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貝耶勒基金會的高更畫展

由 申屠仲舒 發佈於 休閒

  巴塞爾貝耶勒基金會的高更畫展六月末結束,我們在最後兩天趕上看這次展覽。我自己也難以想明白為什麼對高更感興趣。分析地看,是他的繪畫語言,是平面尋求空間的獨特方式,是反抗“文明”擁抱“野蠻”的追求。及至見到原作,會發現還是感覺上的被征服,會發現畫的文學意義、對立“文明”的追求,都還是基於他獨特的繪畫語言,尤為明顯的是畫中訴説感覺的色彩平衡與晦明層次。或許正因為此,見到原作,沒有失望,而是更被吸引。從印刷品的印象中躍出,放大了尺寸,降低了對比度,畫沒有因此變簡陋,而是呈現出更微妙的東西。當然,“詩意”和“微妙”是搪塞失語的尷尬,揭開這層半透明的美麗掩飾,下面又還能看到些什麼呢。1 從主題敍事到微妙的繪畫語言在高更展覽的小冊子上,有一句話我很認同,“Gauguin’s masterpieces convey an exceptional harmony between nature and culture, mysticism and eroticism, dream and reality。” 夢與現實的混合,這一次觀展尤其體會到這一點。從《佈道後的幻象》這幅在布列塔尼的作品,到塔希提島、希瓦瓦島,一直在發展。最初的構圖也許還需要一個外在敍事的主題、一個宗教的符號,有點生硬,讓我們這些看畫的人分心,要離開畫面本身的色彩、構圖,為他的宗教意味走神;在塔希提島,畫面多是寫生得來,加之島上總能看得到天和海的視點,帶來更遠的風景;在最後希瓦瓦島的作品展廳裏,氛圍更私密,高更去世前數年的繪畫裏,不再需要十字架、耶穌的塑形、虛構的主題,只是更多純粹的金色、粉色、碧綠,抽象出一個完整的世界,主題和夢境合一,大約就是高更尋求已久的天堂了。為什麼要追求夢與現實的混合甚或混淆呢?我總想起張岱半夜行舟至金山寺,在大殿裏大唱韓世忠大退金人一齣戲,惹得寺僧來看,不知他們是人是怪是鬼,追求真實和虛幻的交界,這個追求總不過時,殊途同歸。熱帶島上的繪畫裏,似乎更多是傍晚,也因此想起,略薩總是在《天堂在另外那個街角》強調落日的光線,島上傍晚的紅霞把馬匹燒成玫瑰色。傍晚的光線總是層次最豐富,最有幻想色彩,是晝夜交替的序幕,是理智和感情融合的時間,幾個展廳裏,這些畫上齊齊燒着晚霞,沉浸在夢幻的傍晚中。

  riders on the beach,1902,2 建築和天光帶來的理解契機這一次對畫的理解契機,還要拜美術館的天光所賜,經過多層過濾的天光像畫一樣微妙。貝耶勒基金會美術館是Renzo Piano的設計,起初會以為建築和自然的結合主要在展廳一側落地玻璃外的水池和草坪,看畫時感覺到光線不穩定。這天晴朗,偶爾有云遮擋陽光,為了看清畫裏的每一角落,增加了等待、靜候更亮的光到來的時間,焦慮、疑惑、又須耐心。這些變化提醒我們展示基於自然光線,此時此地也像回到畫誕生之地,寫生時不穩定的光帶來變化,也給帶來更多的想象和理解契機。我們在“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裏去?”畫前坐下,這幅畫掛在過道之間的展牆上,光線亮時,濃蔭裏的神像、樹枝、悄語人臉頰邊緣、裙裾從陰影裏顯現出來,前後幾層坡地也分出層來;光線暗下去,他們就消隱進樹叢和夜色裏,明滅交替,天亮天黑。畫裏摘果子的人,貓,熟睡的嬰兒,愁苦的老者,豐潤的女子,像河流和坡地一樣交替佈置,時間透過他們被濃縮在畫裏,我們就藉着光線明滅的契機走進畫裏,體驗時間推移帶來的生死譬喻、神像庇佑、島上的夕陽和夜晚。陰影裏看不清楚的東西更吸引我們。沒有外來的光線,光線都來自島裏遠遠的晚霞,畫裏的人有着金色的身體,他們都在發光,卻不投下陰影。

  印刷品調大對比度,在展廳裏要等光線很亮才能把暗部裏的細節看清

  光線暗下來時,就像畫裏的場景夜晚降臨

  3 浮世繪之“表”,時間之“裏”也許看高更,還是要從浮世繪去追溯些影響,梵高也畫過浮世繪,高更也受過影響,但浮世繪的平面性——作為構圖組織,作為一種語言,也許在博納爾、德尼的畫裏,更明顯,就好像東方的平面構圖被用在色彩鮮豔的畫裏,離開了原來的語境,平面化地富麗堂皇,熱鬧卻又止於熱鬧。高更的塔希提島諸種幻象,卻是他生活所見和刻意的敍事需要。因此,他的平面感、敍事性,有着如同手卷一樣展開的行進感和序列感。這種行進感和序列感,很有些把這一語言賦予生命的味道。如同東方的畫,要表達一個流動的場景和敍事,就不能用某種焦點透視去構圖。要表現時間,就不能缺少一種促使眼光遊移的位置經營。平面化、平塗法是一種技巧,但不是目的。高更的畫裏筆觸還有塞尚、畢沙羅的影子,還有光線運作的語言,藉助他的畫可以更多理解我們所看到的手卷裏,其實和電影視頻裏的運動並不相同的時間感和運動感。

  gathering fruits,1899, 128x190如果沒有畫面的物質性傳遞給我們的夢幻感,那麼所謂“空間”、“對歐洲文明的叛逆”,也只是概念。在奧賽美術館,高更和梵高在一個序列展廳裏,印象派畫家莫奈、馬奈、雷諾阿等在另一個序列的展廳裏;他們二人,對比在自然光線下肉眼捕捉到的氛圍、色彩的試驗是兩條路,或許前者由內而外,後者由外而內?我們喜歡柯布的房子、梵高、塞尚、高更的繪畫,或許是因為他們的由內而外的精神之力,使他們獨立於模擬自然,告訴我們自然想要為我們訴説的另一種可能。從頭至尾細看,高更每幅畫都不輕鬆,在逃離文明的路上他一直都很失望,沒有哪一片現成的桃花源和理想國,他的畫不是寫生,而是他刻意將現實過濾提純之後的夢的語言。畫裏傍晚的光線和色澤——紫色、藍色、粉色;溝通現實和夢境之間的人物景色——熟睡的嬰兒,半夢半醒的打盹的人,讓他的畫裏永遠是恬靜的。為什麼要逃離“文明”?在展開漫長的解釋之前,也許這輕易就能打動我們的恬靜是一個最要緊又最易被遺忘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