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詩意體驗” 我不知如何言説

由 豆更生 發佈於 休閒

  前段時間我讀了一本很不錯的小説,作者是美國人約翰·威廉斯,小説講述了一個平凡人隱忍瑣碎的一生。主角斯通納的一生平淡庸常,但是,他卻擁有幾個僅屬他個人而與宏大歷史無涉的關鍵瞬間。其中他開智的頓悟瞬間,正是當文學教授斯隆講解莎士比亞的一首十四行詩時的迸濺出來的:

  “最初的幾個星期過後,理工課程沒有碰到多大的困難......可是,必修的英國文學概論卻

  空前地讓他(斯通納)有些煩惱和不安生。

  ......

  ‘這首詩是什麼意思?’他(老師阿切爾·斯隆)忽然發問,然後稍事停頓,眼睛帶着某種無情而且幾乎是快樂的絕望感掃視着教室。

  ‘......作者是威廉·莎士比亞,一位早就死了的詩人,但這位詩人在若干人的心中佔據着 某種重要地位。’他又多盯了斯通納片刻,這時那雙眼睛熟視無睹地略過全班時變得茫然起來。他沒有看自己的書本,又講起這首詩來;他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柔和,好像吐出的詞語、聲音和節奏頃刻間變成了他本人: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每年的這個季節,

  黃葉或盡脱,或只剩三三兩兩,

  掛在冷得瑟瑟抖顫的枯枝上,

  荒廢的歌壇,甜美的鳥兒曾在那裏歡唱。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這種時日的暮光,

  日落後漸漸消失在西方;

  黑夜,死的化身,慢慢把它趕開,

  在安息中籠住萬物。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那光火的閃耀,

  在他青春的灰燼中奄奄一息,

  在慘淡靈牀上早晚要斷魂, 被滋養過它的烈焰銷燬。

  目睹這些,你的愛會更加堅定,

  因為他轉瞬要辭你溘然長往。

  ......

  斯隆的眼睛又回到威廉·斯通納身上,他乾巴巴地説,‘莎士比亞先生穿越三百年在跟你講話,斯通納先生,你聽到了嗎?’”

  詩意體驗的瞬間,你會有什麼樣的感受?你能用怎樣的言辭才能將其明晰恰當地表達出來,不多一分不少一豪?在這一瞬間,明顯有什麼事情在發生,明顯有什麼東西降臨在斯通納身上,降臨在面對書本心潮同樣澎湃的讀者身上;但是,如何言説?作者接下去的描寫並不差,同樣是用一種温潤的語調,感動漸次襲來。但相比那種降臨在我們肩上的東西,語言仍然乏力暗淡。

  “有那麼幾個時刻,威廉·斯通納意識到自己在使勁屏住呼吸。他把氣息輕輕地舒吐出來, 剎那間發覺自己的呼吸從肺裏排放出來,衣服隨着身體在起伏。他把目光從斯隆身上移開,打 量着教室。陽光從窗户斜照進來,落在同學們的臉上,所以感覺光明好像是從他們自身散發出 來,迎着一片黑暗釋放出去;一個同學眨巴着眼睛,一道淺淺的暗影落在面頰的一側,上面的 毫毛被陽光照得清清楚楚。斯通納開始感覺放在桌上緊緊攥住的手指鬆開了。他在自己的凝視 下調轉過手來,很驚奇它們都是黃褐色,很驚奇指甲已妥帖地嵌進粗壯的指端那種複雜的結構;他想,自己肯定能感覺到血液在無形地穿過纖細的血管和動脈流淌着,從指間到整個身體微弱 又隨意地顫動着。”

  詩意體驗的瞬間,你會有怎樣的感受? 在我有限的經驗裏,時間緩慢、停滯,所有場域開始疊加共鳴;所有的感官相連,個人的存在像大海中的波浪一樣既澄明又與一種無限的存在息息相關。這種瞬間得之不易,轉瞬即逝,而且,難以言傳,我們在自我的小宇宙中爆炸升騰,而我們身邊的世界,往往一無所知。

  如同書中的描寫,“威廉·斯通納幾乎感覺不到身邊有同學存在,他們從座位上站起來咕咕囔囔地抱怨着, 然後慢騰騰的走出教室。大家離去後,斯通納一動不動地坐了幾分鐘,眼睛盯着前面那道窄窄的地板木條......學生們匆匆穿過校園向各自的課堂走去,不時碰擦下他...... 他好奇地看着他們,好像以前沒有加過這些同學,好像自己離他們很遠又很近......”

  想要精確客觀地描述這種體驗,或許註定是徒勞無功且無太大意義吧,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言説。

  德國思想家海德格爾在某一次專題演講時,曾經詳細論述過”語言的本質“。在他看來,語言的本質,在於我們在語言上取得一種經驗。 “在某種東西上取得一種經驗意謂着:某個東西與我們遭遇、與我們照面、造訪我們、震動我們、改變我們。“取得”一詞在此短語中恰恰並不意味着,我們由自己去做成經驗;“取得”在此意謂:就我們順從與我們照面的某個東西而言,我們經受之、遭受之、接受之。這就是適合、適應和順從於某個東西。於是,在語言上取得一種經驗意謂着:接受和順從語言之要求,從而讓我們適當地為語言之要求所關涉。“

  我們在語言上取得一種經驗,是在説,我們為了獲得語言,獲得這種區分我們和其他生物的東西、這種代表着人類理性和感情的東西的精髓,而正在通向它的途中。語言關涉於我們本身、與我們照面、要求我們,它通過把我們轉變而使我們更接近我們自身。

  説話是人的天性,或者換句話説,人天生就有語言。惟語言才使人能夠成為那樣一個作為人而存在的生命體。作為説話者,人才是人。言説方式定義着我們,完善我們,將我們心中所思從空無一物的虛空中牽引出來,凝結成物,將我們的存在“存在化”;但是大部分境況中,言説也同樣在禁錮和扭曲我們自身,一方面言説無法言説之物本來就是一種往復蹉跌的過程,另一方面言説本身自有其存在框架和邏輯,兩相交疊,幻象叢生。

  語言將我們引入一條詩、思、言、頌的道路,我們在這條道路上探索領會,這個過程中間或出現一些瞬間,”既澄明着卻又遮蔽着之際“,世界在我們面前綻放;這些瞬間,來之不易,轉瞬即逝,而這些瞬間的體驗,或許就是所謂的”詩意體驗“。

  我讀莎士比亞最近的經驗是關於《仲夏夜之夢》,印象最深的,還是出現在第五幕第1場的一段台詞:

  ”詩人的眼睛在神奇的狂放的一轉中,便能從天上看到地下,從地下看到天上。想象會把不知名的事物用一種形式呈現出來,詩人的筆再使他們具有如實的形象,空虛的無物也會有了居處和名字。“(朱生豪譯)

  ”The poet's eye,in fine frenzy rolling,

  Doth glance from heaven to earth, from earth to heaven;

  And as imagination bodies forth

  The forms of things unknown, the poet's pen

  Turns them to shapes and gives to airy nothing

  A local habitation and a name.“

  我説過,我很喜歡這段台詞,因為它驟然拉近了我和莎士比亞的距離,藝術創造,無論是寫作還是繪畫,無論是音樂還演藝,共同的精髓都在於用想象”把不知名的事物用一種形式呈現出來“;在這種呈現的過程中,形象得到勾勒,無物得到具名。如同創世的那一刻,“上帝説,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結合海德格爾對”語言的本質“的詮釋,再回頭來看這段台詞,頗有相通應和之處。”想象會把不知名的事物用一種形式呈現出來,詩人的筆使他們具有如實的形象“;語言賦予”物“的,是一種新的存在,一種通過”如實的形象”而呈現的存在、超脱實體而具有了抽象特質的存在。“空虛的無物也會有了居處和名字”,體驗之中,人們獲得的不僅僅是某種單純的知識,人們進入了詞與物的關係之中;某種東西觸動了我們,擊中了我們,而我們用語言改變我們和它的關係。語言將其創建持存,也就是説,物的誕生和延續,最廣義的“存在”,因為我們在語言中的體驗、趨近的過程而得以揭露。 或許這些就是我們所説的“詩意體驗”吧。

  你呢?你有過的頓悟瞬間,有過的詩意體驗,又是什麼樣的呢?