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這個世界存在着很多高手,他們天賦異稟,卻因為各種天時地利人不和的原因,未能達成目標,抑或是大隱隱於市的故意藏拙,只求置身血雨腥風的江湖之外的安寧。
比如我有一個同學,上學時就懂精心捯飭,知書達理,體面乾淨,彈得鋼琴,做得物理,品正貌端才藝佳。他一直打算靠臉吃飯,考個文藝院校,可惜高二時早早就謝了頂,光頭的趨勢十分明顯,少林神僧的戲碼在那幾年已經過時,功夫小和尚他又年齡太大,戲路如此之窄,只得含淚放棄,現在他在一干超高薪碼農中活的相當融合,但只有瞭解的人才能從他那敲擊鍵盤的動作中,看出肖邦的影子。
我們單位附近有一煎餅攤,攤主是一位年約五十開外的大媽,只要不是城 管 抄 車,她會在每天早上風雨無阻的準時出攤,為老百姓們解決早點問題。
她的攤位總是排着長隊。
她是這行裏少有的本地人,身材微胖,衣着樸素,套袖、圍裙、帽子一個也不少,看起來就是標準的攤煎餅從業者。她技藝嫺熟,手法精準,舀,澆,轉,磕,塗,鏟,翻,切,折,一氣呵成,相當連貫,迅速就可攤出一張賣相極佳的煎餅,而且味道不賴。
但就我根據周圍各路人馬買煎餅回來的反饋來判斷,以上皆不是她攤位排隊的原因。煎餅就算是天餅,也不值當大早上去排大隊買。之所以趨之若鶩,乃是因為大家不但從大媽煎餅攤上能解決果腹的問題,更能滿足精神需求。
煎餅雖然口味很好,但到底還是普通煎餅;
大媽不是普通大媽,她是這一片兒的煎餅之魂。
首先必須要提的就是大媽激昂的情緒。
我看見過一回她跟城 管 隊 員 幹 架,表現相當彪悍,被窩裏放屁能文能武,口舌和手腳都不好對付,城 管 隊 員最頭疼的就是這位。
我原以為大媽只有看見城 管 隊員才是一副拼命的架勢,後來聽過各種傳説結合親眼得見得知,她跟誰都沒好臉兒,對光顧他的顧客也一樣,只不過對待順毛兒的顧客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對待嗆茬的顧客那就是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僅此區別而已。
大媽一直在怒氣槽充盈的狀態中完成每天早上的攤煎餅工作,天神下凡一樣。但凡你手慢一點話多一句,便會遭遇大媽無情的呵斥。
於是,大家對其愛稱為憤怒的大媽。
“幹嘛呢?我這都攤完了,你錢還沒掏出來,下次你給我提前準備好!”大媽橫眉立目。
“愣什麼神呢?那錢桶就在那放着呢,自己往裏扔,要不然我幫你指指路?”大媽臉色一寒。
你如果膽敢説上一句“我沒有零錢”,大媽就馬上義不容情的指導你説,“你沒零錢賴我嗎?我是換零錢的嗎?桶裏自己翻去,找的開找,找不開你就走吧。”把頭一歪,忿忿攤起餅來,再不搭理你一句。
大媽是憎憎分明的豪傑。
全中國人民欠星爺一張電影票,全世界人民都欠大媽三十張煎餅。
大媽是一個堅守原則的大媽。
有一回輪到了一夥子,他哈着手説:“大媽,多刷點辣椒,我愛吃辣。”
大媽抬起臉仰天四十五度翻了一個蹦白的白眼:“不放,我這辣椒特別辣,就只能放這麼多,放多了變味兒,我這是煎餅,不是辣子雞,你要覺得不夠辣,你找別地兒吃去。”
小夥子捱了撅連忙搓着手説:“吃吃吃,辣辣辣。”
我差點把“妹子”倆字接着唱出來載歌載舞。
還有一回,大媽攤完了煎餅,一小夥等她裝袋兒,倆人互相對視了三秒鐘,大媽突然怒吼一聲:“幹嘛呢?等我吶?我從來不管裝袋,自己撐開。”
霸氣十足簡直如命令炮友“上來,自己動!”的傲嬌總裁。
小夥嚇一激靈,一慌張不小心扯下倆袋兒,又被大媽搓着牙花子給嘖了幾下。
排那小夥子之後所有吃煎餅的人,都非常懂規矩的“上來自己動”,十分和諧,情趣盎然。
大媽是一位公平公正的大媽。
因為煎餅名聲在外,很多人慕名來吃,其中不乏幫別人帶的顧客。早起來上班,帶一個憤怒大媽攤的煎餅,那是非常體面的一份禮,是冒着生命危險和賣了尊嚴人格攤回來的,足以證明感情之深厚。
有一回輪到一個姑娘,她上前五指張開一比劃,寵溺的説:“大媽,來五個!”
姑娘的語氣裏帶出“大媽我好喜歡你的煎餅你看我不但自己吃一個還幫別人帶四個我是多麼照顧你生意我是你的真粉絲不要太感謝我哦麼麼噠”。
大媽抬起臉仰天四十五度翻了一個蹦白的白眼:“多買不賣,我統共就這麼多面,我賣你五個,後面排隊的還吃不吃了?我賣你兩張足以。愛吃不吃,不吃就走!”
這一枚大冷屁股懟上來,噎的姑娘半天沒説出話來。
“麻利兒的,兩個,要不要?”大媽沒好氣的怒吼。
姑娘緩過悶兒來:“要要要!”
我他媽又差點蹦出“切個鬧”接上去,拼了命才控制住想跳躍的雙腳——我怕真跳起來大媽會拿那盆麪漿潑我,潑一身麪漿事小,“後面排隊的還吃不吃了!”
大媽是實事求是的大媽。
一姑娘小心翼翼的説:“大媽,攤一個煎餅,兩個雞蛋的。”
姑娘話不多,言簡意賅,手裏不多不少正合適的零錢放入錢桶,然後摘了一個塑料袋,恭恭敬敬垂手站那等着,這一看就是老客户,規矩懂得。話説的,事做的,無懈可擊。
姑娘有點得意,而碰到如此嚴謹的姑娘,大家都有點泄氣,關心起大媽來:要是天天碰上這樣的,這一腔怒火無處去,身體憋壞了可怎麼辦好。
大媽抬頭撇了姑娘一眼:“你可比上一次胖多了,吃什麼倆雞蛋的?!”
姑娘臉色紫了一下,一副毒氣攻心的樣子。
“大媽你認錯人了吧,我是第一次來。”姑娘打算死不認罪,強行把毒氣運功壓了下去。
“上禮拜你來穿一件黃色大衣吧,紅圍巾,”大媽頭也沒抬,“次次來倆雞蛋,我能認錯人嗎?!”
大媽到底不是一般的大媽,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手上攤煎餅的大媽,腦裏運行着大數據。
毒性過於猛烈,姑娘終於一股黑氣湧上面門。
“還是倆雞蛋?”大媽咄咄逼人。
“一……個。”姑娘咬着嘴唇,快滴出血來。
“錢放多了自己拿回去。”大媽滿意了,大家也就踏實了。
我腦子裏響起一段旋律:“人生已經如此艱難,有些事就不要拆穿。”
後面幾個姑娘默默的戴上了口罩。
今天,PM2.5的空氣污染指數在10以下,萬里無雲。
大媽生意極好,某些時候沒有出攤兒,大家都一臉失落,每個人都像犯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徵一樣,只得悻悻的在由大媽帶動的早點攤聚集地的其他攤位買個灌餅茶葉蛋,草草了事。
他們早起從温暖的被窩裏鑽出來走出去,有尚懷着昨夜夢中被王子環抱着的公主幻想的純情姑娘,有在地鐵裏被擠成相片感嘆“媽了逼的這到底是人過的日子嗎”的激撩漢子,有最近減肥失敗自暴自棄的消極女士,有昨天剛被老闆奚落恨天恨地的暴躁男人,大家都覺得自己應該是過着遠高於現在生活的人,怒氣衝衝、牛逼哄哄的行走在路上。
然後他們聚集大媽這裏,賤唆唆的被大媽數落一番,或者是雞賊賊的看別人被大媽數落一番,一人捱上一個響亮的嘴巴子,於是滅了心中虛妄的嗨,醒過悶兒來後,才能想明白“快拉倒吧,該幹嘛幹嘛去”的道理,大家都找回了自己,踏踏實實喪氣扒拉的分頭上班,各安天命。
日本有温暖大叔的深夜食堂,我們有憤怒大媽的清晨煎餅。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找自己。
你看那一個個捱了罵的人,捧着熱乎的煎餅心滿意足離去的樣子,彷彿只有這樣,才算是一個像樣的早上。
這麼看來,大媽真是一個流落凡間的煎餅天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