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童年和抑鬱症都是大口袋

  現在已被公認是與伊恩·麥克尤恩、朱利安·巴恩斯齊名的英國文學“三巨匠”。不過令人尷尬的是,他在中國的名氣似乎始終被掩蓋於同為作家的父親金斯利·艾米斯的光環之下。而且,他身上還貼滿了其他作家的標籤:“馬丁·艾米斯就是新生的福樓拜,再世的喬伊斯”(索爾·貝婁),“深受索爾·貝婁、納博科夫、喬伊斯的影響”(維基網站)……這就好比是説,馬丁·艾米斯是福樓拜第二、喬伊斯第二、某某第二。説某人是第二,恐怕再沒有比這更像是讚美的詆譭了——那些位居第一的作家,我們都還看不過來呢。

  但通讀過幾個譯本,尤其是《金錢——絕命書》(1984)、《倫敦場地》(1989)這兩個作家最具代表性的大部頭之後,我發現,艾米斯受上述作家的影響,雖説很大,但這並不意味着,艾米斯就沒自己的東西,儘管,這些東西並不全然都能給他貼金,有時候,還要拖一拖他的後腿,給人吐上一槽的機會。如果説,《金錢》等作是艾米斯帶着大波大波意識流、內心獨白、黑色幽默,“蘸着迷藥水”寫成的小説,那麼,篇幅較短的《萊昂內爾·阿斯博:英格蘭現狀》(2012)則剔除了所有“迷藥”,從而讓我們窺見到一些平時不容易看到的東西。

  至少,我們再也不能輕易説,艾米斯深受納博科夫的影響。納博科夫,可是一個在他幾乎所有作品(小説、回憶錄、文學評論),都要把弗洛伊德、尤其是那些拿着弗洛伊德來解讀和評論文學作品的人,拎出來苛刻一番的作家。納博科夫反對在理解人物和情節時,與人物的心理掛起鈎來,因為那樣會讓讀者的焦點偏移,從文本本身的細節之美、結構之美,偏向於去探尋所謂久遠的童年那些大而無當的東西。

  關於這一點,艾米斯應該是明白的。證據就在於,他借小説主人公萊昂內爾(萊爾)之口,發表了一通對抑鬱症的看法。“你看見了吧,呃,那個自殺的建築師,叫約翰什麼來着。他媽媽死後,他就自殺了。所有人都説,啊,他得憂鬱症了,瞧,因為他媽媽的去世。人們老是這麼説——這都是胡説八道。他不是突然想要這麼做。自殺。他是突然只能這麼做。”

  艾米斯知道,抑鬱症對於一些不太動腦筋而又感情過剩的人來説,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大口袋,什麼樣的東西都可以往裏頭丟,什麼樣的東西都可以在裏頭憑空想象出來。這類想象,十之八九是跟現實無關的,而換成小説創作,這類想象則是一種再投機不過的伎倆。然而,不幸的是,艾米斯自己也中招了,並且看起來,中得還挺甜蜜。

  那就是艾米斯對他筆下的主人公的童年背景,經常只做一些蛛絲馬跡的描寫。但他的主人公,包括這本《萊昂內爾》中的主人公,都是一些十惡不赦的人渣。於是,被吊起胃口、想要問個明白的讀者,通常會去關注那些所謂的童年軼事,努力在當下和過去之間建立起一道看似分明、實則牽強的因果關係鏈。

  艾米斯向我們交代了萊爾的母親格蕾絲年輕時幹過的種種勾當:12歲生娃,一生還生了七個(明明沒錢)。除老大和老幺外,其餘五個都有不同的爸爸。更荒唐的是,她還給其中的五個男孩起披頭士成員的名字:約翰、保羅、喬治、林戈、斯圖亞特,輪到最小的男孩名字不夠用,就胡亂起了個萊昂內爾……

  然後?沒有然後了。艾米斯似乎覺得把這些東西羅列一遍,就可以讓它們自行發酵,説出一番不言自明的道理來了。固然,這樣的寫法簡潔是簡潔矣,舉重若輕嘛,但,我們也可以説他偷懶,因為我們會忙着按照“弗洛伊德解讀法”兀自填空,讀出一堆不可能逾越文本本身的陳詞濫調來,而這樣的逾越,本該由作家自己來努力實現的。非但如此,艾米斯還在幫着我們夯實關於陳詞濫調的想象。小説結尾,萊爾報復性地將才40出頭的母親送入“療養院”,在她因肺炎而病危之際,指責她本該和老爸好好過下去,並且最終,套出了母親的臨終懺悔:“從你出生那天起,萊昂內爾,我就讓你丟臉了,你的那些身形、大小都不一樣的哥哥們。你能原諒我嗎?”

  萊爾沒有原諒,他把母親早早送入了墳墓。但他滿意了:他在道德上勝利了。可是,我們能滿意嗎?遠遠不!人渣行為獲得了合法性,但小説並未因此而獲得合法性。因為故事變得如此單薄,人物變得如此扁平,一切可以從童年獲得解釋,一切可以從心理獲得補償。而明明,一個最大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但從沒得到解釋:為什麼那剩下的六個娃,都沒長成萊爾這樣的人渣?

  這些都是這本小説未能自洽的軟肋,之所以文章開頭就提出來,只因我在服膺艾米斯作品的大氣與精緻的同時,意外獲得這些感受,可謂不吐不快。不過,我還是要承認,《萊昂內爾》並不失艾米斯小説的平均水準。大波大波的意識流、內心獨白、黑色幽默是沒有了,但艾米斯仍在小説這裏那裏的某處點綴一二,不僅烘托出小説整體的荒誕、凌冽氣質,還使文本顯得更為緊湊、紮實。萊昂內爾這樣的人渣,也沒有被塑造成反對主流社會文化的英雄,而這是馬丁·艾米斯的父親金斯利·艾米斯那代“憤怒的青年”常常愛乾的事。

  實際上,萊昂內爾是某個同一事物的兩面。什麼事物?資本主義經濟倫理。一方面,他攻擊、顛覆這個倫理,敲詐勒索、坑蒙拐騙,過着家裏監獄兩點一線的生活。但另一方面,當他彩票中獎,發了一億四千萬英鎊的大財,在高級餐館用餐時,卻為自己當眾閲讀《晨雀報》這樣的低俗小報,而赧顏不已。更要命的是,他發了財,反而覺得失去了人生的目標,本來他敲詐勒索、坑蒙拐騙,就是為了賺錢嘛。現在,他空虛、無聊,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上了新教資本主義遺產的套兒。這套遺產主張金錢不是人生的歸宿,因為人生的價值,在於追求金錢的過程。本分老實的人,工作;邪門歪道的人,犯罪。工作與犯罪——經濟倫理的一體之兩面。

  這樣的寫作,當然只能使人渣永遠成為人渣,而不是狄更斯小説中那些雖然可恨但不失可愛的壞蛋,或者波德萊爾詩歌所渲染的從惡之沃土開出的美麗花朵。在馬丁·艾米斯這裏,人渣就是人渣,道德低賤,審美無能,一心追求金錢。人見人愛的“反英雄”,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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