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裏我喜歡貓,狗,也養過。説到底,寵物並不是手機、水泥墩、電線杆這種冷冰冰的物件,而是活蹦亂跳和你朝夕共處的鮮活生命。所以養寵物其實挺麻煩的,傷人,除非你不用心。我家的貓經常眼睛泛着藍光帶着濕氣盯着你,把你從皮看到骨頭從骨頭看到骨頭渣骨頭縫,搞得我完全不敢眼神接觸。
一次和個男性朋友去安慶路拐頭的藝術電影院看電影,周迅演的什麼片,宣傳的很香豔。電影院黑下來,我聞着不對啊,周遭一股什麼味啊,就靠近朋友小聲的問:你聞聞我,身上是不是一股騷味?朋友臉上的驚訝表情,你可以想象。我的毛領子在寂靜的電影院正悄悄散發着一股貓尿味。那時我家藍眼睛帶着濕氣的貓正發情呢,用我媽的話來説就是作怪,犯相。
即使城市中最勤勞的灑水車也沒有張咪(我們給貓起名張咪)的毅力和恆心,她像吞掉一隻手風琴的戰士,晝伏夜出,從腹腔內發出悠長的、野性的呼喚;有時她也把手風琴吐掉把阿信吞進了肚子,撕扯喉嚨着唱“死了都要愛”。在蓬勃的情慾下,張咪用那些金黃色的尿跡子企圖挽留任何一個異性的腳步。痛苦的情慾燒光了她少女的矜持,慾火中燒的張咪小姐尤其酷愛與毛皮類衣物耳鬢廝磨。最後,我們家凡是有腿的都被她看對了眼,連板凳腿都不放過。凡是聲音低沉的,連電視機她都直接跳上去嫵媚地做個記號。電影后半段朋友忍不住了,掏出手帕捂着鼻子。可能因為那天我聞起來實在太騷了,給他留下超深刻的印象。
即便如此,我還是喜歡毛茸茸的活物,冬天暖和啊。家裏養貓的時候,每天晚上貓比我和我姐還準點睡覺,十點了,這個貨躡手躡腳地爬上牀,舔着臉諂媚地往被子裏鑽。我上了牀直接一板腳把貓踢到被子最裏頭,總比水捂子強啊,水捂子半夜還涼的瘮人,漏水了更玩完。貓不會,呼嚕嚕呼嚕嚕在腳頭熱切地扯呼,像爐子上熱氣騰騰的開水不知疲憊地歌唱:生活真他媽的美好啊!我姐愛乾淨,捂着被窩隨時提防着別叫貓咪鑽進去,有時早上醒來,貓尾巴和姐姐的長辮子纏在一起,貓咪捲成球緊緊挨着她的腦袋睡地口歪眼斜心滿意足。
除了貓和狗,我們還養過兔子、鵪鶉、小鴨、小雞、金魚什麼的。那時都是住平房或者小高層,上樓下樓方便,別説寵物,就是我和姐姐都被我媽當成大件寵物散養在街頭巷尾,不用加筷子家家都有富餘養個把寵物,找個鞋盒就行了。和貓相比,狗有一種憨憨的淳樸。
我們養的第一隻狗是路上撿的。大年初三的樣子,我陪我姐去單位值班,安慶路上正是撂棍子打不着人的正午,一條白狗卷着尾巴,一副乖巧的模樣從院裏一顛一顛的出來,東瞅西望的,眼看着138路公交車到站了,我和姐姐目光交匯,電光火石之間二話不説就把它抱上車絕塵而去了。到了單位疑點出來了,首先這個狗並不髒,模樣也俊俏,身上並沒有傷疤,不至於被嫌棄啊。最大的疑點是它脖子上居然還有個項圈,糟了,回顧138公交車到站前的情景,會不會是撂棍子打不着人的安慶路上,白狗身後隔着百把米有一個剔牙打飽嗝的主人?等他哼着曲走出院子才發現,社會治安真的太差了,青天百日下大過年的還有人偷狗,只隱約看見兩個猿背蜂腰的女賊矯健地上了138公交車。
我們給狗取了名字叫丟丟,當然了,這名字從那個捶胸頓足的主人嘴裏説出來似乎更順口。我們給丟丟洗了澡,餵了狗糧,用吹風把小白狗吹成一隻白色的毛球準備還給主人。那陣子我們注意到,138車站站附近沒並有丟丟的尋狗啓事,所以幾乎可以斷言,丟丟是我們從路上撿來的棄狗。狗很聰明,特別是被主人拋棄的那種,情商爆表伶俐乖巧,丟丟積極和我們互動,增加感情,哄得我媽成天樂呵呵的,回家第一件事再不是洗菜燒飯,而是直接牽着狗出去遛彎,寒暑易節,熱情絲毫不減,她也不怕被別人看見把狗給要走!張咪對這個新鄰居冷眼相待,每天高冷地爬到全家最高的櫃櫥上,藐視一切眾生,睡熟了拖個大毛腿下來,睡態婀娜頑勝湘雲。家裏前有作孽的張咪,丟丟再追求自由戀愛的話,一件毛領子外套還不夠她們撕了。狗應該比貓務實聰明很多,知道一件毛領子不會帶來愛情,最後我們給她張羅了個好婆家,合肥市區户口,小區綠化率超高,附贈一樓小院。她做了幸福的媽媽後,每天下午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出去遛彎,而是給狗兒狗女們操持家務,我媽長吁短嘆,哎,女大不由娘啊,總是要長大的。自那之後我們再沒有養過狗,今年帶着孩子們去寵物醫院玩,看到一隻黑色的棄狗,整個下巴有一道駭人的傷疤,肯定不是狗自己想不通上吊自殺,醫生説是無良的主人把狗脖子栓在車子後面,發動了車子疾馳,黑狗的脖子給勒出深深的傷痕。小黑狗嚇壞了,試探的靠近我們,我們抬抬手,它很快就跑開。我媽這時身體可不太好了,拍着輪椅大罵這才是真正的作孽啊!當時幾乎下了決心要抱回去,醫生的意思是要不能給它養老送終就別帶走了,這樣的狗,看着活蹦亂跳,心裏早就一肚玻璃渣了。
我們養的另一隻貓在我爸的商店。那是隻體態矯健到爆的運動款白貓,迅猛如閃電,嬌憨若稚子,皮毛油亮,煙視媚行,是我爸的心頭肉掌中寶。因為是散養在安慶路的店面裏,她勇敢地追求自由戀愛,肚子被搞大了就會回來,我爸那心疼的啊,又是給補充營養,又是給小貓做窩,無怨無悔。看中這隻貓是因為大白曾經丟過一陣子,當時我奶奶家鬧老鼠借用大白貓去鎮場子。温順的大白進了奶奶家開始發瘋撒潑了,上躥下跳,打翻了鋼筋鍋,踢倒了暖水瓶,全家人都抱着頭學着老鼠做鼠竄狀,大白從衞生間的窗户蹦出去了演了一出“宇宙鋒”。丟了就丟了麼,心裏雖然捨不得但女大不由娘,還能怎麼樣?幾個星期後,我爸帶着我們回奶奶家,遠處的院牆上一道黑色的閃電衝我們疾馳而來,對着我爸勤死不叫喚,那不正是我家的大白貓麼,那個肝腸寸斷涕淚橫流的瞬間啊,我爸張開懷抱大白施施然從院牆上跳下。因為曾經丟過,我爸特別看重被找回來的大白,私生活雖然混亂男朋友眾多,做家長的最後還是選擇了包容:大白懷孕了回來了,大白又懷孕回來了,大白還是懷孕回來了,大白連孩子都丟給我爸月子也不坐了又出去談戀愛了,大白又懷孕回來了。阿信現在被大白吞到肚子裏面去了,死了都要愛!我爸樂呵呵地給她的貓仔們拍照,為他們沿着安慶路挨家挨户的找好人家。見了熟人再不問人家吃了麼?只問家裏有老鼠麼?戀愛懷孕回家產貓仔,漂亮矯健的大白總是按時回家報訊,複復反反之後,安慶路的人看見我爸都皺眉直接繞開走,家家都有個連板凳腿、毛領子都不放過的小貓仔子呢。
大白第二次丟的時候我爸開始還有些自信,兩三天之後,真是坐不住了,騎着自行車以安慶路為圓心踏上毫無目標且希望渺茫的搜尋路,劉德華今年拍了個電影《失孤》,看那戲裏的眼神舉動,到我爸當年的痛心疾首隔着好幾個梁朝偉呢!哪怕聽説在什麼什麼地看見只白色棄貓,我爸都立刻放下筷子摔門趕去。有傳言説南京的人過來專門下套逮貓賣給做烤串的人,大白貓眼皮子淺嘴巴饞。張咪從此就再也不敢放出去了,作怪就作怪犯相就犯相吧,不就殃及幾條板凳腿和毛領子麼,總比把小命送掉在地攤做成烤串強。
我媽説了,要給張咪養老送終,再不能傷着她。我念大學那幾年不知道來來回回打了多少針狂犬疫苗,不是被這個她咬就是被那個她咬,我們家那幾年貓女兒狗女兒多,每個療程都要打好幾針,打針的地方條件怪簡陋的,也在安慶路上呢。一回一個氣鼓鼓的女醫生幫我打針,早期的疫苗打在屁股瓣上,我看着屋外排隊的眾人人聲鼎沸,捂着褲子請求好歹把布簾子拉嚴實點,女醫生很意外的挑挑眉毛,誰往裏看啊?為了張咪,這些我都忍了,也都認了。還是發生在寵物上的故事,這次被張咪咬在胸上,我姐的朋友家裏出了老鼠要借張咪去鎮場子,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張咪下了樓就怕的暈頭轉向,直接扯破紙箱要往外闖,大白已經丟了,這貨要再丟了我爸怎麼吃得下飯啊,我直接用胸口抵住張咪撕扯的紙箱,慌不擇路的張咪對着我就咬了一口,左心房感受到一絲顫抖的同時腦袋飄一排星星。我媽看着張咪留下的牙印,説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孬,滿街都是大白的貓仔們,何必呢。但張咪有她的過人之處,妖媚偏能惑主,看人的眼神濕嗒嗒的小河淌水,把一眾看的精神恍惚,拿起個筷子端不起碗。實際上不是看,是矮矮地瞄你一眼,看得我心花亂顫,妖得狠啊!
開始你以為是養了小玩意,最後這小玩意能要你的命。張咪小姐在我們家活了十七歲,相當人間八十四歲的老太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算高壽吧。這時我和我姐早就各自出嫁了,她也換成早上挨着我媽的臉睡醒。張咪在我媽的牀上吐了一灘,我媽不僅沒有拍案大罵作孽,甚至沒有呵斥她,張咪老了!要多愛護她,這種同情的愛讓張咪陷入深深的恐懼,她已經老了,老到了寬容所有錯誤的年齡,張咪的目光不像電鰻電的屋裏人噼裏啪啦,而是寫滿哀怨。就像電影散場時幕布上的“再見”兩個字。 我們真的給張咪養老送終了,陪伴她度過了彌留前恐怖的黑夜,給她梳洗毛皮和腳爪,她煢煢孑立的墳塋挖在樓下小菜園前面的香椿樹下,我媽拍着輪椅:等我想她了,就從窗户朝下看看香椿樹邊的紅桶。那個紅桶是用來澆灌菜園子的,不用的時候就蓋在張咪小小、小小的墳頭上。那不是我家的菜地,菜園的主人養着兩隻惡犬,像吞了兩輛警車,一天到晚叫喚個不停,我爸是趁着早上四五點鐘的光景,貓着腰身偷偷地把張咪埋在樹下,她年輕的時候愛登高望遠爬個立櫃啥的,墳靠大樹好乘涼麼,沒事也讓她一縷香魂有高枝攀。我媽憤憤地説再也不養什麼寵物了,吃喝拉撒養老送終煩都煩死了。停半響,嘆口氣,人也怪傷心的。
不用心當然就不會傷心,可寵物畢竟不是個物件,來來回回養多少寵物心裏就被虐了多少回,不是丟了就是老了最後死了,不止寵物看看身邊其它的東西,手機啥的也不是丟了就是被偷了,哎,心裏全是玻璃渣。但事實也告訴我們:只要用心,真正牛逼轟轟的朋友不會因為你某天騷氣哄哄地坐在電影院就跟你的分道揚鑣的,還記得那個看電影的朋友麼,我們剛約好了明天晚上啤酒加火鍋,人生苦短,別等到小紅桶墳起在自己頭上才覺醒。
天地不仁啊!以萬物為芻狗啊!你以為你是人,老天爺説你就是芻狗啊,被誰攥在手心當成寵物還搞不清楚呢。趁着胳膊腿都還利索,跟藍眼睛張咪學好了,把阿信吞到肚子裏用所有的野性謳歌生命讚美激情,人類,就這樣躁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