩位老師感到十分幸運,這比她在台下一點一點地學梅,方便多了。

朱桂芳、言慧珠之《西施》

後來她挑班正式演出時,約了幾位梅劇團的中堅演員協助演出,如蕭長華、姜妙香、王少亭、劉連榮等。她很快地學會並演出了《生死恨》1至4本,《太真外傳》頭二本,《西施》,《天女散花》,《木蘭從軍》。她每排一齣戲,都要先經朱、徐兩位師父的認可,然後請蕭長華、姜妙香、王少亭、劉連榮幾位前輩複審,再熟練幾次才正式公演。至於傳統老戲也由兩位師父一一改正後演出,因此觀眾逐漸給她冠上個學梅的頭銜。

程門聆教

慧珠雖然學了梅派,可是她對程硯秋先生仍然是非常崇拜的,在程先生服孝期間,慧珠與我同去程師新購置的住宅——青龍橋劉家大院3號,拜訪他。程師見到她後,首先向她問候菊朋老先生好,接着她便向程師述説了乃父的近況,隨後我把慧珠如何崇拜程師和她前一段學程的經過,詳細地報告程師。程師很坦誠地對她説:“你的戲我聽過,你的嗓音明亮圓潤,很好,但學我不合適,如果你一定要學,我可以把唱腔、氣口都教給你,但你一定要用你自己的嗓音去唱,學梅先生的唱也是如此,千萬不要死學,墨守成規,要勇於探索、創新。創新是藝術的生命,食而不化的藝術是沒有生命力的。但創新並不是隨心所欲,想怎樣唱就怎樣唱,那種憑空杜撰是不可取的。一定要有堅實的基礎,那就是勤學苦練,要把學到的老一輩的藝術技巧和表演規律,結合自己的天賦條件,去創出超過老一輩的新的表演藝術,才是真正的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論是唱、念、做、打,都要善於揣摩角色的思想感情,把它融匯進去,在任何時候都能‘靈活控制、運用自如’,否則就永遠成不了真正的藝術家。你的父親菊朋先生,不是在學譚的基礎上,根據自己的天賦條件,創造出自己的言派嗎?這是擺在你面前最好的例證。”

慧珠目不轉睛地望着程師,邊聽邊不住地點頭表示贊同。慧珠對程師説:“您這番教誨,給我很大啓發,我一定把它當作今後努力的方向,我的天賦很差,但我一定勤學苦練,決不辜負您的教導,我今天總算不虛此行啊!”説罷她抑制不住喜悦,放聲大笑起來。程師説:“時間不早了,今天中午就在我這裏吃頓鄉下飯吧!”説着他走向廚房,我和慧珠也隨之走進廚房,仨人分別把玉米麪貼餅子、小米粥和鹹菜端到上房。程師對慧珠説:“你吃得來吧?”慧珠風趣地回答:“這是咱北京人的家常飯嘛,我是吃這個長大的,我在家也常吃,比‘混合面’好吃得多吶!”程師順口唸出一句《費宮人》的唱詞:“國若破,家若亡,生有何幸……”接着又説:“咱們今天處在日本人統治下的環境裏,就得逆來順受,忍辱偷生,亡國奴的滋味兒我嘗夠了,我總想大哭一場,可又哭不出來,不知忍受到什麼時候才能痛痛快快地哭出來。”慧珠接着説:“前些日子我曾和迎秋商量過離開這個環境,去大後方,可又找不到門路。”程師説:別説它了,越説越有氣,吃咱們的飯吧!……”吃過飯我與慧珠把餐具洗刷乾淨,便向程師告辭。我們繞過流水淙淙風光秀麗的山村,步行到頤和園,乘車返回城內。

演梅派本戲

不久,有位姓佟的老先生,送給我一本梅蘭芳在民國初年演出的《一縷麻》劇本。這個劇本原先保存在通俗教育館。《一縷麻》是齊如山根據包天笑寫的同名小説改編的,是一出時裝戲(戲的內容我記不清了)。我認為慧珠排它很合適,於是就把劇本送給她。她非常高興,立刻去找朱、徐兩位師父,經過一段時間的排練,很快在長安戲院上演,很受觀眾歡迎在長安、吉祥連演五六場,上座率始終保持九成以上。後來她又從徐蘭沅先生那裏得到一本《鄧霞姑》的劇本,也是梅先生在民國初年演過的一出時裝戲,劇本是由李壽峯、李壽山、李敬之三位先生合寫的提綱,唱詞是梅先生和大家集體創作的,故事是根據當時報紙上刊載的白話小説《周廷弼》改編的。這出戏上演後,慧珠便成為北京唯一演梅派本戲的女演員。這兩出戏之所以受到觀眾歡迎,就在於它是“時裝戲”,演員身着民國初年的服裝,觀眾感到新穎別緻、吸引人。

言慧珠之《一縷麻》《鄧霞姑》

姜師評《梁祝》

這兩出戏演出後,慧珠的名聲得到提高,而且收入較豐。朱桂芳和慧珠、少朋共同商議,想趁熱打鐵,再排兩出新戲。我提出把越劇《梁山伯與祝英台》改成京劇演出,大家都表示贊成。於是大家動手改編,由我執筆,很快完成,再由朱桂芳、姜妙香兩位先生設計身段,慧珠和琴師按照梅派設計唱腔。反覆排練了四次,在各位前輩先生審查認為可以上演後,首先在長安戲院公演。我還設計了有慧珠劇照和唱詞的戲單,印了2000多張,隨票贈給觀眾。演出效果頗佳,連演四場爆滿,後又在開明、吉樣演出,仍然爆滿。大家都興高采烈。

一天姜妙香先生到慧珠家,走進屋門便對慧珠説:“這出《梁祝》可真不錯啊!你的表演確實入戲了(即進入角色),我覺得‘書館’那一折戲雖然很短,可你演得很細膩,特別是祝英台的一些非常細微的心理活動,都能運用眼神傳給觀眾。還有‘十八相送’那場,倆人一路同行,祝英台在言談話語中對一向忠厚老實而又温文爾雅的梁山伯,表露出愛慕之情,那種感情已經從同窗摯友的友情,上升為生死與共的似火般的戀情,那感情波瀾的起伏,唸白語氣、氣息的控制,內心獨白以至唱腔節奏的掌握,都非常符合封建家庭的少女追求幸福、嚮往未來的心理活動,確實好!這是你一個很大的進步。”慧珠説:“這都是您和朱先生、徐先生的指導所取得的,我不過是按您幾位的教導認真去做罷了。”姜先生又説:“梅先生説過,他有很多愛好戲劇、又能對藝術進行批評的外界朋友,能隨時糾正他的缺點,幫他提高藝術修養。任何人在事業上成功都需要良師益友,一個演員更是這樣,光有好師父教還不行,還得有些知音的聽眾,也就是得有較高藝術修養的朋友,才能不斷進步。我看迎秋就是你事業上最好的益友。”我立刻對姜先生説:“您太抬舉我了,我可不配,只不過是她的好朋友罷了。”慧珠接着説:“我就是把他看作是我在事業上的摯友,他這個人待人忠誠,熱心、好義。”姜先生對我説:“今後您就多幫她吧!”我説:“我盡力而為,今後您還多多指教。”

姜先生接着説:“那天李德彬的梁山伯也演得不錯。當師母告訴他英台就是九妹,英台替九妹留贈給梁山伯的玉扇墜,實際就是英台許婚的信物之後,梁山伯當時那種興奮和急不可待去找祝英台的心情,李德彬把握住了,在唸白、唱腔、身段上都把角色的思想感情充分表達出來了。”我接着説:“這和您的指導分不開啊!”閒聊了一陣之後,慧珠要請姜先生去兩益軒吃便飯,姜先生説他還有事,便就此分手了。

闖蕩上海

不久,上海黃金戲院的馬治中來到北京,邀請李盛藻去上海演出,並請慧珠作二牌,與李合作。開始慧珠不願給李盛藻掛二牌,沒有馬上答應。她對馬治中説等和師父商量商量再定,請第二天再來聽迴音。馬走後她便叫少朋兄給我打電話,説有要事相商。我立刻到她家,她把馬治中邀她的事告訴我,問我怎麼辦好。我的意見是她應當去,因為這是一個到上海闖牌子的好機會,另外梅先生也從香港回到上海,正可藉此機會去拜訪梅先生,為今後自己的藝術事業的進一步發展創造條件。至於掛二牌,我説:“這是次要的。過去有多少名角也都給人掛過二牌。現在上海觀眾還不知道你言慧珠唱得如何,可是人家都知道李盛藻,如果你在上海闖出牌子,將來還許李盛藻給你掛二牌吶!”我這樣一説,慧珠也想通了。她要求我和馬治中談談,儘量把她的節目安排得多些。

第二天馬治中來到慧珠家,我對馬治中説:“慧珠這次去上海是頭一回,希望您在節目安排上儘量讓她多唱幾齣梅派本戲,也適當地給她一兩次唱大軸的機會,為她以後再去上海創造一個良好的條件,請您和李盛藻好好商量,請他對慧珠多多提攜……”馬治中很痛快地答應下來,於是簽訂了合同,付給慧珠一部分包銀,並囑她兩天後起程。

馬治中走後,我和少朋再三叮囑她:凡事要認真,要善於思索、分析,對任何人都要尊敬誠實、寬厚相待,不要計較小節,遇到不順心的事要想得開,不要因情緒影響了演戲……臨行的那天,我把她送到了前門車站。

她走後約一星期,我接到她第一封信。信中説,她和李盛藻合演的《探母回令》、《紅鬃烈馬》,連續賣了兩個滿堂,很受上海觀眾歡迎。從那以後,每隔兩天她就來封信把她演出的情況詳細地告訴我,並且説她已經見到梅蘭芳先生和夫人了,他們對她很好。在演出合同即將屆滿時,突然某電影公司一位導演到慧珠住的華茂飯店來拜訪她,邀請她主演影片《逃婚》,她非常高興地答應了。她立刻寫信把這一喜訊告訴我,並要我轉告她家裏,還寄來一張她在外灘照的照片。隔20多天又匯來一筆款,讓我代她存入銀行,準備裝修她的住房和添置傢俱。

影片《逃婚》裏的言慧珠與舒適

言母話家事

一天,我帶南橫街鴻林木廠的張經理到慧珠家看如何裝修她的住房,正好遇到她母親高逸安老太太。這位20年代到30年代在影劇圈裏以扮演老太太紅遍大江南北的明星,把我讓到她大女兒言伯明的屋裏。閒談中高老太太向我談了言家的家事。

她説:“慧珠從小聰明伶俐,性格高傲,好爭強鬥勝,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只是她經不起挫折,遇到困難就灰心喪氣,鑽牛角尖想不開。”接着她又説起她老伴言菊朋老先生當年學戲的故事:“菊朋昆仲三人,長兄言蔭先是個畫家,多才多藝,無奈老運坎坷,靠菊朋生活;次兄言式先在政界多年,現在河南開封統税局當差,慧珠是過繼給式先名下的。式先擅長拉胡琴;菊朋的喜愛京劇,是受他二哥式先的影響。菊朋在清末貴胄法政學堂讀書時,便酷嗜譚鑫培成癖,當時他和恆大同、金仲仁、趙子良、玉靜塵(也叫趙靜塵,即卧雲居士,旗人)幾個人是同窗好友,而且又都是戲迷。他們經常在一起玩票,起去聽譚鑫培的戲。凡是譚叫天演戲,他是場場必到,而且細心揣摩,一腔一字也不放鬆,在考究精細後,又請錢金福給他説‘把子’,請魏錫齋給他説戲,後又從胡琴聖手陳彥衡研究譚派。每聽譚戲時,菊朋記腔調、陳彥衡譜工尺,聽完回到家裏彼此核對,有時通宵達旦,稍有不符,再去觀摩,非達到盡善盡美不可,簡直是着了迷了。民國7年,恆詩峯與侗五爺(紅豆館主溥侗,字西園)組織‘言樂會’,所有會員均一時俊傑,菊朋也參加了。菊朋時常向侗五爺請教,侗五爺愛他誠懇,將譚派演唱要領一一傳授給他,他開始登台,台步總是不自如,侗五爺告訴他::‘老生走須劃半個圈,則身段飄灑,免去呆板。’他細心研究近10年之久,方得其中奧妙,所以他的台步大方美觀,水袖也很有功夫,全是侗五爺教導的。為了身段靈活,他每天扎靠穿着靴子在家裏練起霸,一練就是三四個小時,然後再練刀槍把子兩三個小時,吊嗓子一吊就是一整齣戲,無論嚴寒酷暑從不間斷。他原在蒙藏院當科員,每月薪水很少,不夠家裏生活開支,他仍然努力掙扎,不肯改行演戲。在堂會與朱琴心合演時,在戲單上用劍膽化名,與朱的琴心兩字合為‘劍膽琴心’,直到他有了成就,得到內行的重視以後,才改用真名。後來梅蘭芳看了他的戲,認為他是老生行當中不可多得的人材,才請他與之合作。菊朋因為梅劇團有鳳二先生(王鳳卿),不願攘他人地位,經過磋商,除鳳二先生應演的戲照常排列外,菊朋專演譚派戲目,同梅去上海演出,極受江南譚迷歡迎。以後他又拜劉景然為師,正式下海。他演的《取帥印》、《武昭關》、《魚腸劍》均為其他學譚者所不能。當同窗好友趙子良死於吉林後,菊朋主動組織一場搭桌戲《龍鳳呈樣》,菊朋一人飾劇中劉備、魯肅兩角,周瑜因金仲仁患足疾不能登台,由其弟子高維廉代演,玉靜塵扮吳國太,翁偶虹扮張飛,劉宗楊扮趙雲,張春彥扮喬玄,新豔秋扮孫尚香。各角均為義務演出,上座很好。”

高逸安

高老太太又説:“我這個人,從不靠丈夫兒女吃現成飯,坐享清福。我在家也坐不住,生性好動,有時去居士林參加些佛事活動,有時應老朋友、老同行的邀請,參加演出話劇或電影。我的小女兒慧蘭也和我有同樣的愛好,最近我倆就要去南京,參加唐槐秋先生領導的‘中旅’(中國旅行劇團),由慧蘭主演《殉情》的費珊珍,我覺得自己掙錢,自己花着舒服,招惹不着煩惱。家裏的家務事全由大女兒伯明操持,用不着我操心。她的弟弟妹妹們對這位大姐也很尊重。少朋人很誠實,不愛説話,除去演戲外,常教些馬派的票友,小朋唱武生,除去練功外,也常去外面參加些活動。我家這點底細我今天全告訴你了,希望你以後多幫助慧珠,看她哪一點兒做得不對,就指出來。”

高老太太的話雖然囉嗦冗長,但很坦誠,使我對她一家人,特別是菊朋老先生的家世和他早年學戲時的刻苦鑽研的精神,有了進一步的瞭解,也更知道了慧珠的個性。

往返京滬

不久,慧珠從上海歸來。她在上海特意為我打了一個戒指,銀託上鑲一長方形的黑石板,上面嵌着金字(這是我的名字“衡璣”的英文縮寫“H.C”)。她對我説:“這是我對你的一點心意,你留作紀念吧!”我當即把戒指戴在手上,對她表示謝意。她在家住了半月又去上海拍《逃婚》的外景。從此她經常往返於京滬之間,約有半年時間,她每次臨行前一大早便去買一小鐵桶豆汁和白馬蹄燒餅、焦圈各十幾個,帶上飛機,到達上海後立刻送到梅先生家,這是梅先生最喜歡吃的食品,可見她對梅先生的孝心,有時她還買些北京土特產,送給梅夫人和葆玖等人。她拍罷《逃婚》回到北京,由於手頭富裕了,就託我幫她買一所住房,她準備自立門户。後經人介紹買到京劇演員華世香在校場二條的一幢兩層小樓,我代她辦了手續,又找人整修了房子,之後她便遷入這裏居住。

誤入歧途

1941年冬太平洋戰爭爆發。日寇為了維護在華東、華北的統治,一面繼續推行強化治安,一面製造輿論反對英美,一些文化漢奸便抬出100年前英國發動鴉片戰爭、林則徐“虎門銷煙”的故事,改編成電影劇本《萬世流芳》。劇中有“滿映”明星李香蘭扮演一賣糖女販,唱“賣糖歌”,勸人戒煙。影片在各地上映,日偽當局以此來煽動中國人民對英美的仇視,其實這種賊喊捉賊的伎倆早為中國人民看透。1942年夏秋之際,北京偽華北宣傳聯盟(以漢奸管翼賢為首的日偽宜傳機構)派記者王傳魯(系國民黨地工人員)找慧珠,讓慧珠以話劇形式在北京演出。慧珠認為劇本主題思想是歌頌林則徐、鄧廷楨、關天培等,用人民的力量,對英國侵略者進行英勇頑強的抵抗,於是決定開排,她通過電影界的朋友,邀請蔡冰白執導,並請以演“陳查禮”享譽全國的老明星徐莘園扮演鄧廷楨,由言少朋扮演林則徐,言小朋扮演關天培,她扮演賣糖女,其他角色邀請當時在京的話劇演員分別扮演,我幫她負責辦理業務事宜,經過近周的排練,在新新大戲院(即現在西長安街首都電影院)演出。她還獨出心裁,唱賣糖歌時,她從台上走到台下,沿着觀眾席走道,在劇場裏繞場一週向觀眾賣糖,一時頗受觀眾歡迎,連演十餘場均告客滿。

言慧珠之話劇《萬世流芳》

1942年底,京劇舞台開始出現一股以女演員為主上演《紡棉花》、《大劈棺》一類色情庸俗、低級趣味戲的歪風。很多劇團為了迎合當時一些欣賞水平低下的觀眾,不得不排演些神怪荒誕劇目,有的把老戲或個人私房戲,改頭換面,增添些庸俗低級的噱頭,或脱離劇情任意設計奇特的服裝樣式和佈景,力圖以色情誘人,既欺騙觀眾,更破壞京劇傳統,造成極壞影響。

慧珠為了和其他演員競爭,不得不隨波逐流。為了出奇制勝花樣翻新,她排什麼《八十八扯》、《戲迷小姐》,單純以穿着時裝在台上機械地模仿四大名旦和她父親在《二進宮》裏與眾不同的唱詞如“漁”、“樵”、“耕”、“讀”和“四季花”等,在表演上出些洋相來換取觀眾的歡心。尤其她不顧對梅先生的影響,竟把梅先生的本戲《鄧霞姑》裏“裝瘋”一場的原有唱段,改為二黃小調,鬧得烏煙瘴氣。我曾多次直言相勸,她説:“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嬌,我不趁現在正年輕撈點錢,等到人老珠黃,想撈也撈不成了。況且現在這個社會環境人家都這麼幹,我不這麼幹就吃不上飯,劇團的同人們也吃不上飯,難道咱們就等死嗎?”她的這番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對演員的逼迫和毒害,我也只好聽之任之。

她折騰了將近半年,當時北京各報紛紛指名道姓地公開批評她(特別是《三六九畫刊》),説把梅蘭芳的《鄧霞姑》改成了華子元的《戲迷傳》,純系胡鬧,這樣做是自己把一向專門演梅派戲,而且很受觀眾稱道的身價,貶得一文不值,只顧賺錢,不顧個人聲譽前途,實在是得不償失,自取失敗……在各方面輿論的指責下,慧珠感到這段路走錯了,再走下去會前功盡棄,於是她在次年(1944年)春節坦誠向各界承認過去的錯誤,保證今後決不再這樣幹,她恢復上演梅派戲和傳統老戲,並且與開明、華樂、吉祥中和等戲院商妥:正月初一到十五,除日場在開明演出外,夜場在其它劇場輪流演出。從初一至初五,營業成績頗佳,連賣了幾個滿堂。但從初六開始,日場上座率猛降,不得不停演,只演夜場,但上座仍不如過去。慧珠更感過去錯誤,追悔莫及。為了挽回頹勢,只好演唱乃父的拿手本戲《上天台》,她通場反串老生,果然連續五天客滿。她還漸扭轉觀眾對她的看法,恢復元氣,繼續演出梅派本戲。日本投降後,她在新新又演出了《西施復國》(即《西施》本改頭換面)。不久她去上海,以後一直在上海定居。

言慧珠之《天女散花》

回京義演

解放後1950年春夏之交,慧珠來北京探親。當時北京市政府李公俠副秘書長想組織一個民營公助的京劇團,我便向他建議,可否把言慧珠留下組織劇團?他説:“先組織兩場演出,請市領導看看再研究。”我便在回訪她時提出,她很痛快地答應下來。後來李公俠在永茂公司宴請她,出席宴會的有當時北京市委書記趙凡,北京市文藝處副處長張夢庚、王松聲,北京市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金紫光、文藝處劇管科長李仲英等同志和我。當時商定請慧珠為北京市戲曲、曲藝講習班義演兩場,她很爽快地説:“為同業的兄弟姐妹的講習班義演,這是我應盡的義務。”幾位領導聽了都很高興。她提出演梅派代表戲之一的《鳳還巢》,演出地點在長安大戲院,前場由楊寶森演《擊鼓罵曹》。

首場演出那天,彭真、羅瑞卿、劉仁等領導同志都到場觀看,慧珠特別賣力氣,很好地唱出梅派唱腔所獨具的那種清脆、甘甜、圓潤的韻味,恰當地抒發了人物情感,獲得觀眾不斷的掌聲。演出結束後李公俠、趙凡、張夢庚、王松聲、金紫光等均到後台向慧珠表示祝賀。兩場演出結束,金紫光向李公俠反映,焦菊隱先生(當時北京市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認為慧珠嗓子寬亮甜潤,扮相雍容華貴,氣質瀟灑大方,他打算請李公俠通過永茂公司在香港的業務關係把馬連良請回來與言慧珠合作,他親自為他倆執筆編寫一出《唐明皇與楊貴妃》的京劇劇本,由馬、言分飾唐明皇與楊貴妃。李公俠同志考慮此事並非容易,未予照辦。

慧珠返滬前,李公俠在西郊公園設宴送行,並請焦菊隱先生出席,席間焦先生親自為準備請回馬連良先生與她合演《唐明皇與楊貴妃》事向慧珠交換意見,慧珠認為焦先生設想很好,但表示多年與馬先生失掉聯繫,不知馬先生在港情況,難以實現,焦先生便不再談了。

張夢庚、李仲英想請慧珠在5月1日民主戲院開幕時再演出一場,慧珠以上海正等她回去拍攝影片《影迷傳》不能在京耽擱太久為由,婉言謝絕了。

結束語

自慧珠離京返滬後,除她來京演出時我們彼此互訪外,平時很少聯繫。最後一次相見,是她和俞振飛先生出國演《牆頭馬上》歸國途經北京時,她來我家看我,此後再未相會,但我始終關注她藝術事業的進展,我知道她自與梅先生接觸後,20多年始終追隨梅先生,刻苦學習,得到梅先生的親自指點,並和梅先生夫婦相處感情頗深,因而在繼承梅派表演藝術上有着較深的造詣。我知道她和俞振飛先生在一起,在崑曲唱、做和修養方面,獲得其中真諦。我更知道程師準備於1958年初,帶領我國一個陣容強大的藝術團去法國參加國際戲劇節,慧珠被選入該團,並得到程師親授《百花贈劍》。這正實現了程師在青龍橋初次見到她時表示的“你要學什麼,我可以把唱腔、氣口都教給你,但你一定要用你的嗓子去唱……”的諾言(遺憾的是程師不幸病逝,未能成行),我也知道她遵循程師初見到她時的教導:“不要死學墨守成規,要勇於探索、創新……”把梅派大型歷史歌舞劇四本《太真外傳》濃縮為兩本,並按梅派路子,設計了服裝、場景、唱腔、身段、舞蹈……把學到的老一輩的表演藝術,結合自身的天賦條件,創作出自己獨有的新的表演藝術,我由衷地為她所取得的藝術成就而慶幸。

言慧珠、姜妙香、王少亭之《太真外傳》

我雖然再沒有親眼目睹她在舞台上的表演,但我從電影裏看到她陪着梅先生、俞振飛先生合拍的《遊園驚夢》和她與俞振飛合拍的《牆頭馬上》,從中使我感到她的表演藝術確實成熟,有了較深的造詣。正像許姬傳先生撰寫的《梅門弟子言慧珠》一文中所説的:“慧珠的表演藝術已從絢爛走向平淡,內心刻畫有顯著提高……”

寫到這裏,我心潮難平,似有許多話要説。慧珠你沒有辜負梅先生對你的培育,你沒有辜負眾多親友對你的厚望!你雖被“四人幫”奪去了生命,但你的藝術成就,你為祖國的京劇事業所做的貢獻,並沒有被“四人幫”奪走,你在舞台上的藝術形象,將水遠刻印在廣大觀眾的心中,你的聲音將會長久縈繞於廣大觀眾的耳際。慧珠老友,你如泉下有知,當會含笑安息的!

(《北京文史資料》第51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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