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一名超級肥胖者被禁錮的人生

由 司空梓瑤 發佈於 健康

“很少見過這麼大的胃,很多四五百斤的患者,胃都沒有她大,尤其她還只有一米六。” 辛賀是長春嘉和外科醫院負責劉珊切胃手術的主刀醫生,這些年他見過很多大體重病人的胃,一般擁有劉珊這麼大胃的患者,都要比她高很多。


身高160釐米的劉珊,胃切除部分長徑達到40釐米,是跟她同樣身高的人的三到四倍,寬徑也比常人要大很多。手術結束後,辛賀託着劉珊切除的胃拍了幾張照片,在照片裏,劉珊的胃佔據了他上半身三分之二的高度。


在剛剛過去的兩個月裏,劉珊的手術因為長春疫情從3月7日被迫延遲到5月8日,她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這場手術,只希望切胃之後,自己年過半百的人生能有一些新的轉折。



辛賀與劉珊切除的胃。受訪者供圖


一場救命手術


2月份的一個尋常日子,劉珊的頭炸裂似地疼。她以往也有頭疼的老毛病,一般吃兩片止疼藥就能緩解,這天也不知怎的,藥不管用了,她在牀上艱難地翻來覆去,疼了整整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醫院。


醫生安排劉珊做頭部CT,沒有發現明顯異常,又去做了核磁共振,影像顯示頭部血管幾乎快併到一起。“如果不減肥,就只能慢慢等死,血管並在一起,腦出血的風險很大。”負責劉珊的主任醫師不客氣地告訴她。


劉珊害怕了,儘管曾多次因肥胖造成的問題住院,但這是第一次有權威人士告訴她,這種肥胖程度已經危及生命。這位醫生的話,讓她堅定了減肥的決心。


早在4年前,劉珊在火山小視頻上看到過切胃手術這種減肥手段。在那些視頻裏,有的病人術後第一個月瘦了四五十斤,還有的病人一年之後就達到了減去多餘體重的效果。她對此非常心動,苦於一直不知道長春也有可以做這種手術的醫院。對於體重一直在300斤上下的她而言,上外地做手術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就是一大難題。


2月份從醫院出院後,劉珊意外得知長春嘉和外科醫院就可以做切胃手術,多年來致力於尋找有效減肥方法的劉珊如獲至寶,第一時間就給王爽去了電話。


去醫院那天早上,風特別大,5月初的長春,早晨的風吹在身上只讓人覺得一陣寒意。離家最近的小區門仍然在封鎖中,只有500多米外的北門允許出入,程愛民知道妻子很難走過去,早早叫了一輛三輪車等在樓下,他和司機費了好大勁,才將劉珊拉了上車。


王爽是長春嘉和外科醫院裏第一個接觸劉珊的人,儘管電話溝通後已經瞭解劉珊的基本情況,也能想象劉珊的日常生活會存在一些困難,但第一眼看到對方時,她還是感到有些揪心。


55歲的劉珊,身高160釐米,體重320斤,平日裏不穿內衣,也穿不下內褲,只用一件特大號睡衣裙罩住龐大的身軀,她身寬是體重正常女性的兩到三倍,坐下時儼然如一座低矮的小山,由於太重下肢難以承受,走路的姿勢有點外八。從電梯門口走到諮詢室,劉珊氣喘吁吁、嘴唇青紫,她需要光腳站到inbody機上做一些基礎檢測,然而就連坐下來彎腰脱掉襪子的動作,她也不能獨立完成。


經評估,劉珊BMI值高達61.7,屬於超級肥胖,她同時有高血壓、腦出血、冠心病等既往病史,每天都得吃拜新同、貝拉普利和吲達帕胺三種降壓藥。按照這種情況,切胃手術是最有效的減肥方法。


辛賀曾在吉林一家三甲醫院胃腸科工作近10年,2018年才轉至長春嘉和外科醫院專職做切胃手術,他介紹道,“判斷病人是否適合做切胃手術,首先要看BMI值,也就是體重指數,如果體重指數大於37.5,無論是節食、運動還是減肥藥,都不可能讓體重回到健康的範圍,而且隨着年齡增長,肥胖對身體健康的影響會越來越大。這種情況下,建議直接手術。”


劉珊的牀頭放了四個枕頭,有三十釐米高,睡覺時必須斜靠着,又或者趴着,平躺喘不上氣。她不知道,這是睡眠呼吸障礙綜合徵的表現,萬一一口氣沒上來,很可能再也無法從睡夢中醒來。


走不出的圈


術後第二天,劉珊迫不及待下地行走。病房外狹長的走廊裏,她來回走了三圈,足足有四五十米。丈夫程愛民覺得不可思議,四五十米對於常人而言可能就是一兩分鐘的事情,但卻是過去多年來妻子都很難完成的距離。


肥胖影響了劉珊的健康,也困住了她的身體。從小生活在長春的她,20年前就想去廣州這個相隔3000多公里的南方城市看一看,兒子和外甥女都在廣州工作,她想看看孩子們嚮往的城市是什麼模樣。然而拖着一副不堪重負的身體,這些年來,她的單次活動距離很少超過100米。


在女兒程園的印象當中,媽媽只在自己10歲時帶着上過一次超市,她在前面推着購物車,媽媽腳疼得厲害,最後直接趴在了車上。超市離家500米,那大概是近20年劉珊步行走過的最遠距離。程園不記得,2006年劉珊也帶着她上過一次超市,這次路程只有60米,去的時候還好,回來程園在前面蹭蹭跑,她在後面“吭哧吭哧”喘着粗氣。


這是母女少有的室外相處時光,劉珊和程園的眼裏,都流露出一種遺憾與嚮往的複雜神情。“自卑多少是有的,但畢竟是自己的媽。”程園坦言對媽媽肥胖的介懷,但她依然渴望媽媽像其他孩子的家長一樣能去一去自己的學校,陪自己逛街買衣服,累了就在停下來吃吃路邊攤。“我想去,但真的走不動道。”劉珊無奈説道。


2018年以前,劉珊和程愛民在勞動公園早市上經營着一個肉攤,一家人租住的房子離市場不遠,每天開車也就五分鐘,那時她每天多少還會走幾步。搬進現在的公租房以後,距離和身體原因都不再允許劉珊上早市擺攤,她很少再出家門,日常生活用品由小區超市工作人員送上門,除了上醫院看病,她逢年過節才可能出去兩趟。


走進這個不足50平米的家,屋子裏沒有太多傢俱和電器,所謂的客廳更像是一個儲物間,不開燈時黑漆漆的,堆滿各種雜物,兩台冰箱似乎已經是這個家裏最值錢的東西。


這天下午,劉珊在忙着給上夜班的程愛民做韭菜盒子和蛋炒飯。6平米的廚房,劉珊剛好能夠進去,她只能坐着做飯,坐在水池前切菜,向左一個轉身就是炒菜的煤氣灶。不大一會兒,女兒想吃油條豆漿,劉珊緩緩撐起已經躺下的身體,拖着沉重的步子再次進入廚房,她吃力地和起面來,微微有些喘氣,任憑手臂上的贅肉顫顫巍巍抖動着。儘管自己不能吃,但對於出不了家門的劉珊而言,做飯便是生活中最大的樂趣所在。


一天24小時,除了做飯、洗衣服,劉珊剩下的時間都是在卧室裏一個小牀上度過,看看掛在牆上的小電視,刷一刷短視頻,坐着累了換躺着,躺着累了又坐着。劉珊忍不住調侃,疫情對自己並沒有太大影響,她這些年的生活,一直都是隔離狀態。



劉珊在廚房做飯。九派新聞記者曾憲雯 攝



朋友住在手機裏


術後第16天,住在市區的姐姐邀約劉珊一起去就在同小區的姨媽家裏打麻將。她是頂愛打麻將與熱鬧的人,若擱在早幾年,劉珊鐵定掛掉電話就去了,這一回,她卻沒有提起半點興致。


在市場工作時,相熟的朋友常常在散市後聚在劉珊家打麻將,從下午三四點打到半夜,餓了就出去找個小餐館吃飯,第二天下市以後接着打,困的話夫妻二人就換着來。有一回一位牌友的丈夫醉酒後到家裏大鬧,牌局不歡而散,第二天再見,大家都跟沒事兒人似的,碼起牌來繼續玩兒。


2016年,劉珊曾因肥胖導致的心力衰竭住院,那天她突然後背劇痛,上不來氣,去了一趟廁所後喘得實在受不了,似乎下一秒就要斷氣。到醫院一量血壓,收縮壓240,已經達到三級高血壓範疇,屬於極高危險組,肥胖導致的心臟收縮功能降低,使她出現了心力衰竭、難以呼吸的症狀。第一次住院的劉珊嚇哭了,但她很快就把事情的嚴重性拋之腦後,“出院時同學來接我,他們説打麻將去,我們就去打麻將了。”


直到搬到離市區很遠的公租房,劉珊與朋友們的來往才少了起來。她的身體不方便出門,這個家裏也沒有一張麻將桌的容身之地,往日總是熱熱鬧鬧的屋子,突然就冷清了下來。


或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劉珊對這種日子並沒有不適應,但如果有人跟她聊天,她還是能一直説個不停,興起處甚至激動地喘不過氣、唾沫橫飛,丈夫笑她,“是不是平時沒人跟你嘮嗑,太激動了。”她仍動情地回憶着往昔歲月,同時不忘回以丈夫一個大大的白眼。


雖然幾年可能都見不着一回,朋友的關懷依然還在,在劉珊的微信通訊錄裏,每天都有十幾個老朋友給她發早晚安,通過手機,她仍和朋友們保持着親密的聯繫,也許正是這樣,她並不覺得孤單。在成為超級肥胖者的這些年裏,沒有哪個朋友歧視過她的肥胖,只是距離問題讓她與朋友慢慢疏遠。


程愛民和程園偶爾會帶人來家裏吃飯,有時候朋友也會從市區大老遠跑過來看她,給這個家裏增添了一些人氣,劉珊為此感到高興,但如果太過頻繁,她會覺得負擔,“偶爾來一次還可以,經常的話受不了,怕鬧,做飯也累。”言辭之間,她難掩對與朋友們吃喝玩樂的懷念,只是她只能接受,自己的身體情況再也回不到當年。小區的隔壁樓棟就有麻將館,但疲於奔波也疲於結識新人的她,從沒有踏進過那個門檻。



劉珊大部分時候待在牀上。 九派新聞記者曾憲雯 攝



愁苦循環


“哎呀媽呀,愁死了”,劉珊口中時不時冒出這樣一句口頭禪,她説話大大咧咧,看似有着東北人樂天知命的豁達與直爽,生活中確實善於開解自己,然而一聲聲不經意的嘆息卻出賣了她經年累月下來積攢的滿腹愁緒。


劉珊常常因為肥胖的身材陷入尷尬的境地。在市場賣肉時,經常有陌生人向她投來異樣的眼光,不識趣的還會問一句“你怎麼這麼胖”,心中不快不好發作,她只能暗自生悶氣。


三十年來,劉珊為了減肥試遍各種手段,吃盡各種苦頭,最後都因為副作用、無法節制飲食和害怕吃苦半途而廢。偌大的市場上,她買不到一件合身的衣服,也早已對美失去希望。她想起80年代末的長春,從日本來的二手捆包西服非常火爆,自己在長江路看中的一件極其工整,尋思瘦了穿一定好看,如今30多年過去了,她卻一直沒等來這天。


不會理財的夫妻二人有多少錢就能花多少,有一年玩六合彩,劉珊輸了幾十萬,氣得直飆鼻血。好在那會兒一直有工作,生活不至於捉襟見肘,搬到公租房後,這個家裏的生活來源主要靠低保救助金,程愛民偶爾出去做點小買賣或者打打零工,妻子要吃藥,女兒正在上大學,這點工資無異於杯水車薪。劉珊説這次做切胃手術的三萬多塊錢是貸的款,她只能先把手術做了,以後再想辦法慢慢還。


日常生活裏,每次解完大便,劉珊都需要程愛民幫忙清理,私處清洗也得丈夫幫忙完成。在這種小事都無法自理的時刻,一種對丈夫的愧疚感突然湧上心頭,“覺得挺沒意思的,這種事情都要人幫忙。”


作為一個東北老爺們兒,程愛民在照顧妻子的這些小事上竟然無比細心,從不嫌髒,也沒有説過一句埋怨的話。結婚30多年,他們的感情不曾因劉珊的肥胖改變半分,他常常開解妻子,“女人不要太求完美,説句不好聽的話,有的女的太瘦,也不好看。我們日子也過得挺好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劉珊驕傲地説自己找了個好老公,儘管就在半個小時前,她還為丈夫記錯了陳年往事的一個小細節生氣大罵,“雖然我倆常拌嘴,但很感激遇到了他,我知道我脾氣不好,但一生氣就是忍不住。”程愛民顯然已經對妻子的習性瞭如指掌,他笑呵呵地回應,“別激動,氣都喘不上來了。”


“嫁個好老公,過上幸福的日子。”這就是劉珊的終極夢想,小學沒讀完就輟學的她,只是樸素地踐行着活在當下,走一步算一步。她對個體價值和人生理想實在沒有任何概念,沒設想過事業要多成功、要賺多少錢、要住多大的房子,“我就是一個底層的人,身邊接觸的也是底層,想不了那些東西。”


只是每一個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的夜晚,劉珊都會想起生活不如意的樁樁件件,她忍不住琢磨,日子怎麼就成了現在這樣呢?這種惆悵通常只會持續一個晚上,等到第二天就會消失得毫無蹤影,然後在一個睡不着的夜晚再度來襲。



年輕時候的劉珊。九派新聞記者曾憲雯 攝



飲食自由與明天


牀邊一張摺疊桌,是這一家人吃飯的地方,飯菜端上來後,劉珊像小孩子一樣,坐在牀上眼巴巴望着女兒和程愛民,饞就夾一筷子菜放進嘴裏嚼嚼,不敢嚥下去,嚐嚐味道再吐出來,杯子裏剩的一小口水,她也只敢分多次喝完。前兩天實在忍不住,她吞下一口豆腐和茄子,果然很快就吐了。


按照醫囑,術後第二週,劉珊只能喝米湯、脱脂牛奶和蛋白粉等一些易於消化吸收的東西;術後第三週能喝點湯及鮮榨果蔬汁。要一直到7月下旬,劉珊才能正常飲食,對曾經嗜吃如命的她而言,這段日子註定是難熬的。


“吃到脖了,水都喝不下。”劉珊這樣形容自己以前吃飯的狀態,在東北話裏,這是形容一個人吃得特別撐的表達。兩人同桌吃飯,另外一個人碗裏的飯還沒動,劉珊就已經盛上了第二碗,不到十分鐘,兩碗飯嘩嘩下肚,桌子上的菜也下去大半。在2019年生病住院以前,劉珊都維持着這樣的飲食習慣。


上世紀90年代,劉珊和程愛民在桂林路經營第一個肉攤,那些年飯桌上頓頓有肉,想吃哪塊兒就留哪塊兒,在市場上看到好的水果,總會拎一大兜回家,但都因為飯後實在吃不下送給了姐姐。偶爾晚上看電視興起,大半夜餓了也一定要滿足自己的食慾,下午的剩菜,不管是什麼都得吃上兩口。


程園出生以後,劉珊愛吃魚頭,每天都會買上一條,魚身沒人吃就扔掉。她不愛喝水,最鐘意的飲品是百事可樂,早期是罐裝,後來2.5L的大瓶可樂每天要喝兩瓶,從出租屋搬走時,屋裏全是存下來的可樂瓶。


手術之後,劉珊就徹底要和過去的飲食自由告別了。她進行的手術叫腹腔鏡袖狀胃切除術,通過縮小胃的容積控制飲食,另一方面也會減少飢餓激素分泌,以物理方式降低食慾。然而切胃並不是一勞永逸的方式,辛賀説,“劉珊切了近40釐米的胃,後期需要一年半左右的時間才能減掉多餘體重的70%,剩下30%必須靠自律,如果術後還是躺着不動,繼續胡吃海喝,就很難達到預期效果。”


醫生髮的飲食原則手冊就在牀頭,劉珊掰着手指數着手術後的日子。22日傍晚,她顯得格外高興,女兒在小區內的超市買了小西紅柿、葡萄、香瓜,第二天手術就滿3周了,她終於可以喝一些味道不再寡淡的果汁。


若是再年輕些,劉珊絕不會把醫生的話放在心上。每次減肥堅持不下去,她都會安慰自己,“減什麼肥,越減越肥,幹嘛吃這些苦,能活幾年算幾年。”如今,當肥胖真的威脅到生命時,她害怕了。女兒才20歲,剛上大一,性格很好,但生活上不太會照顧自己,不會用煤氣灶做飯,不會收拾家裏,沒有畢業工作,沒有結婚生子。萬一自己有個三長兩短,劉珊實在不放心。


在女兒身上,劉珊傾注了全部的愛,這一次,為了孩子,她覺得怎麼都能堅持下來。她已經在拼多多下單一台跑步機,等體重掉下來一些,劉珊就打算慢慢動起來,她預想到過程會很辛苦,但還是前所未有地充滿信心,“今天走十米,明天走二十米,再慢慢增加,總可以的。”


“今年冬天再怎麼都能減下來了吧。”劉珊已經在想象瘦下來後的生活,那是一種更有尊嚴的日子,可以陪着女兒散步逛街,買到能穿下的衣服,日常生活能夠自理,有時候也做做零工。等那一天來臨,她就再也不用在不足50平米的家裏、5平米的牀上,一待就是一天。


飲食原則手冊。九派新聞記者曾憲雯 攝



(文中人物除王爽、辛賀外,皆為化名)

九派新聞記者 曾憲雯

【來源:九派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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