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折花
看到芭蕉花時,小小正出着神。這叢芭蕉長在院落的一角,已經和二樓一樣高了。小小坐在芭蕉樹掩映的窗邊,努力地想這叢芭蕉是什麼時候種下的,她依稀記得是前年爸爸從山裏挖來的,但是不敢確認,要真是前年的,那這芭蕉實在是長得太快了。
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裏小小突然就很傷感。她十三歲了,因為生了一個很嚴重的病,只能在家休息,只能每天都看着這叢芭蕉。芭蕉卻在不知不覺中開花了,陽光悄悄地啃掉了半個院子,正曬着。這是中午五點左右,空氣中都瀰漫着寂靜。
“甄小小,你在家麼?”一個聲音突然打破了許久的沉靜,咯吱一聲,陽子就推門進來了,他是來傳遞老師的信息的,因為小小生病,功課落下了,就只能在家温習功課和做練習本。陽子因為和小小住得近的緣故,所以會將老師佈置的任務傳遞給小小,並把小小的練習本帶回學校讓老師批改。有時候,陽子也負責給小小講一些上課的內容和學校的新聞。
不過陽子並不是很情願,畢竟這佔用了他不少時間,朋友此刻都在玩呢,而他卻不得不和小小在一起,聞着濃濃的中藥味,講着永遠也講不完的學校生活。可是小小卻一直盼着陽子來,從早上就盼着,陽子來了,可以和他説話,可以將老師新批改的作業帶來,她的爸爸媽媽工作都太忙了,這一個月以來,陽子是她説話最多的人。
陽子站在門口,望着趴在窗户邊的小小,因為生病瘦了的緣故,眼睛越發大而明亮了,看上去很讓人憐惜。小小指着芭蕉花對陽子説:“看,芭蕉開花了。”
陽子懶洋洋地抬頭看了一眼,沒説話,中藥味又灌入了他的鼻腔。
“陽子,今天上課講了什麼?”小小柔着聲音問。
“還不是那樣唄,數學、語文、英語,每天都一樣。”
“你又沒好好聽課嗎?”小小皺着眉頭説。
陽子從書包裏掏出書,一頁頁翻給小小看,“當然好好聽了,你看,這些都是我做的筆記。”陽子得意地笑着。
小小緊張的心情一下子就鬆緩了,不由得笑了起來,露出淺淺的梨渦。
陽子給小小大概講了一下上課的內容,然後將老師佈置的作業交代了一遍,又把老師批改的英語作業給了小小。在小小翻看作業本的時候,陽子饒有興味地打量着那叢芭蕉,真是茂盛極了,再這樣下去,夏天就來了吧。
小小合上作業本,表情有些失落,因為作業裏錯了幾個,果然學習不能脱節,一脱節就跟不上了。陽子看出了小小的失落,於是小心翼翼地説:“沒關係啦,病好了就可以上學了,辛苦幾周就能追上。”
小小沒説話,許久後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説:“要是病好不了呢?”
陽子被小小的話嚇了一跳,像是被電擊了一下似的,他從來沒往這個方向想過,因為他一直沒有這個意識,突然聽到小小如此真實的話,似乎將他從雲端拉回了地上,是一下子就拉下來的。
陽子吞吞吐吐地説:“不,不會的,你別瞎想了。”説完就想溜了,然而這次溜和以前都不一樣,以前想溜走是因為想出去玩,這次想溜走是因為心裏有了一種莫名的感覺,他害怕小小接下來説的話,害怕自己無法回答,也無法安慰他。所以陽子抓起書包就匆匆跑了,在門口時大聲對小小説:“我明天再來給你講課。”
小小聽到陽子的這句話,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剛才的失落一掃而過了,這陽子,還真把自己當老師了。
陽子走到外面,正是斜陽西墜的時候,遠處的山巒被斜陽蒸得發軟,冒着熱氣,朦朦朧朧的一片。陽子一點玩心都沒有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只想走回家去,小小的影子總在腦海裏晃盪着。
第二天陽子放學後又按時來了,一進屋就發現小小給他倒上了水,小小見到陽子就説:“快喝吧,這水加冰塊了,喝着正涼快。”陽子將水咕噥一聲喝下去了。
小小走到窗邊自顧自地説:“你看,這芭蕉花招來了好多蜜蜂,還有蝴蝶。”
陽子説:“是不是很吵,我幫你趕走。”説完回頭一看,正有幾隻蜜蜂圍着芭蕉花嗡嗡地響着。
小小搖了搖頭説:“有蜜蜂和蝴蝶很好,可以看它們。”
陽子失神地望了小小一眼,什麼話都沒有説。
小小説:“今天有什麼作業呢?”
陽子説:“作業可多了,不過不用着急,時間多着呢。”
小小説:“明天不是要交作業嗎?”
陽子嘿嘿地笑起來説:“你忘了吧,明天週六了。”
小小有些不好意思地説:“不上課後就很容易忘記時間。”
陽子突然盯着小小,盯了半天也不説話,小小問:“怎麼啦?”
陽子説:“你想不想出去玩,就在河邊,他們在那邊玩。”鎮上的籃球場就在河邊,黃昏時,小孩子都在那裏玩。
小小踟躕地看了看陽子,爸媽還有一會才能回來,小小想了一會後就點了點頭。
這是小小許久來的第一次出門,陽子為了等小小,刻意將腳步放慢了許多,等兩人到了河邊的操場時,已經有許多小孩子在那裏玩了。河水反映着一抹殘陽,將水面染得金色一片。
小小對陽子説:“你去玩吧,我在這裏等你。”
陽子説:“在學校玩夠了,坐下來休息下” 。説完,就把書包放在青草上,讓小小坐在了書包上面,陽子也盤腿坐了下來,順手抽了一根草咬在嘴裏。風輕輕地吹拂着他們,陽子聞到了小小身上的中藥味在一點點消散,最後反而有種一種很好聞的味道,陽子很喜歡聞這種味道,因為這種味道讓他覺得小小的病快好了。就在這麼想着的時候,草一下子卡住了陽子的喉嚨,把他弄得夠嗆,咳嗽起來,眼淚都出來了。小小趕緊去拍他的背,陽子把髒手伸進嘴裏,把咬斷的草拿了出來才好,忍不住惡狠狠地説了一句——“臭草”。小小在一邊反倒笑個不停。
陽子一直有吃草的毛病,不管幹什麼,總是把身邊的草順手摺下來咬在嘴裏,因為這個,被草嗆了好多次,但是就是改不過來。
小小説:“你真是頭牛啊,什麼草都吃。”
陽子就傻笑起來。
夏天果然如約而至,小小的病情卻加重了,在一個夜晚,小小突然昏迷,被爸媽送去了市裏的醫院。這個事情是陽子第二天來小小家的時候才發現的,他站在芭蕉下,望了望緊閉的門,悵然地走掉了。第二天再來,小小依舊沒回來。這時陽子開始着急了,他也説不上來原因,就是感覺心裏沒底,像是踩在了水上雲上,一個不注意就掉下去了。
小小到底生了什麼病呢?陽子憂心忡忡的想着,每天放學後都還是會去小小家看看,不久之後,小小的爸爸就回來了,留小小的媽媽在醫院照顧,小小的爸爸要回來上班和照顧家裏。陽子本來想退出去的,但是被小小的爸爸看到了,他叫住了陽子説:“小小再過幾天就能回來了,陽子,你這個老師當得很好。”小小的爸爸本來想開玩笑的,但是玩笑説出來後,兩個人都沒笑,都被心事沉沉地壓着。小小的爸爸看上去很憔悴。
陽子一直想問小小生的是什麼病,可是幾次話到嘴邊,又被他嚥了回去,他覺得問這個問題不好。於是他説:“小小還有很多作業沒做呢,要早點回來做作業啊。”
小小的爸爸點了點頭,低聲説:“要回來做作業的,要回來做作業的。”像是説給自己聽的一樣。
幾天後,小小終究回來了。
陽子去見她,剛到門口的時候,心就快速地跳了起來,有種想哭的衝動。他進去後,發現小小坐在牀上,周圍還有好多人,都是來看小小的。小小的精神有些不好,清瘦了好多,不過別的尚還好。小小見到陽子,笑了笑説:“這次去了好久了,課講到哪裏啦?”聲音卻比上次小了很多。陽子忍住泛酸的鼻子,從書包裏掏出筆記本,對小小説:“我都做好筆記了,你看筆記就能跟上了。”説完陽子就覺得自己不該留太久,也不該説太多,放下這些就走了。
走不遠,就看到小小跑了出來,像是走在風中的小柳樹,禁不起風吹的。
“陽子,你以後能繼續給我送作業來嗎?”
陽子泛酸的鼻子,在聽到這句話後,就徹底酸了,幸好還沒落下淚來,要不就太丟人了。陽子狠狠地點了點頭。
“可是,那個,我現在生病了,估計作業就做得慢了……”小小聲息弱弱地説。
陽子搖了搖頭説,“沒關係的。”
可是幾天之後陽子突然發現,老師再也不給小小布置作業了。本來每天老師在下課後,都會給陽子交代一句説,陽子,你回去讓甄小小把作業做了。可是今天沒有一個老師説,他們像是約好了一樣,語文老師、數學老師、英語老師,都不説了。陽子一直等到最後一節課,等到放學,都沒有老師再給陽子説,去叫小小把作業做了,而當天明明安排了作業,可是為什麼沒人説呢。
陽子在上下午的課時就隱約覺得不好,越接近下課,這種不好的感覺就越來越強,終於放學了,也終於沒有一個老師給小小安排作業。陽子在座位上思前想後了許久,怎麼都想不通,同學都走完了,教室只剩下他一個人。這時班主任卻來了,估計是落下了什麼東西,他一進教室就看到了陽子,看到陽子沉默地坐在那裏。
班主任問陽子為什麼不回去,陽子茫然地站起來,用帶着哭腔的聲音説:“今天沒有老師給甄小小安排作業。”班主任聽完,愣愣地看了陽子半晌,終於開口説:
“以後都不給甄小小安排作業了,她病好了再來繼續學習。”
陽子的哭腔越來越濃,“可是這樣她會跟不上學習的。”
班主任重重嘆了一口氣,揮了揮手説:“你快回去吧,讓甄小小好好治病,好了就可以回學校了。”班主任説完就走了,教室裏又只剩下了陽子。
陽子又坐了一會兒,他不知道待會該怎麼給小小説這個消息,這個消息對小小來説太殘忍了。但是陽子知道,他真正擔心的並不是這個,真正擔心的原因是那個説不出來的原因,為什麼説不出來,因為這個原因太殘忍了,就是想一下也能把陽子嚇一跳。
陽子是一路哭着回去的,越哭越大聲,暮氣中都是陽子的哭聲,夕陽似乎害怕聽到陽子的哭聲,所以快速地落了下去,陽子走到河邊的操場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陽子在這時止住了哭泣,他望着黑黝黝的水面,那天和小小坐在河邊的記憶浮現了出來,他的心被什麼重重地壓了下去。
陽子沒敢去小小家,因為他不知道該給小小説什麼。
可是陽子不知道,他其實不用給小小説什麼了,因為小小不在了,她在昨晚半夜被送去了醫院,這次,小小也許不能回來了。
然而陽子相信小小一定會回來,儘管不知道小小什麼時候會回來,但終究會回來的,所以他等着。
他照例有時間就去小小家看一眼,希望能看到小小,可是每次去都落空,聽鄰居説,小小的病治不好了,所以小小的爸爸媽媽都沒回來,可是陽子不相信,他堅信小小一定能治好,一定能回來。
但是一天,陽子站在小小家的院子裏,在陽子抬頭的時候,突然發現那叢芭蕉不知道什麼時候結上了果子,青色的、小小的芭蕉,一串串地低垂下來,而花早就謝掉了。就那麼一瞬間,陽子忽然覺得過了很久很久的時間,他隱約明白了一些時間的力量,這是一種讓他心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