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濁可分多種。
宗教意義上的污濁,會發展為禁忌,規範人的行為,《聖經》對食物的規定,便有“潔”與“不潔”之分。在佛教裏,“潔淨”與“不潔”亦是一對重要的概念。
宗教的禁忌,隨着社會的發展,會成為道德的基礎或文化的一部分。今人所説的“污”,其實是道德意義上的。但情色什麼時候成為禁忌的呢?不好説。
物理上的污濁,很好理解,便是生活裏骯髒之物。屎尿屁之屬,不見得比刀劍危害大,但卻能在生理上引起人的反感。劃分“污濁”重要的依據,便是人的承受能力。
中國大部分的鬼,形成與心有關。人死之後,想不開,有怨氣,有雜念,心不通透,魂魄便在現世裏飽受輪迴之苦。而怪就不一樣,是莽莽未知的威脅。
生活裏最污濁的地方,是廁所,匯聚濃烈了晦氣。古代的廁所,大概近似於農村的茅廁——糞坑上擱兩塊木板,就行方便——久而久之,排泄物累積一地,臭氣熏天。所以,茅廁得離居住房有一段的距離,生活才不會受到影響。
污濁之處,必多生鬼怪。專門在廁所裏討生活的鬼怪,有食鞋怪,見於宋人的《鬼董》一書。
襄陽主簿張有新娶妻,人美但嫉妒心重。張有生了病,想要上廁所卻難獨行,就想着叫侍女幫忙。然而,妻子生怕有事,不肯。
張有隻好自己上廁所,看見有人背坐着。此人又黑又狀,以為是伙伕,便不覺得奇怪。過了一會兒,這個人回過頭來,只見他“深目巨鼻,虎口鳥爪”,説:“可把鞋給我?”
張有驚魂未定,那怪就從廁所中伸出手來,抓取了他的鞋子,放到口中咀嚼。鞋子彷彿是動物一般,流血不止,那怪如同吃肉,一會兒就吃完了。張有這才驚醒過來,大感害怕,狂奔去告訴妻子。他憂心忡忡地説:“我上廁所,要一名婢女相隨。”
妻子心下夷猶,便和張有一起去廁所“觀之”。張有剛剛“坐廁”,那怪突然出現,奪走另一隻鞋“咀之”。妻子這才驚惶起來,忙扶着張有回家。
過了幾天,張有到了後院,怪忽然又出現,説道:“我還你鞋。”於是,把鞋子扔回給張有。張有害怕不敢撿,倉皇回家。自此,害怕成頑疾,不久就死了。
食鞋怪究竟是怎麼出現的呢?書中並未明説,他是不速之客,突然出現。“深目巨鼻,虎口鳥爪”,就是眼窩很深,鼻子很大,嘴巴很大,手指很長,又黑又壯,與中原人差別很大,但也不似夜叉,形象應該比較接近於西域人。食鞋怪似乎並無心害人,只吃鞋。
《鬼董》一書,篇幅不長,細讀之,有末世之感。作者寫作的社會,風雨飄搖,人心動盪。宋人一輩子都處於外族政權的威脅之中,把外來人口妖魔化,很是正常——都是為了抒發心底的不安。
在宋朝,江南地區很是富庶,城市經濟得到一定的發展,相當一部分人口脱離了土地,依靠商貿而活。城市壯大之後,面臨着公共衞生問題。簡直言之,排泄物如何處理?糞便可作肥農田,然而市民已無土地。於是,專門處理糞便的掏糞工便應運而生。
掏糞工整日與糞便打交道,臭氣熏天,人自然會“敬而遠之”。一般人看不上這低賤的工作,只有底層百姓才去做。人就是這樣,無時無刻都在他人身上尋找着優越感。
優越感是人們生存下去的動力與樂趣。故而,人若是懂得謙卑,尤為珍稀。
與宋朝相比,清朝的江南地區,更為富庶,城市的規模更大,成熟度更高。一言以蔽之,資本主義萌芽。掏糞、擔糞人,已是生活裏常見的工種了。
自然,他們是“污濁”的。人避之,神亦捂着鼻子遠躲。一些惡鬼便瞅準這個空蕩,躲在擔糞人的桶裏,自由穿梭於城鄉之間,行兇作惡。《子不語》中有一則《城隍殺鬼不許為魙》,説得就是這種情況:
台州朱始的女兒,已經出嫁,丈夫外出為業。忽然有一晚,燈下看見一人赤腳走來。他披着紅布袍,相貌醜惡,要跟朱女交歡,説:“我會娶你為妻的。”
朱女力氣小,掙扎不得,被鬼“痴迷”。自此,人就日漸消瘦。當鬼怪沒來之時,朱女言笑晏晏,一切如常。他來的時候,周邊有風肅然。別人看不見這惡鬼,只有朱女才能見。
朱女苦怪久矣。她姐夫袁承棟,拳腳向來厲害。於是,父母便把女兒藏在袁家——這鬼數日不來。看起來,朱女已經擺脱了鬼怪。
沒想到,過了一個多月,惡鬼突然而至,説:“原來你藏在這裏,害得我到處找,最近才打聽到你在這裏。我要來,隔一座橋,橋神就拿棒子打我,我不能過。好在昨天坐在擔糞人週四的桶中,才過來。以後即使你藏在石櫃裏,我一樣能把你取走。”
先是,朱女與姐夫商量,用刀來砍鬼。但袁承棟看不見鬼,怎麼砍?只能以朱婦的眼睛為眼睛,指那砍那,如此三四天。鬼怪雖然受傷,但並未阻絕,反而惹得惡鬼報復朱女,“毆撞此婦,滿身青腫,哀號欲絕”。
怎麼一個慘字了得,實在沒得辦法,只能去城隍那裏告狀。城隍捉住了惡鬼,原來惡鬼是東埠頭的轎伕,名叫馬大。這馬大凶惡,妻子亦是兇悍,皆是惡鬼。馬大因作惡多端,被城隍毀滅,他的妻子被押到羅剎處,充當了苦差。
但馬大並非是孤例,有瓜棚鬼突破城門,亦是靠糞桶,因為“大人者惡其臭也”。正所謂是:神仙惡其臭,鬼怪愛污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