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做好一隻雞
一
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雞圈之中，成了一隻雞。
當時我的內心是十分恐慌的，不過在最終確認自己是一直公雞而非母雞以後，一顆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於是我開始作為一隻雞快樂地活着。
我發現每一天在接近黃昏的時候，都會有一個傻乎乎的胖子過來餵食。
每天如此，風雨不改，甚至10號風球那天他還是出現了。
“傻乎乎的胖子會照顧我一輩子”成了繼太陽每天都照常升起以後的雞生第二真理，我在此中找到了安定和信任。
我開始覺得做一隻雞也挺好的，衣食無憂，吃穿不愁，無憂無慮。傻乎乎地泡一個小母雞，每天同行並肩，啄啄蟲子刨刨地，都會覺得很幸福。
這幾乎已經是你能想到最完美的雞生了。
然而在某個炎熱的傍晚，傻乎乎的胖子就不再傻乎乎地過來餵食了。
一個身手敏捷的瘦子過來提着我的雙翅，帶到水井邊，拔掉我脖子上的一些毛，接着我感到頸項處劃過一道冰涼。
當時我就心想，Shit，要完了，這不是我要的雞生。
原來真理可以那麼的脆弱和不堪一擊，沒有什麼永垂不朽，你要活下去，你只能靠自己，而不是寄望於某個傻乎乎的胖子。
二
再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雞圈之中，成了一隻雞。
再次在惶恐中確認自己還是一隻公雞以後，我又釋然了。
但我馬上就發現，這跟上輩子呆的那個雞圈是一模一樣的，連隔壁那個正在調戲我的母雞的眼神都跟上輩子毫無差別。
聰明的我接着就意識到，一定是某個更高的存在給我點了重啓，讓我得以重頭再來。
這讓我非常興奮，因為有了上一輩子的經驗，這次我一定可以做的更好。
傻大胖還是每天都在固定的時間過來餵食，但是我知道，他是靠不住的。敏捷的瘦子一定就躲在不遠處觀察着我，一旦我放鬆警惕，吃胖一點，或者囂張一點，甚至是走路的時候屁股甩多兩下，都有可能被賜刎頸。
我開始無時無刻地留意着身邊雞們的狀況，很快就發現自己處於一場無止境的競爭當中。因為我總在比較，我要時刻保持自己比他們瘦，否則就有被殺的風險。但是命運從來都是不公平的，無論我怎麼努力，總有些雞就是比我瘦比我苗條。看見他們在我面前走過炫耀自己精瘦的骨架和孱弱的肌肉，我就恨得牙癢癢，即使我根本就沒有牙。
不過這樣終歸是有好處的，我活得比上次久好多好多。事實上，當瘦子再次提起我雙翅的時候，我差不多是雞圈裏最後的幾隻雞了。
可是這輩子我一點也不快樂。
當那道熟悉的冰涼再次劃過，我還是忍不住想，Shit，要完了，這不是我要的雞生。
這才發現無論你再怎麼努力地去比較，去糾結，去追逐，最終都是難逃一死，刀子下來的那一刻，雞雞平等。我在焦慮和緊張中苦苦算計和比較了一生，卻也在同時虛度了一生。
三
又睜開眼睛，我發現自己還是處在一個雞圈之中，成了一隻公雞。
我已經開始掌握這個遊戲的規律了，這次我立志要改變命運。
我花費了大半輩子冥思苦想要怎樣擺脱這個困境，引領廣大雞民羣眾走向共產主義事業，創造輝煌雞生。終於在那天晚上一道靈光打中我的天靈蓋，我獲得了答案，接着我用了足足3天時間以爪印的形式記錄了我所有的思想，濃縮在一平方米麪積的《雞本論》裏，然後就因疲憊過度當場暈倒過去。
可再次醒來，正打算依據綱領大展拳腳的時候卻發現，瘦子已經提着我的翅膀站在水井邊，我脖子的毛也已經剝掉，連血碗都備好了。這次襲擊比之前都來得早得多得多得多，我完全沒有預見到這一幕。
刀鋒略過的一瞬間，腦海裏再次迴響起那句話，Shit，要完了，這不是我要的雞生。
生命裏總有很多不可抗力，是你所不能左右的，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將會發生什麼。空想而不行動，你永遠趕不上世界變化的速度。
另外如果你沒辦法控制厄運的發生，那至少也讓自己做好準備。
四
是的，你已經知道了，故事再次重啓。
但是我的記憶沒有重啓。
於是從第一天開始，我就將上輩子思考的成果付諸行動。
我向雞圈裏的每一隻雞灌輸雞產階級革命的理念，讓他們知道人類階級是怎樣無情地剝削雞產階級的勞動成果，如何強迫它們無償加班生蛋，又不提供基本的社會保障制度，甚至連最根本的生存權利都被毫無血性地蹂躪和踐踏。假如雞產階級再不聯合起來對抗萬惡的人本主義社會，爭取雞權獨立翻身做主，那雞們的明天將會是一片黑暗。
革命的火種在每一位雞產階級同志的血管裏熊熊燃燒，在雞產主義大旗的領導和指引下，不久我們就成功發起了一場極其成功的革命。在傻大胖餵食的時候，一部分英勇的同志以大無畏的犧牲精神集中攻擊並拖住他，然後其它同志則在它們的掩護下從打開的圍欄逃脱，走向美麗新世界。
Free at last, free at last.
我們終於都擺脱了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這一次，我們握住了命運的咽喉，將它踏在了腳下。
在那之後，作為領導的我，成了雞羣當之無愧的首領，過上了好多年優渥而舒適的生活。
我要什麼就有什麼，我擁有了雞羣無上的權利和財富。最肥美可口的蟲子總是鮮活地蠕動着送到我的嘴邊，只要我看中任何一個草堆它立馬就會成為我永久的住所，每一隻母雞見了我都迫不及待地蹲下並翹起短毛的尾部。
然而我並不快樂。自革命成功以來，就有一種迷霧籠罩着我，遮住了我的雙眼，讓我徹底失去了方向。空虛和迷惘淹沒了成功帶來的每一點喜悦。
我開始不自主地思考雞生。
雞是什麼?雞為什麼活着?怎樣活着才是正確的?
這些問題每天都充斥着腦袋，讓我無暇再顧及其他東西。於是我荒廢了對雞羣的管理和監控，事情開始失控，搶食和強姦等危害社會風氣的犯罪開始屢禁不止，但我完全視而不見。
終於雞羣裏的新生代開始不安，它們盤算着拿下我了。最後在和一隻年輕雄雞的較量之中，我敗下陣來。它將我的頭踩在爪下，另一隻爪正準備撕開我的喉嚨。我看見它的眼神桀驁而狂妄，一如當年的我。
但就在那一瞬間，眼前的迷霧突然消失了，一個絕美的影像出現在我眼前，我從中看到了整個宇宙的變遷和發展，看到了生命的掙扎和倔強，廣遨天地彷彿突然濃縮到這小小的一瞥之中。
我看到了一朵花。
窮盡一生博得了一切，卻從未認真欣賞過這個世界。一朵花為什麼美麗，我根本沒有真正理解過。
爪鋒劃過喉嚨的瞬間，我想，Shit，要完了，這不是我想要的雞生。
到這個世界走了一遭，苦苦追尋物質和權力的堆砌，可臨走之前卻連一朵花的美好都未曾理解和感受過，不是太浪費了麼。既然最終都是要走的，為什麼不好好享受旅程?
五
好了，我又醒了。
我立志這一次要好好享受着世間的一切。
但享受終歸還是要建立在良好的物質和安全的基礎上的，於是跟上次一樣，我又炮製了一場成功的革命，只是這一次因為有了經驗，它來得更迅速，更成功，更有效率，也更徹底。
我又一次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雞，我又一次擁有了可以享受一切的權利。
我開始用心感受身邊的一切，好的壞的，美的醜的，快樂的不快樂的，一切都是難能可貴的經歷。我能嚐出樹上向陽側的蟲子和向陰側蟲子在肉感上的細微區別，我能用46個爪印寫出讓雞們感動到淚奔的震撼詩文，我知道這片林子裏每棵樹的名字和它身上獨有的故事，我能感受到萬事萬物之間那種微妙聯繫和互動。
但同時我也發現，隨着我知道的越來越多，感受越來越深，我跟雞們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了。同時心裏好像有個洞，不停地擴大，擴大，每天晚上閉着眼睛躺在窩裏，我都感到自己在往這個洞裏墜落。終於有一天我回過頭來審視自己，我已經拋離其它的雞好遠好遠了。我完全無法跟它們分享我知道的一切，甚至連正常交流都很難做到，因為他們總是不能理解我説的話，我必須像個傻子一樣自降智商他們才聽得懂。
這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傻子，這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孤兒，這讓我痛苦。
原來你擁有的一切也在反過來改變你自己，隨着你不斷地獲得，你所擁有的東西會不斷地將你從原來所處的地方抽離，直到某天回過頭來你會發現自己早已不再屬於原來的羣體了，而只有你自己不知道。
我處於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我是個雞，但除了生理結構以外我跟其他任何一隻雞都沒有共通之處。我確實是個雞，卻感覺永遠都無法再融入雞的羣體了。
想起人類有個哲學家叫尼采的説過，人是某種必須被超越的存在，是在人通往超人路上的一個過渡形式。我想着在雞身上也是適用的。聽説他曾經有天喝醉了抱着一匹正被馬伕怒抽的馬痛哭，那種擁有卻無法分享的孤獨和痛苦，我知道他懂的。
終於我帶着欣賞的快樂和孤獨的痛苦活到了一個尋常雞所無法企及的年歲，我預感到我快死了。
那天我看到一對年輕的雞侶從面前走過，我竟無比羨慕他們。不需要智慧，不需要財富，不需要權力，只是那樣傻傻地同行並肩，啄啄蟲子刨刨地，都會覺得很幸福。
突然一道閃電擊中我的天靈蓋，這不正是我第一次經歷的雞生那樣嗎。
哇地吐出一口老血，我想，Shit，要完了，我還不知道這是不是我想要的雞生。
每隻雞心中都有自己對幸福，對成功，和對雞生的獨特見解。而同時每一種雞生，都會有其獨一無二的美麗和景緻。
唯一正確的雞生從來都不存在。窮盡你所知所能過好每一個今天，才是對雞生最大的尊重。
六
我看到一個老頭，他戴着一副老花眼鏡在看一張紙。
然後他從眼睛上方瞄着我，用一種疑惑且猥瑣的神情問：“你做過雞嗎?”
我發現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畢竟我這次是個人，沒有變成雞，而之前説的那些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鬼來的。
見我不回答，他又問：“那就是説這寫的種種一切，你都沒有親身經歷過咯?”
我説：“啊哈!這個倒肯定是沒有的啦。”
“那你在這瞎扯什麼JB蛋!!!”
説完回手甩了我一個大大大大耳巴子。
我當場就暈了過去。
七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成了一隻……
母雞……
還是在一碗餿了的雞湯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